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致敬塞薩爾·巴拉迪翁
- 布斯托斯·多梅克紀事
- (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
- 2521字
- 2020-08-04 14:48:16
毫無疑問,當代評論界已達成一種共識,眾人都一致稱頌塞薩爾·巴拉迪翁作品的繁復多樣,贊美其永不枯竭的熱情精神;然而,我們不該忘記,共識的形成總有它的道理。同樣,我們也難免會提起歌德,不乏有人認為,之所以有這樣的聯系,是因為這兩位偉大作家具有相似的外貌,并且,相對偶然地,他們都曾寫過一部《艾格蒙特》。歌德說,他的精神向所有方向的風敞開;巴拉迪翁則避開了這樣的斷言,的確,他的那一部《艾格蒙特》中沒有類似的表態,然而,他所留下的變幻多樣的十一卷巨著卻證實了,他本人完全可以接受這樣的開放態度。歌德與我們的巴拉迪翁都向眾人展示了他們的健康和強壯,那是構筑天才作品最好的基礎。藝術的俊美農夫,他們雙手掌犁,堅定地分開菜畦。
鉛筆、雕刀、紙擦筆以及照相機令巴拉迪翁的形象深入人心;對他廣為傳播的肖像,我們這些認識他本人的人似乎抱持著不公正的輕視態度,因為那形象并不總透著大師本人所散發的威嚴與男子氣概,那仿佛持久、寧靜,卻不至于耀人眼的光輝的男子氣概。
一九〇九年,塞薩爾·巴拉迪翁在日內瓦擔任阿根廷共和國領事;在那里,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廢棄的公園》。這一被當今的藏書家們競相爭奪的版本是由作者本人努力校對的;然而,毫無節制的印刷錯誤令其失色不少,因為當時那位加爾文派排版工是位徹徹底底的西班牙語白字先生。對小史大感興趣的人應該感謝一段如今已無人記得并十分令人不悅的插曲,它唯一的好處就是清楚地闡明了巴拉迪翁文體學概念那幾乎不道德的獨創性。一九一〇年秋天,一位重要評論家將《廢棄的公園》與胡里奧·埃雷拉·伊·雷西格[4]所著的同名作品放在一起進行了比較,意圖得出巴拉迪翁——還請諸位忍抑笑意——抄襲的結論。出自兩本書的大量引文被放在平行的兩欄文字框中出版,據評論家本人所講,證實了他所提出的非同尋常的指控。然而,這一指控終究落得了一場空;讀者們沒有把它放在眼里,巴拉迪翁本人也沒有屈尊回應。我并不想記起那位小報作者的名字,他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并永遠地保持了沉默。不過,顯而易見,他的評論實在是盲目得驚人!
一九一一至一九一九年,巴拉迪翁的多產簡直達到了非人的程度:他以迅猛之勢接續出版了:《奇異之書》、教育小說《愛彌兒》、《艾格蒙特》、《德布希阿納斯》(第二輯)、《巴斯克維爾的獵犬》、《從亞平寧山脈到安第斯山脈》、《湯姆叔叔的小屋》、《共和國首都劃分時期前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法比奧拉》、《農事詩》(奧喬亞譯本)、《論占卜》(拉丁語著作)。就在他全情工作時,死亡降臨了;據他的摯友證實,在去世前,他的《路加福音》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那是一部《圣經》風格的作品,可惜沒有留下草稿,想來如果能讀到它,將會是有趣至極的。[5]
巴拉迪翁的方法論是如此多評論專著、博士論文的研究對象,以至于任何新的總結都顯得冗余。我們只需大致概括就已足夠。它的關鍵思想已被法雷爾·杜·博斯克在其專著論文《巴拉迪翁—龐德—艾略特之共性》(Ch.布雷遺孀書局,巴黎,1937)中一針見血地指出來,那便是“單位的延展”。通過引用米利亞姆·艾倫·德·福德的文字,法雷爾·杜·博斯克清楚地將這一點闡明出來。在我們的巴拉迪翁之前及之后,作家們從共享資源中挑選使用的文學單位都是詞語,頂多是習語。僅拜占庭的或中世紀僧侶的詩文匯編將審美范疇放寬,收選了整段整段的詩句。在我們的時代,一個抄襲《奧德賽》的片段為龐德《詩章》中的一篇拉開了序幕,T. S.艾略特的詩作中則包含有戈德史密斯、波德萊爾及魏爾倫的詩句,這已是眾所周知的事了。不過,一九〇九年時,巴拉迪翁就已經走得比這更遠了。這么說吧,他吞下了一整部作品——胡里奧·埃雷拉·伊·雷西格所著的《廢棄的公園》。莫里斯·阿布拉莫維奇私下吐露的話語向我們揭示了巴拉迪翁在面對詩歌創作的艱苦任務時所懷有的細致的顧慮和近乎無情的周密:比起《廢棄的公園》,他更偏愛盧貢內斯的《花園的黃昏》,不過他并不認為應當把它模仿出來;相反地,他承認埃雷拉的書在他可能寫出的作品之內,在自己的文字中,他已經把這層意思完全表達出來了。巴拉迪翁為書冠上自己的名字,印了出來,沒有刪除或添加哪怕一個逗號,這是他一貫的原則。在我們面前的,是這個世紀最為重要的文學事件:巴拉迪翁的《廢棄的公園》。事實上,比埃雷拉所著的那本同名書更早的書,無論多古老,都會重復更早以前的某部作品。從那一刻起,巴拉迪翁就接受了此前沒有人嘗試過的任務,那便是潛入自己的靈魂深處,出版能表達那靈魂的書籍,但絕不為已經存在的沉重書庫增加負擔,也絕不會落入那種“寫出了一行字”的廉價虛榮。在東西方的圖書館為他舉杯致敬的盛宴上,這位先生懷著永不消減的謙遜,拒絕了《神曲》及《一千零一夜》,僅出于人道考慮,和藹可親地屈尊接受了《德布希阿納斯》(第二輯)!
人們并不清楚地知曉巴拉迪翁思維演化的全部過程;比如,沒有人可以解釋那座從《德布希阿納斯》等作品通往《巴斯克維爾的獵犬》的神秘的橋。我們這些人會毫不猶豫地拋出我們的假設:這樣的創作軌跡是正常的,是一位超然于浪漫情緒波動之外的偉大作家會走的道路,他終將在經典作品那超乎尋常的寧和中加冕為王。
讓我們在此澄清一下,巴拉迪翁一直置身于學院遺風之外,完全無視已死去的語言。一九一八年,帶著那如今令我們動容的羞澀,他參考奧喬亞所譯的西班牙語版,出版了《農事詩》;一年之后,已經了解了自己精神廣度的他又出版了拉丁語版的《論占卜》。是什么樣的拉丁語呢?西塞羅的拉丁語!
對于一些評論家來說,在出版過西塞羅和維吉爾的文字之后再出一部福音書,包含著某種背叛經典的意味;而我們則更愿意在這巴拉迪翁沒有走出的最后一步中,看到一種精神上的創新。總而言之,那便是由異教走向基督信仰的一條神秘卻明晰的路。
沒有人能忽視,巴拉迪翁不得不自己出錢來出版他的書籍,且印數少之又少,從未超過三四百本。事實上,他的所有書都一售而光,那些受到慷慨眷顧,有幸得到了《巴斯克維爾的獵犬》的讀者紛紛被作品極其特別的個人風格所吸引,渴望著能一讀《湯姆叔叔的小屋》為快,但這部作品可能已無處可覓了。正因如此,我們要鼓掌致意,贊美極端反對派的議員代表的壯舉,他們在堅定地支持我們文豪中最具原創性、多樣性的那一位的官方作品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