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宮。

這是東六宮之一，不過看這樣子應該不常有人來，院內的花草也沒有人打理，如今是雜草叢生，一點兒也不像個妃子住的地方，和儲秀宮的華貴雍容相比，簡直是天上人間，判若云泥。此時剛剛入夜，景仁宮門前掛著兩個昏暗的燈籠，在偌大的紫禁城里顯得有些陰森。鬼魅的氣息充斥著景仁宮里的一磚一瓦，正殿門前有兩個守夜的值班宮女，也正無精打采地打著盹。

寢殿內的擺設也格外簡陋，青花底青銅香爐里雖有一搭沒一搭地冒著一些不知名的香氣，卻被滿屋子的藥草味遮蓋住。爐內的香灰堵滿了也沒人收拾，一旁的桌椅上也沾滿了灰塵?？磥磉@位佟妃不是脾氣太好就是毫無威信，宮女太監們都明著在眼皮底下偷懶。

玄燁用過晚膳就在蘇麻的陪同下，朝景仁宮的方向走去。他的小腿有些發顫，離景仁宮越近他就越是緊張。他一路上不斷在想，額娘瘦了沒？額娘在干什么？雖然從出生起就母子分離，他對額娘的印象也不是很深刻，可是他始終有一種感覺，總感覺他的額娘每天都在翹首等待他，總覺得額娘一直在身邊默默關注著自己。

到了景仁宮門口，玄燁的眼淚就忍不住了。這個他夢了無數次的地方，每次卻只能遠遠地看著。門上的銅環已經生滿了銅銹，蘇麻敲了半天門也沒人應答，不免有些發怒，難道這么大個景仁宮都沒有個守門人么？可轉念一想也無可厚非，佟妃失寵這么久，還能妄想著迎接圣駕不成？

蘇麻又敲了半天，終于有個小宮女揉著朦朧的睡眼開了門，不耐煩地問：“誰呀？”

“放肆！三阿哥在此，豈容得你這般無禮？”蘇麻伸手就是一耳光。

那小宮女被打得一個靈激，立刻瞪大了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后慌忙跪在地上磕頭請罪，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道：“三阿哥您可來了，娘娘病重，不斷叫著您的名字呢！”

佟妃像一朵即將凋謝的菊花，靜靜地躺在偌大的金絲軟玉床上，輕紗帷幔無力地垂下，被從窗口吹進來的夜風輕輕地挑弄著。她整個人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臉龐也更加憔悴了。四周全是靜止的，只有她的夢是鮮活的。她這樣夜不能寐已經持續好久了，每次做夢的時候額頭上都會冒出豆大的汗珠，然后喊著玄燁的名字驚醒。太醫來了又去，湯藥也是一碗接著一碗，景仁宮的下人們已經不能指望這位娘娘還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只有陪嫁侍女春梅不離不棄的送湯問藥，見佟妃又一臉冷汗，忙跑上前去將佟妃喚醒，道：“娘娘，您又做噩夢了？”

“不，不是噩夢！”佟妃蒼白的臉上暈出半絲血色，半躺起身子靠在那木蘭纏絲軟枕上，“我剛才夢見我的玄燁了，他不斷地叫我‘額娘’、‘額娘’……”

“三阿哥定是想著您的?！贝好返男睦锶f分悲戚。佟妃做這樣的夢已經不是一兩次了，可是夢終究是夢，三阿哥好端端地又怎么會來呢？

“春梅，你相信么？我感覺玄燁就在我的耳邊叫我額娘，我的皇兒……他……來過么？”佟妃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斷斷續續，接著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額娘！額娘！玄燁來看您了！”

春梅正想說什么，忽然聽見門外一個清脆的男孩聲音，“額娘，您快出來，玄燁來看您了！”

佟妃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連春梅手里的藥碗都撞到了地上。木然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亮光，抓著床沿掙扎著就要起身。玄燁已經破門而入，緊緊地抱住佟妃瘦削的身子，佟妃直到感受到了玄燁的心跳，才相信這一切不是夢。老天爺真的被她感動了，她日日抄經念佛，焚香禱告，真的盼來了她的孩子。她激動萬分，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么，唯有緊緊地抱住他瘦小的身子，不斷親他，吻他，恨不得將他嵌進自己的肉里。

在來的路上，玄燁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讓額娘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于是他一直強忍著眼淚，即使眼眶被憋得生疼也忍著。可是在聞到額娘身上獨有的香氣時，他還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蘇麻也跟著不斷抹眼淚，“佟妃娘娘，太后聽說您病重，特意讓三阿哥來服侍您吃藥，囑咐您可要保重身子?！?

佟妃這才戀戀不舍地放開玄燁，掙扎著欲起身謝恩，卻被蘇麻制止了。母子相見自然是有說不完的話，蘇麻便帶著房里其它人都出去了。玄燁見地上被打碎的藥碗，心疼地責怪說：“額娘，您為什么不吃藥呢？您要快點好起來，這樣玄燁以后才能經常來看您?。　?

“我的好皇兒，只要見到你，額娘什么病都好了?！辟″p撫著玄燁的臉頰說：“你最近可好？有沒有惹太后娘娘生氣？”

“皇祖母很疼愛玄燁，玄燁一定會努力做個乖孩子，讓皇祖母喜歡，讓皇阿瑪喜歡的。只可惜，玄燁唯一的遺憾就是額娘不在身邊，玄燁無法孝敬母親。”

佟妃的心里一片溫暖，可又不免一陣自責，道：“二阿哥福全得到你皇阿瑪贊賞的事情額娘也聽說了，若額娘能爭點氣，憑你的才能，怎會輸給二阿哥？終究是額娘對不起你！”

“兒子讀孟郊的詩‘說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兒子就在想，以后有出息了，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回報額娘的生育之恩。額娘也不要自責，玄燁不要靠別人，應該靠自己的努力，為大清立功，為皇阿瑪分憂，到那個時候，玄燁就可以請求皇阿瑪讓玄燁永遠和額娘在一起?！?

佟妃輕聲說：“你可知，額娘寧愿你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額娘不敢奢望你成為人中之龍，但求你平安快樂一生?！?

年幼的玄燁抬頭，用清澈的眼睛看著表情復雜的佟妃。他涉世未深，并不明白額娘說這句話的意思，就像佟妃也不知道，當自己年幼的孩子說出那樣的志向后，他已經擁有了超乎年齡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