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迎著風沙站在營帳外,神色憂郁地望著剛剛平定戰火的方向,手中緊握著一個物件,似要攥出血來。
戰火之中,她帶領著屬下浴血奮戰,很久以前,她已經把生死看得很輕了,不過她在溫軟中待久了,甚至不自覺地為自己設定了一個凄迷而委婉的死法。真正進入硝煙四起的戰場,鏗鏘的鼓聲,冷冽的劍光,胭脂色的鮮血,渲染了一個真正的地獄,像她這樣一個卷袖吟唱的紅塵女子能在這樣的地方以這種慷慨的方式赴死,當真是上天垂青。此時,她似乎真正感受到了明遠此生的追求,也似乎懂得了那個人舉棋時為什么會緊鎖眉頭。
奮戰到天亮,她手中的寶劍已經開始不住顫抖。黎酣看她招架不住,救下她說道:“姑娘,你不該親身來此地的。”
六癡殺紅了眼,匯聚一起,黎酣慷慨地說道:“想不到今生能有幸披上真戰袍上戰場,真是痛快,我們兄弟幾個此生也不無憾了。”隨即拿出一壺酒,與大家分享痛飲。
蒼梧云對柳月拜了拜道:“姑娘對我們有救命,知遇之恩,在要緊的關頭,也是我們流血犧牲的時候了,此時是撤退的好時機,請姑娘帶著其他人速回軍營。”
丁賴道:“有我們這幾個潑皮守在這里,敵軍一時半刻追趕不上,況且依你和趙將軍的交情,他肯定會來接應你的。”
柳月有幾分氣急,道:“什么話,我怎可拋下你們。”
黎酣笑了幾聲,“這個時候就不要計較了,再說了我們也不一定都會死,就算是死也叫犧牲,為國捐軀,不虧!哈哈哈哈。”
柳月還想說什么,筱寒玉聞聲,摸索了過來,將一支短笛交給了柳月,說道:“寒玉此生只聞得高山流水之音,從未體會到過人世悲歡之情,故生性涼薄,直到聽聞趙公子一曲后,才感覺人間有幾分情義。這是我最心愛的短笛,柳姑娘,幫我送與他,若有朝一日他能聽聞水流若曲,清風如樂,就為之奏一曲,慰藉我的游靈。”
柳月被他們強制推送離開。
應見畫扶著筱寒玉,輕聲說道:“寒玉,我們準備好了。”然后,輕身將他帶到一個高處,筱寒玉席地而坐,將琴平放在雙腿之上,指尖充斥著力量,每一聲都是摧人心魄,敵軍臨近,聽此聲音,耳膜刺痛,腦中熾熱,心中一片焦躁,根本無心作戰,其他五癡早已堵住雙耳,放手一搏,大戰一日之后,終究敵眾我寡,死傷在一片血海之中。
筱寒玉十指滴血,卻未曾停過,有那么一刻他似乎覺得靈魂已經飄轉到了天空之上,混交與蒼靈之間,就是那么一瞬間,心動指隨,聲音不再沖擊耳膜,而是直逼人心臟,悠轉跌宕的曲調,如馬斯悲鳴,似霜重鼓寒,若號角奔殺,敘述著生命盡頭無限的悲情,激蕩著萬人熱血奔騰,一波波音浪震撼山河,響徹云霄,連綿不休。直到一支鋒利的箭刃直穿他的心臟,他抱著愛琴墜落高崖的一刻,他才真正地意識到這是他此生譜寫下來的最壯美,最有情懷的曲子。只可惜,只可惜它剛剛誕生便隨著自己隕落了……
軍營外,明遠迎了出來,看到渾身是血的柳月,說道:“外面太涼了,隨我回去吧。”
“哥,這是筱寒玉贈與你的。”柳月苦澀地將短笛遞給了明遠。
明遠接過,沒有言語一句。
兩日之后,西州軍隊因被偷襲,迫不及待便全面攻來,明遠帶著營中余下的將士,浴血奮戰,慷慨殺敵。援軍到之后,并沒有直接支援,而是坐觀形勢,待西州軍隊被拖至疲憊之時,才乘勝追擊。
戰場中,明遠沖鋒陷陣,寶劍染滿了血跡,柳月一直伴其左右,殺了一日之后,勸誡明遠及時撤退,援軍肯定會到來接應,明遠卻以一軍表率之由拒絕撤退,決心一站到底,視死如歸。
敵軍一個將領騎著戰馬,氣勢洶洶地抵了過來,柳月體力不支,最終被踢下了馬,一槍如光帶著風聲對著她的胸口刺了過來,殷紅瞬間噴濺了出來。那一瞬間,刺痛了明遠的眼睛,情急中順著槍便將對方拽下了馬,跳起來一劍捅死了那人。此時,援軍已到。
明遠回顧抱起了柳月,柳月躺在明遠的懷里,面容因疼痛抽搐了片刻,喉嚨里溢出一口血,但嘴角真真切切地笑了。
明遠已滿面淚痕,顫抖著手去為她擦拭口角,卻被她的手緊緊地握住。
“哥,我想吃梨……永安鎮后山坡上的梨花開了吧,花越美,梨子就會更甜,是不是。”柳月看著他,眼神迷離起來。
明遠有些泣不成聲“玲兒,不怕。哥帶你回永安鎮,咱們回家把梨樹栽在院子里,只要你想吃,哥天天給你摘。”
“還有梨子水,又酸又甜的。”
“對,還有梨子水,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哥再也不因為怕你拉肚子,阻止你喝了。”
柳月的最后一滴淚流到了上揚的嘴角里,眼睛微閉,終究,香魂歸了這片熱血大地。
以后那個人布棋的時候,會不會也會憶起這片西邊的土地滲透過她的血……
明遠抱起她,看到遲來的援兵,心中一陣凄然,聽到了幾聲大雁的叫聲,仰面望天,悲苦地扯了下嘴角,向前走去。“玲兒,困了就先睡會兒,哥,帶你回家,哥給你摘梨子吃,做梨子水喝……但你一定要答應哥,到家之后就要醒來……不要貪睡……”
明遠一路走向遠方,一直對著懷里的人說話,就像那年他們一起出永安鎮的時候,玲兒一直在他耳邊說話一樣。
那個時候她不叫柳月,她叫玲兒,歡快地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在明遠后面就像百靈鳥一樣,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哥!你看這條街好長好寬啊!……哥,看那個燈籠真漂亮……這里的人怎么這么多……哥,這里賣的梨子好大好大……”
明遠堅挺地走在前面,不為所動,背對著她,清淺地微笑,時不時寵溺地看著她上躥下跳地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