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好了妝，依舊將自己收拾的漂漂亮亮，才出了門。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頹廢喪氣的樣子，那樣反而更讓他們瞧不起。

驀然間想起那時讀南齊名妓蘇小小的故事?！版擞捅谲?，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笨v然是風塵女子，都渴望有一段結同心的愛情，何況我呢？然而，曾經與她結同心，相約守候一生的公子阮郁，卻終究因為家里的反對，被迫離開她。那時，我讀的古書上寫著，蘇小小很快就從其中走了出來，沒過多久，就回到了車馬盈門的往日生活。當時我不知道是該羨慕她灑脫，還是指責她薄情。

如今，只有自己遇上了，才知道這其中復雜的滋味。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望斷行云無覓處，夢回明月生南浦。

她看似瀟灑，花開花落，不管流年度。然而一切，終究是回不去了，心里不論如何都是留了一道疤痕的。因此才會在最后發出“望斷行云無覓處，夢回明月生南浦”之嘆吧。抬首，看著天上正在飄動的云，不知道它要漂泊到何處，一如孑然一身的自己。一場夢醒，只看見明月在江畔冉冉升起。

“雪妹妹身體可好了？”刺耳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我笑著回頭，對大嫂說:“已經好了，多謝大嫂關心?！?

“應該的?！彼羁钭哌^來，用手摸著自己的肚子，湊近后小聲問了我一句：“你說，萬一孩子長大，越長越像葉公子，可如何是好啊。”

“這件事，大嫂應該去和葉公子商量，來問我有什么用？”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滴血，但面上依舊鎮定自若。

“你……”她噎住了，繼而又皮笑肉不笑的拉住我，道：“我是怕你嫉妒?！?

“松開，”我冷冷的一甩袖子，誰知娘恰好走過來，大概從娘一進園子開始，她就看見了，突然向后踉蹌了幾下，她的陪嫁丫鬟慌忙扶住她，大聲道：“姑娘，我家少奶奶可是有孕在身的，你怎么能這樣?！?

“怎么了？”娘循聲過來，誰知她突然哭了起來，讓我措手不及。

“娘，”她哭得梨花帶雨，拉住娘道：“雪姑娘方才遇見我，我好心好意問她身子怎么樣了，她卻說到現在都沒有人管過她的死活，所有人都忙著給我安胎，還罵我的孩子……”

“雪兒，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呢？”娘責備我：“現在還有什么事比你大嫂的孩子更重要嗎？我都叫蘭姨娘和陳奶娘在你那照應著，你還覺得受了冷落？”

“不是這樣的，娘。”我急急忙忙想要辯解，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去說什么。娘一旦問起來為什么吵呢？我又不能把真情全部說出來，牽扯了俊熙哥。我看著哭得楚楚可憐的大嫂，知道她已經拿捏準了這一點，才會這么做。

“總而言之，你剛才甩開她，就是不對的?！蹦锸植粷M對我道：“現在你大哥我都不允許他惹你大嫂生氣，萬一剛才你大嫂跌了一跤，怎么辦？”

“來，馨兒，別哭了，別動了胎氣。”娘親自把大嫂扶起來，又吩咐陪嫁丫鬟：“快送少奶奶回去休息。再把安胎藥給她喝一盞?！?

“至于你，”娘回頭看著我，又變成了嚴厲，甚至帶著嫌棄眼神：“小小年紀，嫉妒心就這么強，好歹也是讀過書的大家閨秀?；厝グ选读信畟鳌烦槐?，看看該怎么做人。”

夜晚，我坐在燈下，一邊抄，一邊痛哭，幾次摔了硯臺。

“你說你，干什么要去推少奶奶?！蹦棠锾嫖沂捌鸪幣_，擦干了周圍的墨水，問我。

“我沒有推她。”我不知道強調了多少遍了，“她拉著我袖子，我就甩了一下袖子?！?

“她到底和你說了什么？讓你那么生氣？”奶娘問我。

“一些很過分的話?！辈还苣棠镌趺磫枺叶疾豢显敿毜恼f。

我懂了梅姨娘的苦衷和自嘲，我不也是么，明明內心恨透了俊熙哥，明明內心給傷成這樣，我還是想保護他，寧愿把我那天見到的，聽到的，一輩子爛在肚子里。

“少奶奶最近就和轉了性似的?！蹦棠锾嫖艺砗们懊娉膸醉摷?放在一邊，頗有些不解的和我說。

“怎么了？”我在心里冷笑，我怎么沒感覺到。

“最近少奶奶每日給夫人請安倒茶，一樣不落。對下人也好，細聲細氣的。和剛過來時想比，簡直就像換了個人?！蹦棠锏馈?

“她有說原因嗎？”我問奶娘。

“聽說少奶奶還給夫人道歉了，說剛剛嫁過來的時候，想家加上不懂規矩，在家給慣壞了，才會使小性子，希望夫人見諒，以后一定盡心侍奉公婆。夫人本來就喜歡大少爺，如今聽了這一席話，他們夫妻和氣，又有了孩子，高興的和什么似的，哪還計較之前啊?！?

怪不得娘今天直接責備我……我苦笑，不得不嘆息世事無常，說白了，還是仗著自己有了孩子，又有縣令撐腰。不然，娘哪里會那么大度。

“雪兒，”第二天早上，正抄著《列女傳》，我聽見俊熙哥在門外喊我。

手一下子停在紙上，染開了一個巨大的黑色墨點，我頓了頓，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繼續抄寫。

現在來找我做什么？找我解釋，還是看我笑話？我在心里冷笑。

“姑娘，葉公子找你?！崩C荷跑進來，看見我：“我還以為你不在呢?！?

“就和他說我不在?！蔽覉远ǖ貙C荷說。

“姑娘，你和葉公子吵架了？”繡荷試探性的問我，被我不耐煩的表情唬住了，沒敢多說，便跑出去照做了。

“不會啊?！蔽衣犚娍∥醺缭谕饷嬲f：“我都好幾日沒見到雪兒了。”

你去見你的馨兒就可以了。我越聽越覺得好笑，現在過來裝什么無辜，前幾天晚上不是才見的么，就像不認識我一樣。

“葉公子，”繡荷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是我聽見了：“我們姑娘現在心情不太好，要不你改日再來吧?！?

“我今天來，是和雪兒說一聲，縣里比試贏了，我要去京城比武了。”我聽見俊熙哥和繡荷說；“明日就要啟程，可能過段日子，到了過年才能回來。”

“葉公子這才習武多久，就頗有成績了嘛。”繡荷由衷的夸獎道，有沖里面喊：“姑娘，你倒是出來一下啊?！?

“不見。”我頭也不抬地道。

“這……”繡荷很為難，俊熙哥也喊道：“雪兒，這是怎么了？誰又惹著你了？”

我沒有回答，但是淚珠一滴一滴落在了紙上。

“那雪兒，我走了。”俊熙哥又等了一會兒，才在門口喊了一聲，和繡荷打了個招呼，離開了。

一路平安。我聽到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還是在心里祝愿了一句。

天氣已經很冷了，一眨眼，就到了臘八節。大哥趕回來和我們一道過節，爹卻還在外面奔波，托人帶信給我們，等年后才能回來了?？∥醺缫补烂诔s回來。

相傳這一天還是佛祖釋迦牟尼成道之日，稱為“法寶節”，娘和梅姨娘都信佛，自然是極其重視的。早早的，娘就親自起來，來到灶間，要秀芬姐他們煮了五大鍋臘八粥，要分給家中上上下下，還有外面一些乞討的人們。小米為主，黃豆、紅豆、綠豆、紅棗、花生、蓮子、杏仁、桂圓、葡萄干、白果……熬粥的材料十分豐富，都是秀芬姐讓人買回來的。在此之前，秀芬姐還按著她們民間的習俗，泡了臘八蒜，把黃豆做成豆腐，抹上鹽，烤成臘八豆腐。

“雪兒讓你來這幫忙，真是對了。”娘嘗了一口，夸贊秀芬姐。

“真的是心靈手巧。”大哥也多看了秀芬姐幾眼，點點頭贊同。

殺年豬，辦年貨，給灶臺換上新的畫，忙了好一陣子，娘帶著我們一大家子，一起去祭祖。

“韓家列祖列宗在上，”娘閉著眼，手中拿著一炷香：“希望保佑我韓家老小平平安安，大吉大利。保佑馨冉肚中的孩子平安出生，長大。”

我們都一個個上前磕了頭。

誰知道，娘的這一心愿，卻并沒有實現。

小年那天，大家都正在忙著打掃屋子，突然老嬤嬤慌慌張張跑了過來：“夫人，夫人，不好了，少奶奶她……少奶奶她……”

“怎么了？”我正站在娘身邊，娘的臉色“唰”的一下就變了，仿佛整個人的神經都繃緊了，快步跟著老嬤嬤就往大哥屋趕。

我們都跟過去，一推開門，就看見大嫂正躺在血泊里，整個人人事不省，身下全部都是血。

“快，快去找產婆來，”娘趕緊吩咐人，大哥一把抱起大嫂，放在床上，去拿藥箱。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娘急的回頭責備跟著大嫂的小丫鬟們：“你們的頭不想要了？”

小丫鬟們個個嚇得屏氣噤聲。

“你們倒是說呀。”娘一跺腳，一個小丫鬟壯著膽子道：“夫人……今天少奶奶吃過了，就說要休息，吩咐我們都去門外守著。誰知道……我們突然聽見里面“砰”的一聲，趕緊跑進來看時，就是這樣了……”

我看大嫂倒在的地方旁邊，還有一個翻倒的木凳子?？礃幼?，她是想踩著凳子上柜子取什么東西，卻不慎摔了下來，她為什么懷著孩子要去自己取東西？

經過一番搶救，產婆也來了，極盡全力，還是沒有保住孩子。

“我的孫子……”娘顯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要不是后面有人攙著，肯定就倒下了。

“少奶奶怎么會好好的流產呢？”大哥憤怒到了極點，先把跟著服侍的小丫鬟全部驅逐出去了：“我一定要查個明白?！?

“成煜……”就在這時，大嫂醒過來了，聲音很微弱，大哥和娘趕緊來到她身邊，問她：“馨兒，還好嗎？”

“娘……是我沒用……”大嫂哭了，“都怪我……我沒保住孩子……”

“快別說這些了，你現在身子虛。”娘安慰她，“你先休息吧。”

好好的一個小年，就在這樣的血色與慌亂中過去了。

兩日后，大嫂明顯恢復過來一些，能自己坐起來了。

娘特意熬了補品，給她送來。

“謝謝娘，謝謝你們來看我。”大嫂喝了一口，依舊是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人見了便十分憐惜。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娘急著問她。

“馨兒那天晚上夢見了自己的孩子，他一遍一遍叫著我娘，又說：‘娘，救我，救我?！薜哪敲磻K，我一下子驚醒了?！贝笊┭劬Ρ牭么蟠蟮?，頭上的發絲全部給汗水浸濕了，她越說越激動：“第二天，我特別疲倦，一個人在屋子里準備休息，恍恍惚惚就又看見了那個孩子，他要我抱。我伸手卻摸不著他，他又跑到了桌邊，還在叫我，我追著他從桌邊到了柜子邊，他突然就坐到了柜子上面，”大嫂的手緊緊抓著被單，似乎十分恐懼：“我看他好像要跳下來，慌忙爬上去，要抱他，誰知道一腳踩空，摔了下來?！?

這番話一說完，所有人好像都陷入了一種極大的恐懼之中，我的心也是說不出道不明的發緊。半晌，娘才說道：“不怪你，看樣子，這孩子注定留不住。”

“娘，當初我們就該聽龍先生的話，搬出去住八十一天，請先生好好做法事，這太蹊蹺了?！?

“那你備上厚禮，親自去一趟龍府。”娘也點頭表示贊同：“一定要有誠意?！?

現在，真的是連我，都懷疑這個宅子有鬼神出沒了，不然的話，俊熙哥緣何會著了魔似的，變了心？

我那一晚看見的俊熙哥，說不定就是給鬼神附體了。

“聽說龍先生不好請，”大嫂強撐起身子，道：“我也去吧。”

“你身子還虛……”娘勸她。

“可是只有我最清楚那種感覺……”大嫂低下頭道：“我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娘想了想，也沒再反對，就要求嬤嬤們給大嫂裹得嚴嚴實實的，一出門就上了馬車，車里還放了火爐。

等了一下午，大哥和大嫂才從龍府回來。

“怎么樣，見著龍先生沒？”娘趕緊迎上去，急切的問。

大哥神色很嚴峻，我聽見他附在娘耳邊說：“龍先生說，這屋子里有一個不祥之人，沖了這孩子，馨兒才會看見孩子拼命哭鬧求救?！?

“誰？”娘問他?！斑@可不是開玩笑的，不能亂說?！?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敏感多疑，但我能感覺到，大哥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龍先生說，要是想證明，倒也不難……”大哥攙扶著娘回到了屋里，掩上了門。

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我也沒想到，等待我的一切，會是那樣殘酷。

驅逐，懲罰，冷眼，唾罵……

那一切，成了我人生的一個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