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沉仙人領著瑤姬和姜石年行過一塊平坦的野地，但見花木漸漸繁盛，野間縱行的神獸也更顯靈采。瑤姬也便能夠感知到，自己離陸吾神所住的那間屋舍已經很近了。

再行上微有隆起的山丘，眼見頂上一間石宮。

石宮八角玲瓏，氣度恢弘，宮門外盤坐著一只生有四角的神獸。瑤姬認得，這是昆侖山的神獸土縷。

土縷神獸見了瑤姬和姜石年到來，起身時化出個豐姿清俊的少年來。少年著一身鴉青色的長袍，色若春曉，目似星辰，雋朗立于彼端，有如玉樹臨風。

少年笑眼道：“小仙紛盡，久聞姜氏聲名。”

他看向瑤姬，眼底跳躍著明燦的光芒：“瑤姬神女是么？素問神女好戰，若得機緣，或可一比。”

瑤姬笑了一下，喉嚨底一句話就快要翻滾出來，邊上的捧沉卻先行一步開口道：“若要與戰，來日再邀。現在你先領著瑤姬神女進去見了神君，你再要拖延，明日神君又不許你下山去了。”

紛盡似乎有些受挫，面上的一個笑卻還是明晃晃的。他道：“好吧，那就請神農大帝與瑤姬神女隨我來吧。”

姜石年道：“有勞了。”

瑤姬咽下一口唾沫，喉嚨底那句“打架啊？那你這里有沒有酒”，愣是被壓進了肚子里。

她跟在那位紛盡仙人身后走了幾步，發現父親沒有跟上來。她正奇怪，前面的紛盡仙人頭也沒回，卻很清楚她在想什么。他道：“神農大帝想必是去與捧沉敘舊了吧，幾百年不見面了。”

瑤姬“哦”了一聲。

紛盡停了片刻，再開口時，先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神農大帝與捧沉仙人是老相識了，當年那位‘她’挑起神族紛爭，捧沉救了石年一命。生死之間，總見真誼。”

瑤姬“嗯”了一聲。她左看看右看看，實在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紛盡笑道：“說起來，我和除尾也是舊日相識了，他當了你三百年的師父，這一回卻不來送送你的么？”

瑤姬微微一愣，接著“啊”了一聲。她坦然道：“除尾哥哥今早剛回來，我見了他一面，他便被我大哥派遣出去忙活了。”

紛盡回頭看了她一眼，眉眼帶笑：“我還以為你只會應我一個字，其余的話什么都不會說。”

瑤姬一愣，卻見紛盡已經回過了頭去。此時他們已經走進石宮，在說話的時間段里，往左拐了個彎，又沿著長廊走了一段距離，最終停在一間大殿外。

紛盡把手放在殿門上，對著瑤姬笑了一下：“準備好了么？”

殿門上有一副巨大的畫，下方是虎身人面的神獸，他站在一方山巔，仰面向著蒼天。在他的身后，跟著羊身四角的土縷，頭頂上則有神鳥欽原盤繞飛舞。在他的前方，五位巫者打扮的男子相互環繞，每個人在手中都握著一方藥函，他們神情肅穆，靈魂在死亡與復活之間來回，不落入任何一方。巫者的腳下踩著赤蛇與美玉，頭頂則有鳳凰與鸞鳥齊飛。

瑤姬聽見紛盡的話語，直覺地眨了一下眼睛，正想要說什么，卻見紛盡已經用力推開了這扇大門。

而瑤姬就站在門口，看見一道金色的光投射下來，她就站在光線正中間，面對著天神的注目。

這是一個十分寬闊的殿堂，門外懸著“開明堂”三個字。

瑤姬心想，也不知道這個陸吾神是有什么毛病，竟然這么喜歡“開明”這兩個字。整座昆侖山神居叫“何得開明”，一座石宮叫做“開明宮”，縱然是一個教習的殿堂也要叫“開明堂”。怕不是非常想要開明開明。

殿內，頂上并未封嚴，倒是空留出四方大小，仰首便能看到湛藍天空與其間翻飛的神鳥。陽光從上面投下來，把整間殿堂映照得十足明亮。四面石壁砌有浮雕，上有如意龍虎，煙雨山海，繽紛花卉，潛行草蟲，并未點上色彩，卻似有渾金潤玉翡翠色。

殿內的地面鋪設有微涼的青石磚塊，最中央卻是鋪了一道三尺寬的白玉，一直從殿門延伸到最內。大殿最中央的地帶，可以見到一張玉座，座間端正盤坐著的神君十分年輕，眼睛帶著一點金色微芒。而在他的面前，還有五個坐墊，墊子上都盤坐著神仙，衣袍皆是牙白色。

紛盡推開殿門的時候，那五位神仙中有四位回過了頭來看她，眼睛各帶著不同色彩的光芒。

玉座間的神君正是陸吾神，在瑤姬走入殿內之前，他正在與殿內這五位弟子一道修行術法。現下見了瑤姬，也便平復體內氣息，眼中金芒隨之黯淡下去。他看向站在殿門處的瑤姬，緩緩開口道：“過來。”

紛盡已經離開，身后的殿門緩緩合攏。瑤姬應聲，走上前去，沿著那道白玉一直走到玉座前。那四位回頭的神仙的目光也隨著她回到了陸吾神身上，眼中的光芒早已散盡。

瑤姬眼角的余光帶到了坐在最前面的那個神仙，即并未回頭看自己的那一位，那是個神女。瑤姬認得，她是青丘之國的公主，名字叫狐子溫，在神族以及三界都非常有名氣。

這位神女，沿襲了他們青丘之國神狐一族相貌中嬌俏艷美的特點，身量嬌小，膚質白膩，秀如照水瓊花，月下海棠。

狐子溫原本一直斂著眼簾，感覺到一股熱辣的視線，也便抬起眼來看了過去。她眼睛里的光芒非但沒有暗下去，反倒更加耀眼，似若發問。

瑤姬一愣，后知后覺地想起來，自己現在是要拜師。

她暗暗笑了笑，向著陸吾神拜上一禮：“陸吾神君在上，姜氏瑤姬，前來拜師修行。”

這個禮數其實很不周到。

且不說瑤姬只是彎半個身子下去拱一拱手，而非行跪拜之禮，她說這么一句話，也和神族現在慣常拜師時候不太一樣。

一般而言，神族拜師，也得先夸贊一番這位要拜的師，表述一番自己內心的敬仰之情，再說自己兀自修行，多碰難關，苦苦徘徊，無所突破，今次前來拜師，望能早有所成。

但瑤姬也說不出那些讓人牙齒酸溜的話，她也的確不是自己修行無可突破的。

事實上，她在姜氏城跟著炎居和除尾修行，早已經幾乎打遍了神族同輩而無敵手，甚至還打敗了幾個比她年長了幾百歲的神仙……她來到昆侖山拜師，不過她父親的意思，實屬無奈。

陸吾神卻也開明，對瑤姬的失禮并不是很在意，只是微微頷首道：“日后隨我修行，也隨我規矩，便如你姐姐精衛，百年也有大成。”

說著，陸吾神抬手拂袖一揮，便在狐子溫右側空地上化出個墊子來，示意瑤姬坐下。

瑤姬乖乖地坐下了，陸吾神再開口道：“你們師兄弟幾個，晚些時候再相互認識。方才正學的術法開明眼，可看清世間歹惡與善慧之別，這是我獨門的術法，瑤姬現下方至，未曾學過，那我……”

瑤姬坐在墊子上，很認真地聽著陸吾神說話，聽到一半，她先是清咳了一聲，等陸吾神停下來，她便說道：“那個，師父，這個法術我會的。”

她對著陸吾神眨了一下眼睛，補充道：“就是你的那個什么開明眼。”

四下寂了片刻。

陸吾神露出個了然神情，道：“倒是我忘了，你曾師從神族第一智者除尾。他知天下術法，若不是自身無法修行，只怕早已登峰造極，三界第一。”

瑤姬道：“其實不是……這個法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開始就會了，從我記事起就一直熟練運用。除尾哥哥說我這個可以說是天賦異稟。師父，你不是還有另外幾種獨門術法么，比如那個天之九部，說實話，我也會一丟丟。”

天之九部比起開明眼還要更為私人還要獨門，是陸吾神靠著發家吃飯的劍術。可她瑤姬倒好，說自己生來便會一丟丟，那種高深的法術，會一丟丟事實上也很了不得。

陸吾神在心底里早已經嘔出了三升熱血，表面上卻還是不為所動，只冷靜道：“如此說來，是你前世那位神仙的修緣傳給了你。你可還記得你的前世？若是你不記得了，你的父親與兄長，也應當與你談起過。”

如今到了這一輩的神仙當中，有不少是與陸吾神同輩或是比陸吾神年紀更大的神君隕落后再轉世而生，數量雖少，卻也很有可能。若是瑤姬由某位舊日故友轉生，她天生就會這些術法，倒也不太讓陸吾神奇怪。

誰知瑤姬卻是一臉坦蕩，道：“回師父的話，弟子并沒有前世。”

陸吾神再受一次打擊，無奈道：“那倒是怪事……”

盤坐在瑤姬身后的一位青年神君開口淡淡道：“卻也可能是某位神仙隕落之時，術法與精魂皆分散了，其中術法便落在了姜氏，為瑤姬神女所得。”

陸吾神像是得了某種解脫，看向說話的那位弟子。瑤姬也回頭看了一眼。

那位的確是神君，瑤姬對他也頗有些熟悉，不過，她一直沒有與他交上很好的朋友。一來，是這位神君住在九天之上，與姜水和古浪都相距較遠；二來，這位神君性子較為冷淡，不喜歡和別人說話，總是獨來獨往。

瑤姬和他說話，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話，到后來索性什么話都不說了，瑤姬不喜歡熱臉貼著人家的冷屁股，到后來也就不再主動找他攀談了。

神族年代久遠，有許多神仙的性子都在漫長的時光里被錘煉得淡然。瑤姬所知道的便有幾位。

她覺得自己的父親和大哥就挺冷淡，然而面前這位神君的冷淡與大哥炎居、父親姜石年倒也有所不同。

姜石年雖說面不露笑容，話語中也很少有情緒起伏，他心腸卻還是熱乎的。他不笑不過是因為當年征戰時臉部受了很重的創傷，落下了病根，一笑就容易扯動舊日的傷口，一開始很是生疼，姜石年也就盡量少笑。

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性地面無表情了。

而說話不帶情緒，倒是與姜石年的遭遇有關系。姜石年一千歲許開始隨父征戰，見多了生死別離，刀光劍影，后來為神族大將，行令下達全部利落干脆。因為他發現，若是自己說話時語調帶著自己的情緒，那么下屬聽出來，也便容易受到感染。

后來神族升入九天，他卻是入了人間，以“炎帝”之名號教養萬民。數十年如一日很快過去，姜石年再回到九天，他的父親卻已經隕滅。他不承父親之位，另受封神農大帝，長居姜水，與妻兒一道。而那不笑和說話沒有情緒的習慣，卻是一直保持了下來。

炎居因何冷淡，神族幾乎無人知曉，即便是瑤姬，也不過猜得到三分。但他的冷淡里還透著一股刻意的排斥，一言一行都似乎揮斬著寒冽刀劍，要把外界一切都給阻擋在身外。

而現在說話的那位神君的冷淡，卻是那種目空一切的冷淡，似乎身外之物與他皆無聯系，他不太在意，所以表情和話語也都沒有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