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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體育館

阿杜瓦堂手記

20

藏紅花蔫了,水仙花皺縮成了紙片,郁金香演完了誘人的舞蹈,從里到外翻卷出裙裾般的花瓣,然后統統凋落。克勞馥嬤嬤及其麾下的半素食主義園藝地下黨人在阿杜瓦堂外圍栽培的藥草長得很旺盛。哎呀,麗迪亞嬤嬤,你非得喝下這種薄荷茶不可,對你的消化系統有奇效!別為我的消化系統瞎操心,我很想厲聲呵斥她們;但她們是好心,我提醒自己。這樣的借口在地毯上有血跡時還能有說服力嗎?

我也是好心,我時常無聲地喃喃自語。我一心想要最好的結果,或者說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得到最好的結果,但這兩種結果并不相同。無論如何,要不是因為有我在,想想局勢會壞到什么程度吧。

胡扯,有些日子里我會這樣答復自己。還有些日子里,我卻會拍拍自己的后背。是誰說過:矢志不渝是美德?

誰來跳下一曲花的華爾茲?百合花。絕對好看。那么多的花邊兒。那么芳香襲人。很快,我的宿敵維達拉嬤嬤就會打噴嚏了。也許她的眼睛會腫起來,沒法再用眼角的余光偷瞄我了,她一門心思想要刺探出一些失誤,一些軟弱的跡象,一些宗教層面的政治錯誤:足以把我趕下臺的各種疏忽。

那就保持希望吧,我要輕輕地對她說。事實上,我總可以比你領先一步,這讓我驕傲。但為什么只是一步呢?多幾步更好。若想推翻我,我就要拖垮整座圣殿。

基列有個長期存在的隱患,我的讀者:就上帝在人間的王國而言,基列國民的流失率高得令人難堪。比方說使女們的潛逃:已經有太多人逃跑了。正如賈德大主教的潛逃事件分析報告所揭示的:只要我們發現一條離境路線并加以封鎖,就會有一條新路線被開辟出來。

我們的邊境地帶太容易被滲透了。緬因州和佛蒙特州的外圍區域的管轄權一向含糊不清,并不盡然由我方控制,當地居民就算沒有過分的敵意,也普遍傾向異教。而且,我根據自己的經驗得知,他們喜歡本地通婚,構成了相當密切的關系網,毋寧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反常的人際網絡,一人被惹到,就等于兩族結下世仇。因此,很難讓他們出賣彼此。有種懷疑由來已久:向導就在他們之中,或是期盼智勝基列,或是出于單純的貪財——因為眾所周知“五月天”會付錢給帶路的人。我們逮到過的一個佛蒙特人告訴我們,當地人有句俗語:“五月天來,發薪日到。”

山丘與沼澤,蜿蜒的河流,散布巖石的漫長海灣,高高的浪潮涌進海口——所有這一切都助長著秘密行徑。在這個地區的古早歷史中曾有過酒類走私犯、煙草投機商、毒品走私犯和各式各樣的非法違禁品的偷賣者。國境線對他們來說形同虛設:他們來去自如,對法律嗤之以鼻,現金交易,入袋為安。

我有個叔叔就是干這種買賣的。我們家以前就那樣——住的是活動拖車屋,對警察不屑一顧,和違法亂紀的人廝混在一起——我父親對此挺自豪的。但我不:我是個女孩,更糟的是:我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在那種環境里也沒別的辦法,他只能用拳頭、靴子或任何趁手的東西教訓我,殺殺我的傲氣。在基列執政之前,他被人割喉了,要不然,我可能會親自派人干掉他。不過,鄉間往事就點到為止吧。

就在最近,伊麗莎白嬤嬤、海倫娜嬤嬤和維達拉嬤嬤合作細化了一份加強管控的計劃書:《杜絕東北沿海地區女性潛逃問題的計劃書》,代號為“死路行動”。她們概括出誘捕企圖逃亡加拿大的使女們的必需步驟,呼吁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并提議增加一倍數量的追蹤犬、采用一套更有效的審訊方法。在最后這一部分里,我窺見了維達拉嬤嬤的魔手:拔指甲、開膛破肚不在我們的懲戒刑罰列表里,這一向讓她扼腕抱憾。

“做得真好,”我說,“這份計劃書看起來非常縝密。我會仔細研讀的,我向你們保證,賈德大主教也會知道你們的良苦用心,他會采取行動的,但我現在還不能向你們透露具體情況。”

“宜應稱頌。”伊麗莎白嬤嬤說道,但聽她的語氣好像不是非常高興。

“必須徹底杜絕這類逃跑行為。”海倫娜嬤嬤表態時瞥了瞥維達拉嬤嬤,想要得到她的肯定。她跺了跺腳,以示再三肯定,考慮到她有足弓下陷,這么做想必很痛——誰叫她年輕時總是穿五英寸的伯拉尼克細高跟鞋,把自己的雙腳廢了。擱在今天,光是那種鞋就會讓她受盡譴責。

“確實如此,”我親切地附和道,“這顯然是要嚴正以待的大事情,至少在某種程度上。”

“我們應該徹底封鎖那整個地區!”伊麗莎白嬤嬤說,“他們和加拿大的‘五月天’勾結已久。”

“賈德大主教也是這樣認為的。”我說。

“那些女人應該和我們一樣,盡責履行神圣計劃,”維達拉嬤嬤說,“人生不是美好長假。”

她們沒有先征得我的同意就炮制了這份計劃書——有僭越犯上之嫌——但我知道我有責任轉交給賈德大主教;尤其要考慮到一點:就算我不遞交,他也必然會聽說此事,進而留意到我的不合作。

今天下午,她們三人又來見我了。她們的興致都很高昂,因為剛剛結束的紐約州北部突襲行動收獲頗豐:七個貴格會教徒,四個小農主義者,兩個充當向導的加拿大麋鹿獵手,一個檸檬走私商,這些人全都可能在“女子地下交通網”系統里承擔著某個環節。不管他們可能掌握什么情報,只要被套出口,他們就會被處理掉,除非發現他們有交易的價值:“五月天”和基列的人質交換是有所周知的。

我當然已經知曉了這些進展。“恭喜,”我說,“你們幾位肯定各有各的功勞,哪怕是別人有所不知的。主持大局的是賈德大主教,這毋需多言。”

“毋需多言。”維達拉嬤嬤說。

“我們樂于奉獻。”海倫娜嬤嬤說。

“我也有些新消息要告訴你們,是賈德大主教親自告知的。但這事只有我們幾個人知道,絕對不許傳出去。”她們都靠了過來:我們都喜歡秘密。“‘五月天’在加拿大的兩個高層成員被我們的特工消滅了。”

“愿主明察。”維達拉嬤嬤說。

“我們的珍珠女孩起到了關鍵作用。”我補充了一句。

“宜應稱頌!”海倫娜嬤嬤說。

“但損失了一個珍珠女孩,”我說,“阿德麗安娜嬤嬤。”

“出了什么事?”伊麗莎白嬤嬤問道。

“我們還在等報告。”

“我們要為她的靈魂禱告,”伊麗莎白嬤嬤說,“那么,薩麗嬤嬤呢?”

“我相信她是安全的。”

“宜應稱頌。”

“確實,”我說,“還有個壞消息:我們已經發現我方防線上有漏洞。那兩個‘五月天’的特工肯定有內應:基列國內有叛徒在幫助他們,有人在給他們傳遞情報,從這兒到那兒——把我們的安保措施,甚至我方在加拿大境內的特工和志愿者的消息透露給他們。”

“誰會做那種事?”維達拉嬤嬤說道,“這是叛國叛教!”

“眼目們正在查,”我說,“所以,如果你們注意到任何疑點——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包括阿杜瓦堂的人——就向我匯報。”

這時有了一個短暫的停頓,她們面面相覷。阿杜瓦堂的人也包括她們三人。

“噢,肯定不會的,”海倫娜嬤嬤說,“想想那會給我們帶來何等的恥辱!”

“阿杜瓦堂是無懈可擊的。”伊麗莎白嬤嬤說。

“但人心難測啊。”維達拉嬤嬤說。

“我們要有更高的覺悟,”我說,“還有就是,你們干得太漂亮了。快告訴我,你們是怎么搞定貴格教徒和那些人的。”

我在記錄,在記錄;但我時常害怕事情是記不完的。我一直用的黑色繪圖墨水快用完了,很快就要換藍色墨水了。從維達拉學校的配給里調瓶墨水來用應該不算難:她們在學校里有繪畫課。我們嬤嬤以前可以通過灰市買到圓珠筆,但現在不行了:我們在加拿大新不倫瑞克省的供應商僥幸逃脫了太多次,終于還是被逮捕了。

我上一次跟你講到深色窗玻璃的廂式貨車——不,往前翻一頁后,我發現已經到體育館了。

一下車,我和安妮塔就被推搡著往右走,融入了一群女人中間。我說“一群”,是因為我們就像成群的牛羊般被趕著走。這一大群女人如同走進了漏斗,被趕到露天看臺的特定區域:那個區域用犯罪現場專用的黃色膠帶圍了起來。我們這群差不多有四十人。都坐好了之后,我們的手銬就被撤走了。我估計,他們是需要手銬去銬別人。

安妮塔和我相鄰而坐。我左邊的陌生女人說她是個律師;安妮塔的右邊也是個律師。坐在我們后面的是四個法官;坐在我們前面的也是四個法官。我們所有人都是法官或律師。

“他們肯定是按照職業把我們分類的。”安妮塔說。

確實如此。趁守衛沒注意的時候,我們這排盡頭的女人隔著走廊和鄰近座位區的女人搭上了話。那邊都是醫生。

我們沒有吃午餐,因為沒人給我們吃的。隨后的數小時里,不斷地有貨車抵達,卸下一車被迫無奈的女乘客。

這些女人里,沒有一個是你們所謂的年輕人。中年職業女性,穿套裝,發型精致。但都沒有帶包:他們不允許我們帶隨身物品。所以,沒有梳子,沒有口紅,沒有鏡子,沒有小包潤喉糖,沒有一次性濕巾。沒了那些小玩意兒,你竟會有種赤身裸體的感覺,實在令人驚訝。更確切地說,是曾經會有那種感覺。

太陽變得火辣辣的:我們沒有遮陽帽,也沒有防曬霜,我想象得出來,太陽下山后,我肯定會有一大片紅腫的曬傷。好歹座位有椅背。假如我們坐在那兒消遣,未必會覺得那種椅子不舒服。但別說消遣了,我們連起身伸展一下都不被允許:一站起來就會有人沖你吼。坐著不動勢必乏味,屁股、后背和大腿肌肉酸痛。這些是不足掛齒的小疼小痛,但也是痛。

為了打發時間,我暗自罵自己。愚蠢,愚蠢,愚蠢:我竟會相信關于生命、解放、民主和個體自由的那一切空話,在法律院校里浸淫其中,不加懷疑。這些是永恒的真理,我們應永遠加以捍衛。我始終依賴著這些信念,儼如信賴一則魔咒。

我對自己說:你一直自詡為務實派,那就面對現實吧。政變已爆發,就在美利堅合眾國,就像過去在很多國家發生過的那樣。任何武裝奪權的政變爆發后,隨之而來的必定是鎮壓反對派。反對派總是由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主導,所以,有文化的人將被第一批消滅。你是個法官,不管你怎么想,反正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你就是他們的眼中釘。

年輕時,我做了很多別人都以為不可能辦到的事。我們家族里沒有人上過大學,他們都鄙視我,我靠獎學金、打各種臟亂差的夜班工讀完了學位。那種經歷磨練了你,讓你變得頑強。只要找到一線生機,就決不能眼看著自己被消滅。但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在大學里接受的一切斯文、精良的教育都沒有用。我得重新變為當年那個頑強的底層社會的小孩,那個堅忍不拔的打工妹,那個聰明絕頂的優等生,那個處心積慮往上爬的職業女性——我就是這樣爬到社會頂層的,坐上了剛剛被罷免的那個職位。只要讓我找到可乘之機,我就會抓緊時運。

過去我就曾被逼入死角。但我贏了。我就是這么對自己說的。

下午過半,他們三人一組給我們發了瓶裝水:一人抱著箱裝水,一人取出發放,還有一人持槍護送,以免我們突然跳起來、沖出去、咬人、打人,好像我們是鱷魚。

“你們不能把我們羈押在這里!”有個女人說道,“我們沒有犯任何錯!”

“上頭不允許我們和你們講話。”發水的男人說。

誰都不可以去廁所。尿流出現了,沿著露天看臺流向球場。我心想,這種手段明擺著是要羞辱我們,擊垮我們的抵抗心;但到底要抵抗什么呢?我們不是間諜,沒有掌握什么機密,我們也不是敵方軍隊里的士兵。還是說,我們確實是?如果我深深看進某個男人的眼底,同樣凝視著我的會是個人類嗎?如果不是,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們儼如被那些人關進了畜欄,我盡量待在原地不動。他們在想什么?他們的終極目的是什么?他們希望如何達到目的?

下午四點,他們準備了精彩表演賞給我們看。二十個體型、年齡各異,但都穿著職業裝的女人被領到球場中央。我說“被領”是因為她們的眼睛都被蒙上了,雙手都銬在身前。她們被分成兩排,每排十人。第一排被迫蹲下,好像要拍集體照。

有個穿黑色制服的男人手持話筒做演說,他講到罪人的行徑都被神圣天眼一覽無遺,正是其罪孽將她們暴露于天下。所有的守衛和侍從一起發出附和的聲音:嗯嗯嗯……仿佛啟動的引擎振動不已。

“上帝必勝。”演講者最后說道。

隨后響起男中音一起念出的“阿門”。接著,把蒙眼的女人們押送進場的男人們舉槍射擊。他們瞄得挺準,那些女人全部倒地。

我們這些坐在看臺上的女人們全都發出哀嘆。我聽到有人尖叫,有人抽泣。有些女人跳起來,大聲呼喊——我聽不清她們在說什么——但她們的后腦勺立刻會被槍托砸到,喊聲即刻中斷。不需要再打:一擊足矣。還是那句話,他們瞄得挺準:這些男人訓練有素。

我們可以看,但不可以出聲:他們傳達的意思簡單明了。但為什么呢?如果他們要把我們斬盡殺絕,為什么還要演這出?

日落后,分發了三明治,每人一只。我領到的是雞蛋三明治。我要羞愧地承認,自己是帶著欣喜之情狼吞虎咽的。遠處傳來幾聲干嘔的聲響,但在這種情形下,只有那么幾聲反倒令人訝異。

吃完三明治后,他們要我們站起來。接著列隊而出,一排接一排——整個過程安靜得近乎詭異,而且極有秩序——我們被引到看臺下面的衣帽間及其外面的走廊里。我們就將在那兒過夜。

沒有任何寢具:床墊和枕頭都沒有,但至少有廁所,雖然已污濁得不像話了。沒有守衛阻止我們交談了,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我們憑什么認為沒人在監聽我們了。但到了那時,我們之中已沒有誰還能理智地思考。

燈都開著,還算仁慈。

不,那不是仁慈。只是為了讓那些人更便利地掌控局面。在那個地方,仁慈這種品質無法發揮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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