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證言(《使女的故事》續作)
-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5字
- 2020-08-05 08:51:38
第三章
圣歌
阿杜瓦堂手記
6
昨晚準備上床時,我取下發叉,放下所剩無多的頭發。在幾年前給嬤嬤們做的一次勵志布道中,我說教的主題是反對虛榮,雖然我們嬤嬤嚴苛自律,虛榮還是會潛入人心。“生命的價值不在于頭發。”那時的我用半開玩笑的口吻這樣說過。話是沒錯,但頭發又確實和生命力有關。那是肉身之燭的火苗,火苗漸弱漸熄,肉身也隨之萎縮、消融。我以前的發量很多,在流行高發髻的年代里,足夠在頭頂盤個髻;到了適合低發髻的年紀,也足以盤個低髻。但現在,我的頭發就像阿杜瓦堂供應的伙食:稀稀拉拉,分量不足。我生命的火苗正在衰微,可能看起來比我身邊的某些人老得慢一些,但實際上,我老得比她們以為得更快。
我審視自己鏡中的映象。發明鏡子的人沒給我們任何人帶來好處:在我們知道自己的模樣之前,人類肯定更幸福。我對自己說,情況是可能更糟的:至少我的面容沒有暴露出任何軟弱的跡象。這張臉仍有皮革的質感,下巴上仍留著那顆標志性的黑痣,熟悉的線條如蝕刻般堅毅。我從來就沒有那種輕浮的美貌,但我也曾很俊秀:如今已不能再這么說了。大概最好用威嚴來形容吧。
我會有怎樣的結局?我思忖著。我會活成一把老骨頭嗎,漸漸被人遺忘,日益僵化?我會變成那尊受人尊崇的雕像嗎?還是說,我會和這個政體一起崩塌,我的翻版石像也會隨我而去,淪為獵奇的目標、草坪飾物或恐怖的媚俗藝術品被拖走、被售出嗎?
或是被當成一個怪物公開受審,然后被行刑隊亂槍射死、懸尸示眾?我會被一群暴徒撕成碎片,我的腦袋會被插在一根木棍上,讓他們游街示眾,盡情嘲笑?想到那種情形,我不由得怒火中燒。
眼下,我仍有一些選擇。不是死或不死的問題,而在于什么時候死、怎么死。這不就是某種自由嗎?
哦,還有我要拖誰下水。我已經列好名單了。
我的讀者,我很清楚你會把我看成什么樣的人;但前提是我的聲名在我死后仍有流傳,而你已經破解了我現在是誰、我曾經是誰。
在我所處的當下,我就是傳奇,活著卻非肉身凡胎,死了卻永生不滅。我是掛在相框里、懸在教室后墻上的一個頭像,在一群出身夠好、所以有教室可坐的小女孩們身后冷酷地微笑,沉默地警告。我是馬大們嚇唬孩子們時最常用的大妖怪——要是你不乖,麗迪亞嬤嬤就會來把你抓走!我也是人人都要看齊的完美道德典范——麗迪亞嬤嬤會希望你怎么做呢?還是法官,人們想象中蒙昧不清的宗教裁判所里的仲裁者——麗迪亞嬤嬤會對此事如何評斷?
我有大權在握,沒錯,但也因此變得面目模糊——無形無狀,千變萬化。不管我身在何處,我都無處不在:甚至在大主教們的頭腦里,我也投下了一片令人不安的陰影。我怎樣才能重新成為我自己?怎樣才能縮回到我的正常大小,變回普通女人的尺寸?
不過,也許已經太晚了。你邁出了第一步,為了讓自己免受其后果,你又邁出了第二步。在我們這個時代,只有兩個方向:要么向上,要么墜落。
今天是三月二十一日后的滿月。在世上的其他地區,被宰殺的羊羔已經祭了五臟廟;和某位象征生生不息、卻沒人能記住的新石器時代女神有關的復活節彩蛋也被享用了。
在阿杜瓦堂,我們省略了羊羔肉的環節,但保留了彩蛋。我允許大家染蛋,權當一種特殊待遇,你可以把蛋染成淺粉色和淺藍色。你絕對想象不到這能給聚在食堂里共進晚餐的嬤嬤們和懇請者們帶去多少喜悅!我們的菜單太單調了,哪怕一丁點兒的花樣都會受歡迎,就算只是變變顏色也好。
端上幾大碗彩蛋讓大家欣賞一番后,還要由我在貧瘠的節日大餐開始前帶頭念誦謝飯禱告——謝主開恩賜予供奉節日的食物,許我們行在神的正途——接著是專為復活節的春分祈禱:
開春時分,愿我們隨之舒展心扉;祝福我們的女兒們,祝福我們的夫人們,祝福我們的嬤嬤和懇請者們,祝福我們在國外履行使命的珍珠女孩們,也愿慈父般的恩典降臨我們墮落的使女姐妹們,令她們依主的意愿獻祭身體、生兒育女以得救贖。
祝福妮可寶寶,她被不忠不義的使女母親偷走并藏匿于無神眷顧的加拿大;也祝福妮可寶寶代表的所有無辜的孩子,可憐她們只能被腐化墮落的人養育長大。我們的念想和祈禱與他們同在。我們祈禱,愿妮可寶寶重返我們身邊;愿主恩賜,將她送返。
月循苦旅,生生不息(1)。阿門。
我很滿意自己編出了如此狡猾的訓言。阿杜瓦(Ardua)代表的是“苦難”還是“女性的生育力”?所循的月事(Estrus)到底和荷爾蒙有關,還是和異教徒的春季儀式有關?住在阿杜瓦堂的女人們不求甚解,也不在乎。她們按照既定的順序念誦既定的詞組,反復念叨就能自保平安。
還有妮可寶寶。我祈禱她能返回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照片上,照片就掛在我身后的墻上。妮可寶寶太好用了:她鞭策信徒,她激起群憤以同仇敵愾,她見證了基列國內的背叛能到什么程度,也實證了使女們會有多么陰險狡猾,多么不擇手段,因而決不能輕信她們。而且,她的用處絕不應止于此,我想過了:只要落入我手——假設她落入我手——妮可寶寶就將有光明的未來。
這就是圣歌唱到最后一段時盤桓在我腦海里的念頭。年輕的懇請者們組成了三重唱,她們的歌聲純凈清澈,和聲美妙諧調,我們都聽入迷了。我親愛的讀者,不管你怎么想,基列還是有美好的存在。我們為什么不希望擁有美好的東西呢?那時我們也終究是人啊。
我注意到了:談及我們時,我用的是過去時態。
配樂的旋律來自一首古老的贊美詩,但我們改寫了歌詞:
愿主明察,我們的真理之光閃耀四射,
我們能看見一切罪惡;
我們能留意你的離去,
你的歸來。
我們萬眾一心,扼制暗藏的罪行,
在祈禱和淚水中判定犧牲。
信誓服從,我們遵從不違,
我們決不背棄!
直面嚴酷的使命,我們勇于援手助力,
我們立誓侍奉。
所有閑情逸趣,所有享樂遐思,我們都須抑止,
我們放棄小我,駐守無私大業。
唱詞乏味,毫無吸引力:我可以這么說,因為這歌詞就是我本人寫的。不過,本來也沒打算把這種圣歌寫成詩篇。它們只意在提醒唱歌的人:若偏離既定的正軌,她們將付出慘重的代價。在阿杜瓦堂,我們不寬恕別人的過失。
唱完圣歌就開始吃大餐了。我注意到伊麗莎白嬤嬤多拿了一只彩蛋,每個人都有限額,所以海倫娜嬤嬤就少拿了一只,并確保所有人都看到她少了一只蛋。維達拉嬤嬤捂著餐巾擤鼻子,眼圈發紅,我看到那雙眼睛從一個人掃視到另一個人,然后看向我。她在打什么鬼主意?貓會突然往哪個方向跳(2)?
微不足道的慶典結束后,我在夜色中漫步:沿著月光下、萬籟俱寂的過道,走過我那尊蒙在陰影里的雕像,走向廳堂盡頭的希爾德加德圖書館。我走進去,問候了值夜班的圖書管理員,穿過公用閱覽區,有三個懇請者還在那兒埋頭苦讀,完成最近布置給她們的功課。我又穿過了需要高級權限才能使用的專用閱覽室,就是在這里,很多本《圣經》沉冥在黑暗之中,在上鎖的箱子里釋放出神秘的能量。
隨后,我打開一扇上鎖的門,穿行在機密的血緣譜系檔案柜之間。記錄誰和誰有血親關系是極其重要的,不僅包括法定的親緣關系,還有事實上的血緣關系:因有使女體系的運作,一對夫妻的孩子或許和名義上的母親,甚至和名義上的父親都沒有血緣關系,因為一個絕望的使女會想盡一切辦法試圖懷孕。我們的職責就是掌握這類事實,因為必須防范亂倫的現象:已經有太多非正常嬰兒了。不遺余力地守護這些信息也是阿杜瓦堂的使命所在:這些檔案好比是阿杜瓦堂跳動的心臟。
我終于到了自己的密室,獨屬于我的圣所,就在世界文學禁書區域的最深處。我在私人書架上擺放了一些自己挑選出來的禁書,都是低權限的人看不到的。《簡·愛》《安娜·卡列尼娜》《德伯家的苔絲》《失樂園》《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若是流傳出去,被懇請者們看到,無論哪本都會引發道德恐慌!在這個書架上,我還藏著另一組只有極少數人能看到的檔案:我視其為基列的秘史。那些潰爛的膿瘡不是金子,但可以當作另一種流通貨幣換取利益:信息就是權力,尤其是毀人名譽的信息。我不是第一個認識到這種價值,甚或瞄準機會以此兌現利益的人:全世界的情報機關都一向深諳此道。
隱入密室后,我將新近動筆的這部手稿從藏身地取出來——我選中的是一本X級別的禁書:紅衣主教紐曼的《為人生辯護》,再在書里挖出了一個長方形的洞。現在沒人讀這本磚頭似的大部頭了,天主教已被定論為異教,和伏都教(3)不相上下,所以不會有人愿意打開這本書瞧上一眼。不過,只要有人翻開它,就等于將一顆子彈射入我的腦袋——來得太早的子彈,因為我還完全沒準備好離開人世。如果我要死,我可要好好鬧出一番比子彈更大的動靜來。
我是經過周密考慮才選中這本書的,因為我在這里所做的不就是為我的人生辯護嗎?我一步步走到至今的人生。我曾告誡自己:我別無選擇,只有把這人生走下去。如今的政體出現之前,我不曾想過要捍衛我的人生。那時的我覺得沒這個必要。我曾是家事法庭上的法官,那個職位是我憑借數十年辛勤學習、在業界力爭上游才得到的,我始終盡一己所能公正地履行職責。我相信世界可以變得更好,因而在職業范圍內致力于改善世界。我為慈善事業做出了貢獻,也在聯邦選舉和市政選舉中投票,我所持的觀點是有價值的。我曾以為自己活得很有德性,也以為自己的美德會得到適當的贊許。
然而,就在我被捕的那一天,我已意識到自己錯得多離譜,不只是美德這一點,在別的很多事情上也都大錯特錯。
(1)原文為拉丁文:Per Ardua Cum Estrus。
(2)這句話也有靜待不動,伺機而行的意思。
(3)又譯“圣毒教”,由拉丁文Voodoo音譯而來,是糅合祖先崇拜,萬物有靈論,通靈術的原始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