第十四回 蜂腰橋小紅傳心事 埋香冢黛玉訴悲情

寶玉養(yǎng)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體強(qiáng)壯，連臉上的瘡chuāng痕hén都消失了，仍然回大觀園住。寶玉養(yǎng)病期間，賈蕓帶著小廝看守種樹，早晚在這里，小紅也和眾丫鬟在這里守著寶玉。小紅見賈蕓手里的手帕似乎是以前自己掉的，正猶豫要不要去問他時(shí)，忽聽窗外有人問：“姐姐在屋里嗎？”小紅往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一個(gè)小丫頭名叫佳蕙huì的，即刻回答：“在家呢，你進(jìn)來吧。”佳蕙跑了進(jìn)來，說：“我運(yùn)氣真好！剛才花大姐姐讓我給林姑娘送茶葉。可巧老太太那里給林姑娘送錢來，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你替我收著。”又說：“你這陣子還好嗎？依我看，你還是請(qǐng)個(gè)大夫看看，吃點(diǎn)藥就好了。林姑娘生得弱，時(shí)常吃藥，你就和她要些來吃，也是一樣。”小紅說：“胡說！藥也是隨便吃的！”佳蕙說：“你這也不是個(gè)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可怎么辦？”小紅說：“怕什么，還不如早點(diǎn)死了好！”佳蕙說：“好好的，怎么說這話？”小紅說：“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

佳蕙想了一下，以為小紅因不像襲人、晴雯、綺霰xiàn等幾個(gè)是上等丫鬟而不甘心。卻不知小紅心里想的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個(gè)人只管干個(gè)人的。這時(shí)，一個(gè)小丫頭拿來兩個(gè)花樣子要小紅描，小紅找不到筆，只得去蘅héng蕪wú苑找寶釵借。剛走到沁芳亭，就聽見寶玉的奶娘李嬤mā嬤mā說：“好好的又看上了那個(gè)種樹的什么云哥兒雨哥兒的，現(xiàn)在逼著我叫了他來。暫且叫個(gè)小丫頭或老婆子帶他進(jìn)來。”小紅就站著出神，也不去借筆了。不一會(huì)，看見墜兒過來，就問：“去哪？”墜兒說：“叫我?guī)|二爺進(jìn)來呢。”說著就走了。

小紅也慢慢地走到蜂腰橋前，只見墜兒引著賈蕓來了。賈蕓一邊走，一邊悄悄地打量小紅；小紅只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悄悄地打量賈蕓，正好四相對(duì)，小紅不覺紅了臉，一轉(zhuǎn)身往蘅蕪苑去了。

寶玉見了賈蕓，也沒說什么話，就讓他回去，仍然讓墜兒送他。賈蕓就同墜兒說話，問她叫什么名字，寶玉屋里有幾個(gè)女孩子等等，墜兒一一回答了。賈蕓又問：“剛才同你說話的人可叫小紅？”墜兒說：“她倒叫小紅。你問她做什么？”賈蕓說：“剛才她問你什么手帕，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說：“好二爺，你既然揀了，給我吧。我看她拿什么謝我。”原來上月賈蕓在園里揀了一塊手帕，不知是誰的，今天見到小紅，心中早有了主意，就將自己的手帕給了墜兒，說：“你若得了謝禮，可得告訴我。”墜兒答應(yīng)了，送走賈蕓后，就回去找小紅。

寶玉等賈蕓走后，就懶l(wèi)ǎn懶地歪在床上。襲人上來推他，說：“怎么又要睡覺？要是悶的話就出去逛guàng逛！”說完拉著寶玉起來：“你出去散散心就好了，一味這么躺著，心里更加煩膩。”

寶玉無精打彩的，只得依她，晃出了房門。一路晃到了瀟湘館，只見黛玉正坐在床上，伸著懶腰，寶玉在窗外笑說：“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邊說，一邊掀開簾子進(jìn)去了。黛玉一時(shí)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著臉，翻身向里裝睡。寶玉要搬她的身子，只見黛玉的奶娘跟進(jìn)來說：“妹妹睡覺呢！”剛說著，黛玉忙翻身起來和寶玉說話。只見紫鵑走了進(jìn)來，寶玉就說：“倒碗好茶來。”紫鵑說：“要好茶喝，等襲人來。”黛玉說：“別理他，給我端洗臉?biāo)！弊嚣N說：“他是客人，自然先倒茶，再給你端洗臉?biāo)！闭f著忙去了。寶玉笑說：“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黛玉一聽就生氣了，說：“看了混賬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解悶的。”說著邊哭邊往外走。

寶玉不知所措，心里慌了，忙上來說：“好妹妹，我一時(shí)該死，你別去告狀。我要有下次，就讓我嘴上長瘡，爛了舌頭。”正說著，只見襲人走來說：“快回去，老爺叫你呢。”寶玉一聽，猶如晴空霹pī靂lì，顧不得別的，急忙換衣服出園去。

誰知是薛蟠pán假借賈政之名，把寶玉叫出來，說五月初三過生日，得了些好東西，提前請(qǐng)大家吃喝，于是玩到很晚才散。

黛玉以為寶玉被賈政叫去，非常擔(dān)心，吃了晚飯就往怡紅院走去，在遠(yuǎn)處就看見寶釵剛好進(jìn)了怡紅院。寶玉見寶釵來了，就和她說起話來。黛玉走到了怡紅院門口，只見大門緊閉，就伸手敲門。

誰知晴雯剛和碧痕吵了一架，正埋怨寶釵這么晚了還來，吵得人沒法睡覺，忽然聽見有人敲門，就更生氣了，也不問是誰就說：“都睡了，明天再來吧。”黛玉也知道這些丫頭的性情，彼此打鬧慣了，或許以為是別的丫頭，所以不開門，就高聲說：“是我，還不開門么？”晴雯偏偏沒有聽出來，使著性子說：“管你是誰，二爺說了，一概不許放人進(jìn)來。”把黛玉氣得愣在門外，正要大聲問她，又想到自己畢竟是客人，如今父母雙亡，沒有依靠。這事如果真的鬧開，對(duì)自己也沒有好處。真是站著也不是，回去也不是。正沒主意，就聽見里面寶玉正和寶釵大聲說笑，于是越想越生氣，左思右想，肯定是早晨她要去告狀，把寶玉惹惱了，此刻才不讓她進(jìn)去，心里又想：“我又不會(huì)真的去告狀，你竟然如此生氣。你今天不讓我進(jìn)來，難道還能一輩子不和我見面！”越想越傷心，不顧天寒地冷，在門外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正哭著，就見院門打開，寶釵走了出來，黛玉忙躲了起來，又見寶玉、襲人等一群人送出來，剛要上前問寶玉，又怕寶玉下不來臺(tái)，就沒有過去。黛玉看著寶釵走了，寶玉回去關(guān)上門，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了出來，自覺無趣，轉(zhuǎn)身回瀟湘館了，兩手抱著膝蓋，眼里含著淚，好像是一尊木雕，一直坐到了半夜，才睡了。

第二天是芒種節(jié)，要祭拜花神。天剛剛亮，大觀園中的人就都起來了。女孩子們用花枝柳條編出各種物品，用彩線綁在樹上、花上，滿園里繡帶飄搖，花枝招展。

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與丫鬟們都在園內(nèi)玩耍，唯獨(dú)不見黛玉。迎春說道：“怎么不見黛玉，好個(gè)懶丫頭！還在睡覺不成？”寶釵聽了說要去找她，就往瀟湘館那邊走去。到了瀟湘館門口，正好看見寶玉進(jìn)去了，寶釵想：“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打打鬧鬧，多不避諱；黛玉好使小性子。此刻自己要是也跟了進(jìn)去，即使寶玉不便，又惹黛玉猜忌，還不如不去。”就轉(zhuǎn)身回來了。恰好聽到有人在亭子里說話，原來是墜兒從賈蕓得到手帕，向小紅要酬謝呢。

林黛玉因?yàn)橐估锼猛恚裉炀推疬t了，聽見園中姐妹都在祭jì花神，怕有人說她懶，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了院中，就看見寶玉進(jìn)門說：“好妹妹，你昨天有沒有告我的狀？我擔(dān)心了一晚上。”黛玉回頭對(duì)紫鵑說：“把屋子收拾一下，燒了香就把爐子罩上。”也不理寶玉，就往外走。寶玉見狀，還以為她還在為昨天早上的事生氣，哪知昨天晚上又出事了，不停地賠不是。黛玉也不正眼看他，出了院門，就找別的姐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一面想，一面追了過去。

黛玉和眾姐妹玩了一會(huì)兒，就獨(dú)自去別處了。寶玉來了，不見黛玉，以為她躲起來了，想著索性等兩天她氣消了就好了。正想著，看見滿地落花，于是嘆道：“她果真生氣了，連這落花也不來收拾了。我先收拾了，明天再去問她。”說著，就兜著花，往那日和黛玉葬花的地方走去。快到花冢zhǒng時(shí)，就聽見山坡那邊傳來哭聲，好不傷感。寶玉心想：“不知是哪房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gè)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停住腳步，聽她哭道：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xiè，落絮xù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fù)去。

柳絲榆莢jiá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cháo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fā)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jiǎng)?yán)相逼。

明媚mèi鮮妍yán能幾時(shí)，一朝飄泊難尋覓mì。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zàng花人。

獨(dú)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fā)，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愿奴脅xié下生雙翼yì，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póu凈土掩風(fēng)流。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qiáng)于污淖nào陷渠qú溝。

爾ěr今死去儂nóng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shí)。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聽了不覺癡倒。想著這林黛玉花容月貌，將來死了，也就無可尋覓，便覺得心如刀割。再想到寶釵、湘云、襲人等人，將來也會(huì)無可尋覓。就連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由得越想越悲傷。

林黛玉正悲傷，忽然聽見山坡上傳來哭聲，心想：“人人都笑我癡，難道還有一個(gè)癡人不成？”抬頭一看，原來是寶玉，便說：“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個(gè)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忙又不說了，長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寶玉傷心了一會(huì)兒，抖抖土，就往怡紅院去。碰巧看到黛玉在前面走，急忙趕上去，說：“我知道你不想理我，我只說一句。”見黛玉仍是不聽，就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dāng)初！”黛玉聽了，回頭說：“當(dāng)初怎么樣？今日怎么樣？”寶玉說：“當(dāng)初你來時(shí)，我們一起吃飯睡覺，有什么好的，我都想著你。如今你大了，倒把什么寶姐姐鳳姐姐放在心里，對(duì)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讓我有冤無處訴！”黛玉見他這樣，低頭不語，寶玉又接著說：“我知道我不好，但我再怎么不好，萬不敢在妹妹面前有什么錯(cuò)處。便是有一二分錯(cuò)處，你或是教導(dǎo)我，或是罵我?guī)拙洌叶紱]關(guān)系。你卻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該怎么樣才好。即使是死了，也是個(gè)屈死鬼，任憑高僧懺chàn悔，也不能超生，還需你講明了緣故，才得托生。”

黛玉聽了這話，早就把昨晚的事情忘到九霄xiāo云外，便說道：“你既然這么說，昨晚我去了，你為什么不讓丫頭開門？”寶玉詫chà異道：“這話從哪里說起？我要是這樣，立刻就讓我死了。”黛玉說：“大清早的，就死呀活呀，也不忌諱，你說沒有就沒有，發(fā)什么誓呢！”寶玉說道：“我真沒有聽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去坐了一會(huì)兒就走了。”

黛玉想了想，笑著說道：“想必是你的丫頭們犯懶。”寶玉說：“想必是這個(gè)原因，等我回去問明白是誰，教訓(xùn)教訓(xùn)她們就好了。”黛玉說道：“你的那些丫頭們，也該教訓(xùn)教訓(xùn)了。論理我不該說，但今天得罪了我事小，若明天寶姑娘來，后天貝姑娘來，也得罪了，就嚴(yán)重了。”說完，抿著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寶玉和黛玉和好后正說著話，有丫頭來請(qǐng)吃飯，就都到前頭去了。王夫人問黛玉吃了藥可好些，寶玉、寶釵、鳳姐又說了好些關(guān)于藥方的話，說完才去吃飯。寶玉吃完了飯就去找黛玉，黛玉正在裁衣服，寶玉就問：“這是做什么？才吃了飯，又控著頭，一會(huì)頭又疼了。”黛玉并不理，寶玉很納悶，這時(shí)寶釵和探春也來了。寶釵問：“林妹妹越發(fā)能干了，連裁剪都會(huì)了。”黛玉笑道：“不過哄人罷了。”寶玉問寶釵：“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呢，你抹骨牌去罷。”寶釵聽說，便笑道：“我是為抹骨牌才來了？”說完就走了。黛玉說：“你快走罷，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說著又裁。寶玉見她不理，只得陪笑，正要說話，有人進(jìn)來說：“外面有人請(qǐng)。”不知是誰有請(qǐng)？請(qǐng)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