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民間的煙火氣
- 春熙映雪
- 許洛瑤
- 4162字
- 2020-08-17 15:00:19
由于大哥受傷,暫時休養(yǎng),近日里,診堂藥廠大大小小的事務,都落在了俊熙哥一人頭上。每日幾百號人,從一個小數(shù)目費用對不上賬到藥材進貨檢驗,俊熙哥都是親力親為。
“其實,大哥也挺不容易的?!笨∥醺绮怀鰩兹?,就瘦了許多,臉色也很憔悴。如此和我感嘆道。
我點點頭,我從來不否認大哥為人處世的能力,經(jīng)商致富的智慧,可是,他的人品,著實讓我難以恭維??∥醺缃K日一心只為病人看病,突然要處理這么多事,也的確棘手。
“有什么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我問道。
“明日又有一批貨,要運到臨縣去,”俊熙哥道:“你能陪我一起去,幫忙看著點嗎?”
“可以啊,沒問題。”我爽快的答應了。反正明日沒有什么事,剛好還能找個借口溜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對了……”我低下頭,嘴唇抿了抿,在想要不要開口,最后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那縣令家閨女,后來沒來找過你了吧?”
俊熙哥明顯性愣了,一下子反應過來,瞬間笑開了:“我還正想夸你,醫(yī)術比我還高明,一副藥就把她打發(fā)了。之前她風寒可是遲遲難好呢?!?
我噗嗤一聲,也禁不住笑了。
“明日一早,就要啟程,我在正門口等你?!笨∥醺缗R別時,又叮囑了一句。
“知道啦。”我揮揮手,又回頭看了他一眼。
“葉俊熙,”我回頭,正巧梅姨娘笑著向我走來:“雪兒,你眼光不錯?!?
“沒,沒有啦,”我下意識的想矢口否認,臉上燒的滾燙。
誰知梅姨娘垂下了眸子,顯然是很失落的,她呢喃道:“有個人疼你,多好?!?
“梅姨娘……”我知道她還是有心事,這也就是我遲遲不能斷定刺殺爹的人究竟是有人陷害還是真的為梅姨娘而來。梅姨娘貌美,雖是我姨娘,年紀又不比我大上幾歲,還學了戲,若說這一生都被困在這個大宅子里,難免心有不甘。
其實,自從梅姨娘解禁之后,除了看見我時會笑一笑,似乎變得更加憂愁了,時常鎖著眉頭,我將這理解成此事之后,她變得更加小心謹慎,生怕惹出什么事來。但我不知道,原來,她還有更多的事。
一晚上,我都在床上開心的翻來覆去睡不著,掐指算來,已經(jīng)好久沒有和俊熙哥一起外出過了。
隱隱約約還記得那年爹帶著我和俊熙哥去洛陽城。那時我們尚且年幼,正值春日,整個城里花團錦簇,一片繁華?!奥尻柎喝兆罘比A,紅綠蔭中十萬家?!钡塘宋乙痪湓?,我跟著他后面念了一遍就會了。
“雪兒真聰明?!钡竽笪冶亲?,夸獎道。繼而又把我?guī)У揭粋€大花壇前,指著各種各樣的花問我:“雪兒,哪種花最好看?”
“這種?!痹谝槐姺被ㄖg,我指著一種花。粉色的花朵,泛著淡淡的白,層層疊疊的花瓣簇在一起,開的那么恣意高貴,一下就吸引了我。
“我女兒果真有大家風范。”爹是真的高興,拍了拍我頭?!斑@是牡丹,通常都被用來喻作皇后娘娘,知道嗎?”
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還記住了爹說的“國色天香”這個詞。
“雪兒,”臨離開洛陽城時,再一次路過那兒,俊熙哥突然停下來,爬到那花壇中間,為我折了一朵牡丹?!八徒o你?!彼f:“我?guī)湍銊e到發(fā)上吧?!?
“好啊?!蔽议_心極了。
“可是,我不想要你當皇后?!彼蝗粵]頭沒腦來了這么一句,我沒在意,倒是把爹惹得哈哈大笑。
那年洛陽城的樣子,又浮現(xiàn)在眼前。當真是極度繁華奢侈的,也不怪梅姨娘聽著就狠心離開了家鄉(xiāng)。
一夜睡得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外面已經(jīng)漸漸亮了,我一躍而起,洗漱好,對著一柜子的衣裳有些發(fā)愁。
嗯……穿哪件衣裳呢?我考慮著,想挑件最滿意的。
奶娘一見我在衣柜前發(fā)呆,立刻就看透了我的小心思,拿了件家常衣服給我:“就穿這個吧,你今日可是去運貨的,風塵仆仆,弄臟了衣服,趕路還不方便。”
“倒也是。”我有些尷尬地聽從了奶娘的話,但還是在梳妝時特意別上了那支藍色簪子。
運藥材的幾輛馬車已經(jīng)停在了門口,我上堂和爹娘說了一聲,便和俊熙哥一同出去了。
“賣糖葫蘆——”“哎,小姑娘,要不要看看這個糖人兒?”街上依舊是吆喝聲不斷,“張管家,今天新鮮的蔬菜,早上才擇的,看看吧。”“這么多豆角都給我吧,回去吩咐下人做?!薄昂绵?,老爺夫人們天天吃慣了大魚大肉,也嘗個鮮,換個口味。”“走了。”“哎——您慢走——新鮮蔬菜——看一看啊。”小販們都是樸實的笑臉,哪怕賺上幾文錢,也是十分知足了。他們穿著破舊的布衣,蹲或坐在地上,身邊放著一點干糧。我嘆息生活的不易。討價還價聲,吆喝聲,寒暄聲,笑聲,混雜在一起?!皡菋?,我要去酒館,幫我看下孩子啊?!笨谝艉苤亍!澳闳グ?,又找阿四啊,”“是啊,這個死鬼,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攤子不管,孩子不顧?!迸肆R罵咧咧的走遠了。“又去找她男人了?”一個面相刻薄的女人湊過來調(diào)侃著,但看見怯生生的孩子,語氣緩了下來,“攤著這么個爹,孩子可憐?!?
看見這一幕幕,我突然有些羨慕,心想,這些大概就是民間的煙火氣吧。
“哎,讓一讓,讓一讓,”馬蹄聲傳來,一陣塵土揚起,小販們都像著了火似的紛紛逃散,能收拾攤子的,趕緊抱幾件,有的直接丟下攤子躲到一邊?!笆?!”一群官人紛紛下馬,二話不說,就把攤子上的值錢的全部帶走,看見掉落的錢袋就趕緊撿起來。不值錢的,扔的扔,踩的踩,毫不理會百姓們的哭喊聲。一時間,碎片,銅錢,爛菜葉等等散落一地,將整個街鬧得一塌糊涂。
我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驚住了,問俊熙哥:“他們是誰?簡直就是一群土匪強盜!”
“都是官府的人,來搜刮百姓?!笨∥醺缫埠軕嵟呱锨熬途咀槭椎墓偃藛?“你們干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
“喲,小子,想找事嗎?”我看見那個官人拔出了刀,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住手!”我們家管家呵斥了那個官人:“敢碰我們韓家人,不想活了你?縣令大人饒不了你?!?
“原來是韓家少爺?!蹦枪偃肆⒖虛Q了一張臉,把刀收回去,不住地拱手道歉:“方才是小的冒犯了。”
“為什么要這么做?”我走上前,問道。
“姑娘有所不知,”那官人一副為難的嘴臉:“這些百姓總是不肯交稅,縣令大人那邊催我們催的緊,大人上面也還有官人在盯著,小的們只有靠搶了?!?
“豈有此理?!蔽彝l(fā)抖,抽泣著的人們,又氣憤又心痛。俊熙哥聞言,沉默著放了那個剛才還盛氣凌人的官人。一層壓著一層,這官人肯定也趁機搜刮了百姓不少財物,可這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我不由得抬頭看向京城的方向,一群地方小小的官人都是如此,那些京城達官顯貴又荒唐到了何等地步?
“當今圣上緣何不好好整頓這不正之氣?”俊熙哥問。誰知這一問,那官人忍不住笑了起來:“公子,當今圣上能輪得到咱們操心,評頭論足嗎?”
“這偌大的一個國家,你讓圣上如何顧得過來?”我反問俊熙哥:“就是有許多好的旨意,一層層傳達下來,還不變了味啊?!?
有些話,我自知大逆不道,所以不敢說出來,當今圣上自身究竟如何,是英明還是昏庸,還難說呢。
“得了得了,咱們別多說這些了。”大概是怕我們錯說什么惹火上身,那官人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再次欠身后拱手向俊熙哥道:“方才多有得罪,公子見諒?!笨∥醺缥⑽Ⅻc頭?!白吡俗吡??!彼仡^一揮手,聚集了所有人,跨上馬離開了。至始至終,沒有一個官人關心百姓一句,我甚至看見一個官人臨走前狠狠一甩腿,踢了一腳抱著他腿苦苦哀求的老漢。
回頭看著上一秒還熱熱鬧鬧的街道,下一秒已是一片狼藉。我蹲下身,掏出絹子,替一個正在哭泣的小姑娘拭了淚?!皼]事了。”我安慰她,鼻子酸酸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差點也落淚了。“姑娘,”大概是她的母親,拉著我道:“謝謝你?!蔽覔u搖頭,問她:“那官人剛才說,你們不肯交稅,他們只得來強搶,為何不交稅?”一個老漢坐在一邊,冷哼了一聲,帶著鄙夷道:“真真是大戶人家小姐,不知民間疾苦。”我抬頭看了他一眼,理解他的心情,因此沒說什么?!肮媚?,不是我們不肯交稅,是三天兩頭的交,還都不是小數(shù)目,我們,我們,”女孩的母親說著哽咽了:“我們真的交不起啊。”“這交賦稅,交多少,何時交,都是有規(guī)矩的,怎么會變成這樣?”那婦人聞言不語。
俊熙哥拉過我,示意我顧及婦人的心情,不要再問了。“對不起?!蔽艺f完,便起身離開了。
“這女子我認識,出嫁兩年便守寡了?!笨∥醺绾臀易哌h了,才對我說:“一個寡婦,帶著孩子,哪來的錢。”
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我又想起白樂天的詩。
“賦稅的事,我也曾聽聞來看病的百姓抱怨過……”俊熙哥沉思著,“但我沒想到,這么嚴重,甚至會用這些手段逼著百姓交稅。日后見到縣令大人,一定要和他說這件事?!?
“沒聽見嗎,縣令上面還有官人在盯著,咱縣里年年也要捐錢給上頭,就像個無底洞,我們能怎么辦。”我覺得俊熙哥在官理上明顯不如在藝術上有悟性,太過天真了。
一路走到出縣的地方,被守門的侍衛(wèi)擋住了?!罢咀。\的什么?”“藥材?!笨∥醺缯境鰜泶鸬?。照理這些是要打開檢查的,誰知那些侍衛(wèi)見到俊熙哥也是立刻滿面笑容:“原來是葉公子,請過,請過?!薄爸x了?!惫芗胰税雁y子給他們,揮揮手就要把藥材運出城。
“還是例行公事,檢查一下吧,不能壞了規(guī)矩?!笨∥醺缯馈?
“瞧您,每次都這么說,咱還不相信您嗎?”那侍衛(wèi)長官掂量著銀子,陪笑道。
“站住,”遠遠又是一群要出縣的人正朝這邊走來,隊中一個頭上包著白布的年輕漢子先跑過來,被侍衛(wèi)們攔住了。看樣子,是運送遺體回鄉(xiāng)的?!肮偃耍蹅兡怯兄v究,這運靈柩啊,一路最好別停,相傳停下來,人的魂也就留在這兒了,成了孤魂野鬼,所以您看這,不用檢查,直接放行了吧。您瞧著行不?”
“那怎么行,”為首的侍衛(wèi)態(tài)度和方才截然不同:“誰知道你們運的是什么?”
我吃了一驚:難不成棺材都得打開瞧瞧不成?這不存心為難人么!該查的倒是不查。
“這……”那年輕漢子很為難,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眼看著幾個人就把棺材抬過來了,我們管家悄悄把年輕漢子叫到了一邊,低聲暗示他:“對官人難道沒什么表示嗎?”
“這……”那年輕漢子又一次卡住了,摸了摸全身上下,也沒摸出來一個子。我遠遠看著那棺材,就是薄木做的,如此冷冷清清,沒有吹嗩吶的,甚至連披麻戴孝的都沒幾人。心中已是了然,一定是個淪落異鄉(xiāng)的可憐人。我拿出一兩銀子,遞給那年輕漢子,他來不及道謝,慌忙跑上前雙手遞給那侍衛(wèi),侍衛(wèi)這才揮揮手,放行了。
耳邊傳來女子嗚咽的哭聲,時斷時續(xù)。女子一襲白衣,路過我們時,深深道了一禮。在棺材從我身邊抬過去時,我低下頭,替死者哀悼。
這一番,我是更加了解這些百姓們的生活了。之前一直是面對著貧民,難民,已足夠壓抑難過了,可是沒想到,連尋常百姓們,都在過著這樣的生活。
真應該將那些正在大魚大肉享受著,紅香軟玉摟抱著的達官顯貴和他們換一換。我想,免得他們個個不食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