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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姆及其《伊利亞隨筆》(譯序)

介紹蘭姆,不能不先談一談英國隨筆的發(fā)展,而談到英國隨筆,又離不開法國的著名散文作家蒙田(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1533—92),他那以“我寫我自己”為主導(dǎo)思想的《隨筆》(“Essais”)一書是近代歐洲隨筆散文發(fā)展的奠基石。英國的隨筆寫作即以此書的最初英譯本(出版于1603年)為其濫觴。此后三四百年,隨筆在英國不斷發(fā)展,作者迭出。最初的碩果是培根的五十八篇《隨筆》(Francis Bacon:“Essays”,1597—1625)。但培根的隨筆是哲理性的,和蒙田那富于個人風(fēng)趣的筆調(diào)不同。到十七世紀(jì),英國出了兩部模仿蒙田的作品,那就是考萊的《隨筆集》(Abraham Cowley:“Essays in Verse and Prose”,1668)和鄧普爾的《雜談集》(William Temple:“Miscellanea”,1680—1701)。但英國隨筆的大發(fā)展卻是在十八世紀(jì)。當(dāng)時,文人辦期刊蔚然成風(fēng)。例如,大家熟知的笛福,在他六十歲寫作《魯濱孫歷險記》之前,早就是辦刊物的老手,而且是英國頭一份期刊《評論報》(“Review”1704—13)的主筆。此外,斯威夫特辦過《檢察者》(“The Examiner”,1710—11),斯梯爾和阿狄生辦過《閑話報》(“The Tatler”,1709—11)和《旁觀者》(“The Spectator”,1711—12;1714),約翰遜博士辦過《漫游者》(“The Rambler”,1750—52),后來哥爾斯密也辦過短期的小刊物《蜜蜂》(“The Bee”,1759)。由于時代的風(fēng)氣、刊物的需要,隨筆得到廣泛的應(yīng)用,作家用它來立論、抒情、寫人、敘事,還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個性因素貫穿進(jìn)去,將隨筆開拓成為一種非常靈活、非常吸引讀者的文學(xué)體裁。到了十九世紀(jì),隨筆散文成為英國浪漫主義文學(xué)運動的一個分支,出現(xiàn)了一批著名的隨筆作家,如蘭姆、赫茲利特、德·昆西和利·亨特等。英國隨筆在十九世紀(jì)發(fā)展到了一個頂峰,題材擴(kuò)展到了日常生活各個方面,作者的個性色彩也更為濃厚,名篇佳作甚多,其流風(fēng)余緒一直影響到二十世紀(jì)。從二十世紀(jì)初到三十年代,英國隨筆還又經(jīng)歷了一段相當(dāng)繁榮的時期。

這算是英國隨筆散文發(fā)展的一個非常粗略的輪廓。

查爾斯·蘭姆(Charles Lamb,1775—1834)生于倫敦一個律師的傭人之家。七歲時,進(jìn)入為貧寒子弟而開設(shè)的基督慈幼學(xué)校念書,并與詩人柯勒律治同學(xué)結(jié)下終身友誼。蘭姆是高材生,拉丁文學(xué)得很好,可惜有口吃的毛病,失去了上大學(xué)的機會,“被剝奪了在高等學(xué)校中才能享受的娛情怡性的精神養(yǎng)料”,引為終身憾事。由于家境困難,他十四歲即開始謀生,先在南海公司、后在東印度公司,整整做了三十六年職員,到五十歲退休。

蘭姆一生平靜,但屢遭不幸。小時候,他常到外祖母為人做管家的鄉(xiāng)下莊園里去住,認(rèn)識一位叫安妮·西蒙斯的金發(fā)姑娘,青梅竹馬,有了感情。但他二十歲時,這個姑娘與一個當(dāng)鋪老板結(jié)了婚。在失戀的打擊下,蘭姆一度精神失常,在瘋?cè)嗽豪镒×肆埽降脧?fù)元。次年(1796年),他家里發(fā)生一樁慘劇:比他大十歲的姐姐瑪利,由于日夜操勞趕做針線活貼補家用,勞累過度,遺傳的瘋病發(fā)作,竟拿刀子刺死了他們的母親。這件事決定了蘭姆一生的道路。他獨自一人挑起了贍養(yǎng)老父、照料瘋姐的家庭重?fù)?dān)。他父親死后,姐弟二人相依為命。瑪利的病時好時壞,病好的時候,姐弟在一起讀書、寫作(因為瑪利也是一個文學(xué)才能很高的人)。瑪利發(fā)病常有預(yù)感,每到此時,姐弟倆就手拉手哭著向瘋?cè)嗽鹤呷ァT趥惗兀闋査乖?jīng)暗自愛慕一位鄰居的姑娘,未及說話,她已去世,只能寫篇文章表示懷念。他又曾向一位熟識的女演員寫信求婚,但信發(fā)出后考慮一下自己的家庭狀況,又去信撤回。為了不使瑪利流離失所,他一生未婚。晚年,蘭姆姐弟移居鄉(xiāng)下,收了一個祖籍意大利的孤女愛瑪·伊索拉為養(yǎng)女。他們培養(yǎng)這個小女孩,親自為她編寫課本,還讓她學(xué)意大利文、讀《神曲》原文。這給他們的凄涼歲月增添不少樂趣。愛瑪長大,與一個年輕書商結(jié)婚,蘭姆姐弟又過著寂寞的日子。瑪利時時犯病,為鄰居所嫌,住所搬來搬去。最后,他們再也無法料理自己的生活,寄居在別人家,只求有個食宿之所。姐弟相約,最好瑪利先死,免得她孤苦無依。不料,查爾斯在1834年底跌倒傷臉,竟不治而死。瑪利在衰病昏迷中活到了1847年。蘭姆為照顧姐姐犧牲自己,這種無私精神常為評論家所稱道。

蘭姆個子不高,身體瘦弱,長長的面孔和寬寬的額頭透著過人的聰敏,淡褐色的眼珠有時閃出調(diào)皮的光芒,有時流露憂郁的神情。他衣著樸素,總是穿著那身普通職員穿的黑色燕尾服,下擺貼在他那瘦瘦的腿上。他生性溫和,在生人面前拘束害羞,有時為了擺脫窘境說些傻話、怪話,那是因為急了。只有在知心好友中間他才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性情。他的要好朋友自然首先是詩人柯勒律治和華茲華斯,但他同一直擁護(hù)法國革命、思想激進(jìn)的作家葛德文、赫茲利特、亨特等人也一直保持友誼;此外,他還有一批窮朋友,多半是些有才能、有學(xué)問、有見識的“窮哥兒們”,像那位身無分文卻敢碰反動勢力、捋虎須的窮編輯約翰·芬維克,那位刻苦讀書、一直到眼睛失明的窮學(xué)者喬治·代厄爾,那位同情窮苦兒童、每年設(shè)宴招待掃煙囪小孩的窮文人吉姆·懷特,等等,對于這些下層奇人,蘭姆懷有深厚的情誼。

蘭姆在倫敦當(dāng)職員那些年,每周星期三晚上,他在文學(xué)界的朋友就到他的住所聚會。雖然房間低矮狹窄,但室內(nèi)絕不缺少書畫;房中擺下兩張小桌,可以打打撲克;壁櫥里有冷牛肉、黑啤酒,客人們可以隨意取來吃喝;大家無拘無束地談天,談得高興了,蘭姆也插入一兩句俏皮話湊個熱鬧。譬如說,有一天,華茲華斯談起了《哈姆雷特》,夸口說,莎士比亞盡管很行,別的詩人只要掌握了關(guān)于哈姆雷特的史料,把它改編成戲,搬上舞臺,照樣成功。蘭姆就挖苦他,大聲說:“好,華茲華斯說了,他也能寫出《哈姆雷特》來——只要他有這么一個愿望!”這些夜晚是蘭姆最高興的時候。

蘭姆口吃,偏愛說笑話。晚年,他住在倫敦郊區(qū)。有一回,他的養(yǎng)女愛瑪患病初愈,蘭姆送她到倫敦去玩一玩。在馬車上碰到一個旅客,向蘭姆問這問那,蘭姆很頭疼。實在沒話可說了,那位先生忽然瞥見車窗外有一片菜地,又提出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請問,我國今年蘿卜的收成如何?”蘭姆連想也不想,就一本正經(jīng)回答道:“敝見以為,這全要看燉羊肉的味道如何才能決定。”小姑娘聽了,扭過臉去哈哈大笑,蒼白的面孔愁顏一破。

蘭姆生活在十八、十九世紀(jì)之交,當(dāng)時法國革命震動全歐。蘭姆和其他英國熱血青年一樣受到法國革命的影響,結(jié)交了一批思想激進(jìn)的朋友,他們一同寫作詩文向反動保守勢力開戰(zhàn),同時也一同受到對方的攻擊謾罵。但滑鐵盧一戰(zhàn),拿破侖下臺,歐洲形勢大變,封建勢力復(fù)辟,英國政府的方針政策日趨反動,英國文學(xué)界中原來思想急進(jìn)的人,有的被審訊,有的下獄,有的受輿論圍攻、陷于孤立,有的思想變化、趨于保守。在這種形勢下,蘭姆寫文章只談日常瑣事,再也不談?wù)瘟恕_@當(dāng)然也有他的苦衷。批評家貝雷爾(Augustine Birrell)說:“蘭姆知道自己神經(jīng)脆弱,又深知自己一生中所要承受的沉重負(fù)擔(dān),所以他拼命躲進(jìn)那些瑣事里,有意裝傻,以免由于激動而變成瘋子。”(Introduction to“Essays of Elia”)為了自己和姐姐的起碼生存,蘭姆不得不收斂了往日的鋒芒。

盡管如此,他對于社會下層的受苦的貧困者、弱小者始終懷著真摯的同情,對于他那些身處逆境、思想激進(jìn)的朋友始終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友誼,還盡自己的微力給他們以幫助。葛德文晚年窮困,蘭姆曾送錢給他;亨特因諷刺英國攝政王而入獄,蘭姆風(fēng)雨無阻地去探望;“桂冠詩人”騷塞攻擊亨特和赫茲利特,蘭姆發(fā)表公開信為之一辯;赫茲利特在1830年病逝,臨終前又窮又孤獨,只有蘭姆到病床前去安慰他。蘭姆自己收入不多,勉強度日,但別人有了困難,他不吝解囊相助。“他總是幫助別人,而很少接受別人的幫助。”(貝雷爾語)這么看來,蘭姆不失為一個性格善良正直的人。

自然,由于生平屢遭不幸,家庭負(fù)擔(dān)沉重,蘭姆性格中還有憂郁和痛苦的一面,這使他與煙酒結(jié)下不解之緣。這在他作品中也有所反映。

蘭姆一生,大部分時間消磨在東印度公司的賬房里。因此,他曾開玩笑說,自己的真正著作是公司里的那些大賬本。他的文學(xué)活動都是在下班后業(yè)余進(jìn)行的。他開始寫作時,和柯勒律治或其他朋友一起出過詩集,但除一兩首名篇外,詩歌成就不大。他寫的一部散文傳奇《羅莎芒德·葛雷》曾得到雪萊的欣賞。他從小喜歡看戲,還認(rèn)識一些演員,努力寫過一陣子劇本,但只有一部喜劇上演過,而且一演就“砸鍋”,蘭姆自己跟觀眾一起向舞臺上喝倒彩。不過,他在戲上下的工夫并沒有白費,在另一方面開了花、結(jié)了果:他成了一名莎劇評論家,他的《論莎士比亞的悲劇》是莎劇評論中的一篇重要文獻(xiàn);他還編了一部《莎士比亞同時代戲劇家作品拔萃》,他在為此書所寫的按語里對這些劇作家作出了精辟的論斷,在批評界起了重要作用;特別是他和姐姐瑪利合寫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Tales from Shakespeare”,1807),開始雖是作為兒童讀物而寫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全世界“從八歲到八十歲的兒童”攻讀莎劇時不可少的入門書。此外,蘭姆還是英國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最好的書信作家之一,在信里他用日常的語言直截了當(dāng)?shù)卣勊麑τ诜N種事物的看法。

但是,蘭姆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是他的兩集《伊利亞隨筆》(“Essays of Elia”,1823;“Last Essays of Elia”,1833)。它們是他的代表作。從1820年開始,蘭姆以“伊利亞”為筆名在《倫敦雜志》和其他刊物上發(fā)表隨筆,連續(xù)十余年,后來收進(jìn)這兩個集子,共有長短六十八篇文章。這些隨筆,或?qū)懽髡咔嗌倌陼r代的往事,或?qū)懰挠H屬、朋友、熟人,或?qū)懰?dāng)小職員的辛苦生涯,或?qū)懰诿锿甸e中的小小快樂和種種遐想,或漫評他念過的詩、讀過的書,或回憶他看過的戲、認(rèn)識的演員,或?qū)憘惗氐氖酗L(fēng),寫乞丐,寫單身漢,寫酒鬼,并對種種世俗成見提出批評。這些作品題材平凡,寫法別致,一經(jīng)發(fā)表,讀者和批評家都感到不同凡響,一百年來,一直被公認(rèn)為英國隨筆散文的典范。

原因何在?寫這些隨筆時,蘭姆已到創(chuàng)作后期,而且,在1818年他已經(jīng)出過自己的《文集》,把他的那些不大成功的詩文都收集進(jìn)去,好像了結(jié)了一筆賬,大有從此擱筆之意。而且,如果他真的還要再寫那些平平無奇的詩歌、結(jié)構(gòu)松散的劇本,也實在沒有多大意思了。但是,1820年對于蘭姆的寫作生涯是個“時來運轉(zhuǎn)”之年,《倫敦雜志》在這年創(chuàng)刊,一位能干的編輯向他約稿,不拘題材、不限寫法,每月可以發(fā)他一篇文章。這就像一把對路的鑰匙打開了他多年來自然積累的生活素材的寶庫,那些親友印象、往事回憶、倫敦見聞、世事觀感,都是“近取諸身”,無需遠(yuǎn)求,熟爛胸中,左右逢源。而且,蘭姆在長期寫作(包括書信)中自然形成的語言風(fēng)格,到這時也臻于成熟。凡此種種,熔鑄成他這一路既不同于古人、也不同于當(dāng)代作家的作品:總的情調(diào)是懷舊的,筆法則是亦莊亦諧,寓莊于諧,在諧謔之中暗含著個人的辛酸。

蘭姆耽讀十七世紀(jì)英國散文名家伯爾頓和勃朗的作品,酷愛莎士比亞的戲劇和彌爾頓的詩歌,浸淫既久,在寫作中不免常常加以引用,古詞古語時時出于筆下。他的思路和筆法看來有些古怪。但是,他這古怪的筆法只是一層語言外殼,像蝸牛的硬殼一樣,包藏著一個有血有肉的軟體。細(xì)心的讀者對照蘭姆的生平,透過他那仿古的文風(fēng),他那特別的用語,以及他那迂曲的思路,不難看出在這語言硬殼下所包著的“文心”,亦即作者的心,看出來他是一個苦人,也是一個好人,他的隨筆乃是一顆善良的心里所發(fā)出的含淚微笑。

本書從兩集《伊利亞隨筆》中選譯文章三十二篇,可以大致代表蘭姆所寫的各種題材的隨筆作品。關(guān)于每篇文章的內(nèi)容和背景,各篇的第一條注釋可以算是題解,茲不贅述。這里只對于蘭姆作品的基本特點,上文言有未盡者,再補充幾句。

蘭姆的隨筆是十九世紀(jì)英國浪漫主義運動的產(chǎn)物。從思想上擺脫理性主義的約束,任直感,重個性,師造化;從文學(xué)上擺脫古典主義的框框,雖然有時也引用一兩句拉丁詩文,但心目中真正感到親切的文學(xué)典范并非古代的維吉爾和奧維德,而是從莎士比亞、彌爾頓到華茲華斯這些英國本土的詩人——在這些特征上,蘭姆和英國的其他浪漫主義詩人作家并無二致。不同之處在于:華茲華斯的詩歌以農(nóng)村為自己的謳歌對象,而蘭姆的隨筆卻以城市為自己的描寫對象。喧鬧繁華的倫敦幾乎是他全部靈感的源泉。他從城市里的蕓蕓眾生和平凡小事當(dāng)中尋找富有詩意的東西,正如華茲華斯從鄉(xiāng)間的山川湖泊、田野平民那里汲取自己的詩歌靈感。蘭姆說:“倫敦所有的大街小道全是純金鋪成的——至少說,我懂得一種點金術(shù),能夠點倫敦的泥成金,那就是愛在人群中過活的心。”(致華茲華斯的信)換句話說,他以熱愛人群、熱愛城市的心,賦予倫敦生活中的平凡小事以一種浪漫的異彩。他不必像十八世紀(jì)的英國隨筆作家那樣以啟蒙讀者為己任,盡可自己說自己的話。

不過,要說蘭姆的隨筆毫無社會內(nèi)容和思想傾向,像佩特在他的論文《查爾斯·蘭姆》中把蘭姆當(dāng)作一個“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作家,那也不對。美國學(xué)者魯賓斯坦博士在《英國文學(xué)的偉大傳統(tǒng)》一書中指出:蘭姆是十九世紀(jì)資本主義社會中職員、教員、會計、雇傭文人等中下層“白領(lǐng)工人”的代言人。這些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稍有苦中作樂的余暇,但在短暫的歡樂中又透出生活的苦辛。蘭姆在自己的文章里有些話說得比較含糊曲折,但他在書信里有時候可就叫苦連天了。他在1822年給華茲華斯的一封信里寫道:

“三十年來,我為那些市儈們干活,可是我的脖子始終不肯向那個軛套屈服。你不知道,一天一天,每天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的整個寶貴時間,我不能休息,不能間斷,像被關(guān)禁閉似的只能在那四堵墻里呼吸,得不到一點安慰,這叫人多么煩悶……唉,但愿在我從辦公桌走到墳?zāi)怪埃軌蛴幸粌赡曜约褐涞臅r間!辦公桌和墳?zāi)故且粯拥模瑓^(qū)別僅僅在于你坐在辦公桌前的時候是一件外加的機器。”

由于自己的生活地位,蘭姆對于窮人、婦女、兒童、弱者、殘廢人是同情的,并在文章里多次表現(xiàn)出來,明眼的讀者不難找到。

蘭姆使用的是一種特殊的文風(fēng):首先,它是個性畢露、披肝瀝膽的,作者拉住讀者,談自己的一切,“說到哪里算哪里”;抒情、記事、議論互相穿插;文言、白話,秾麗、簡古,交互使用,怎么方便就怎么寫;有話即長,無話即短,跌宕多姿,妙趣橫生。這是一種具有高度藝術(shù)性的散文。

然而,“風(fēng)格即人”。這樣的奇文,是作者付出了沉重代價才獲得的:他那由不幸遭遇所形成的特別性格,他的“雜學(xué)”,決定了他不可能采取一般的爽朗明快、淺顯易懂的語言——他的風(fēng)格像是突破了重重障礙、從大石下彎彎曲曲發(fā)芽生長、終于開放的奇花異葩。他的隨筆寫作,是把個人不幸升華為美妙的文學(xué)作品。(《夢幻中的孩子們》一文可為代表,少年時的失戀之痛本來終生難忘,他卻將它幻化為一個兒女繞膝、充滿天倫之樂的美夢。)他還常常板著面孔說笑話。大家都知道,蘭姆是英國獨一無二的幽默作家。

對幽默很難下一個定義。暫用一個日本作家的說法吧。鶴見祐輔說:幽默是“寂寞的內(nèi)心的安全瓣”,是“多淚的內(nèi)心的安全瓣”;又說:“淚和笑只隔一張紙。恐怕只有嘗過了淚的深味的人,這才懂得人生的笑的心情。”(《說幽默》,見魯迅譯《思想·山水·人物》)

蘭姆的幽默,前邊說過,就是這么一種含淚的微笑。幽默這個東西,過去被人說得太玄,太高雅了。怎樣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呢?在翻譯《伊利亞隨筆》當(dāng)中,偶然讀到我國當(dāng)代作家聶紺弩的《散宜生詩》,得到了啟發(fā)。這位曾經(jīng)“身歷古今天地愁”(何滿子悼紺弩詩句)的著名雜文作家,在逆境中所寫的詩歌卻具有詼諧、滑稽的意味,讓人讀了有時掉眼淚,有時忍不住要笑。而作者自稱他這些詩里寫的是一種阿Q氣,還說,處于苦難中,“人沒有阿Q氣怎能生活?”在這種時候,阿Q氣還是一種“救心丹”,“人能以它為精神依靠,從某種情況下活過來。”(《散宜生詩》后記)

據(jù)我國三十年代研究介紹蘭姆的梁遇春先生說,蘭姆對于自己心靈的創(chuàng)傷也有一種“止血的靈藥”、“止血的妙方”:“蘭姆一生逢著好多不順意的事,可是他能用飄逸的想頭,輕快的字句,把很沉重的苦痛撥開了。什么事情他都取了一種特別觀察點,所以可給普通人許多愁悶的事情,他隨隨便便地不當(dāng)作一回事地過去了。”用蘭姆自己的話說:“我練成了一種習(xí)慣,不把外界事情看重——對這盲目的現(xiàn)在不滿意,我努力去采取一種寬大的胸懷;這種胸懷支持我的精神。”(以上引自梁遇春《春醪集》)

舉蘭姆自己的例子來說明他這種“胸懷”或者“精神”吧:明明是自己的戀人被一個“小開”奪走了,自己卻把失戀當(dāng)作一種勝利,說什么:“我甘心情愿為阿麗思·溫——蘭姆在文章中為戀人所起的假名——那迷人的金發(fā)和她那更迷人的碧眼所俘虜,在相思憔悴中度過七年的黃金歲月,也決不愿讓這樣刻骨銘心的愛情冒險事件根本不曾發(fā)生。”明明是自己的一大筆財產(chǎn)被人騙走了,還犟嘴說:“我寧肯讓我們?nèi)沂チ吮坏览谞柪项^所騙走的那一筆遺產(chǎn),也不愿意在此刻還擁有兩千英鎊的財富存于銀行之中,卻在眼前失去了那個老奸巨猾的壞蛋的影子。”(以上引自《除夕隨想》)這不是跟阿Q的一大堆洋錢被人搶走之后,自己打自己一個嘴巴,然后就心滿意足、“得勝回朝”差不多嗎?自然,從使用的詞匯來說,他比阿Q文雅得多了。諸如此類,例子甚多,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細(xì)細(xì)尋找,比較一下倒是很有意思的。說不定對于阿Q精神的世界意義會有所發(fā)現(xiàn)。

人性大概是一種相當(dāng)微妙的東西。它既有頑強的生存力,又有靈活的適應(yīng)性,兩者結(jié)合起來,遇到再大的不可抗的天災(zāi)人禍,人性的光芒總還是要從微小的縫隙中曲曲折折地透露出來。將眼淚化為微笑,也許就是人性的一種特殊表現(xiàn),也就是人在患難中自我防護(hù)、自我肯定的一種本能,一種“止血的靈藥”、“止血的妙方”。這種現(xiàn)象大概中外古今都有,只是在不同的階層中表現(xiàn)形式有雅俗文野之分。這是我對蘭姆的幽默,也就是含淚的微笑的理解。在此質(zhì)之高明。

我國介紹蘭姆,大約是從林紓以《吟邊燕語》為名翻譯《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開始。后來,這本書又以《莎氏樂府本事》之名在我國出過不知多少回原文注釋本、英漢對照本和漢譯本。解放后,又出了蕭乾先生的新譯本。幾十年來,我國的英文教材里也不斷出現(xiàn)蘭姆的一些隨筆名篇。“五四”以來,蘭姆對我國的散文作家起過重要影響。不過,多數(shù)詩人、作家是通過英文原作來閱讀、研究蘭姆的。(例如,詩人朱湘的書單中就有《伊利亞隨筆》,北京圖書館所藏的《蘭姆傳》的早年借書卡上還留著散文作家李廣田的名字。最近,馮亦代先生在《得益于蘭姆》一文中談到他在散文寫作中向蘭姆學(xué)習(xí)借鑒的經(jīng)驗。)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三十年代初不幸早逝的作家梁遇春,他那篇洋洋萬言、才氣橫溢的《蘭姆評傳》是我國作家評介蘭姆的重要文獻(xiàn)(見《春醪集》)。現(xiàn)在譯者所做的工作,私心以為是梁遇春先生所開創(chuàng)的譯介蘭姆事業(yè)的一種繼續(xù),而動機自然是想為我國今天和明天的散文作者提供一組可以參考借鑒的外國隨筆作品。蘭姆是一個“冷門”,他不可能是暢銷書作者。但在文學(xué)史上他也自有一定地位,翻譯介紹他是值得做的。而且,我相信,他在中國也會找到自己的讀者。

為幫助讀者了解蘭姆,筆者特譯出英國批評家沃爾特·佩特的論文《查爾斯·蘭姆》,作為附錄。這篇論文雖然寫在十九世紀(jì)后期,內(nèi)容相當(dāng)全面充實,而且本身也是一篇優(yōu)美的散文名作。至于佩特的唯美主義觀點,卻需讀者注意加以分析了。

蘭姆的作品,一向被認(rèn)為難譯。在前人翻譯研究的基礎(chǔ)上,我盡了自己的努力,拿出這么一組譯稿,只能算是一種嘗試。譯文和這篇序言的謬誤之處,尚盼國內(nèi)外專家學(xué)者不吝指教。

對于蘭姆的翻譯工作,前后多承《世界文學(xué)》編輯部英美組諸同志和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謝大光同志的熱誠支持鼓勵;資料準(zhǔn)備、抄寫復(fù)印等等繁重工作,則全部由河南大學(xué)外國文學(xué)研究二室儲國蕾同志承擔(dān)。在此一并表示衷心的謝意。

劉炳善

1986年5月22日完稿于上海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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