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薩默塞特·毛姆(1874—1965),是英國偉大的小說家和戲劇家,他的文學生涯跨越了半個多世紀。毛姆一生至少創作了四部重要的長篇小說——《人生的枷鎖》《月亮與六便士》《刀鋒》和《尋歡作樂》,以及一百五十多部短篇小說,三十多個劇本,還有不少的游記。毛姆的作品影響深遠,引起不同國家、不同階層讀者的興趣,而且這種興趣經久不衰,大有與日俱增之勢。
毛姆出生于法國巴黎。他的父親是名律師,受雇于英國駐法國大使館。毛姆在法國度過了他的童年,從小就受到法國文化的熏陶。(1897年,他因染上肺病,又被送往法國南方里維埃拉療養,開始接觸法國文學,特別是莫泊桑的作品。)
父母死后,1884年他由伯父接回英國,被送進寄宿學校讀書。對于年幼的毛姆來說,英格蘭是個灰暗、沉悶的陌生國家。毛姆的少年生活是凄苦的,他貧窮、寂寞,得不到至親的關愛,口吃的毛病使他神經緊張,瘦弱的身體使他在同學中間低人一頭。1891年,他赴德國海德堡大學學醫,次年回倫敦在一家醫院就醫,實習期間曾到蘭貝斯貧民區當了三個星期的助產士,這段經歷使他動了寫作的念頭。其早年的學醫生涯及法國自然主義文學對他的影響都反映在他1897年出版的第一部作品《蘭貝斯的莉莎》中。這部寫貧民窟女子莉莎悲劇性結局的小說受到批評界的重視,特別是得到當時頗有名氣的艾德蒙·戈斯(1849—1928,英國詩人,批評家和傳記作者)的贊揚,這使毛姆決心放棄行醫,從事文學創作。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去歐洲戰場救護傷員,還曾服務于英國情報部門,這些經歷又為他以后寫作間諜故事提供了素材。毛姆一生喜好旅游,足跡所至遍及印度、緬甸、馬來亞、中國以及南太平洋中的英屬和法屬島嶼,他還到過俄國及南北美洲。1930年以后,他定居法國南部的海濱勝地。在這段時間里,毛姆創作了大量的小說和劇本。1948年,他開始撰寫回憶錄和評論文章。鑒于他在文學創作上取得的成功,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牛津大學曾授予他榮譽博士學位,女王也授予他“騎士”稱號。毛姆于1965年病逝,終年91歲。
毛姆一貫主張寫自己的親身感受,從不寫他不熟悉的人或事物。他說任何有理智、有頭腦的作家都寫自己的經歷,因為唯有寫自己的經歷時他才具最有權威性。作為一個多才多藝的短篇小說巧匠、優秀的長篇小說家、劇作家、評論家、散文作家和自傳作者,毛姆的文學成就就是他漫長曲折、閱歷深廣的一生的忠實反映。在文學的創作方法和它的社會功用方面,毛姆與他同時代的高爾斯華綏、威爾斯等這些英國批判現實主義傳統的繼承者們有所不同,后者將小說作為揭露時弊、闡述思想的工具,并以此來達到實現社會改良的目的。毛姆更多的是接受了法國自然主義文學的影響,常常是以自然主義的創作方法表現人生。毛姆對于文學的社會批判功能并不十分感興趣。他認為,作家在戲劇和小說中不應該灌輸自己的思想。他認為藝術的目的在于娛樂,當然也可以有教諭的作用,但是如果文學不能為人們提供愉悅和消遣,便不是真正的藝術。因此,毛姆更關心的不是內容的深化,而是情節的沖突。尤其是在他的短篇和劇本中,毛姆執意尋求人生的曲折離奇,擅長于布疑陣,設懸念,描述各種山窮水盡的困境和柳暗花明的意外結局。他說他的基本題材就是“人與人關系中的個人戲劇”,這種戲劇性毛姆認為是文學想要愉悅讀者所必須具備的。
在毛姆的四部重要的長篇小說中,《月亮與六便士》尤其受到中國讀者的青睞和好評。該作品對理想與現實、肉體與靈魂、藝術與生活、文明或是世俗(從某種意義上,我們也可以將其稱為傳統)與人的本性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做了深刻的探討和剖析,引起讀者的思考和共鳴,給人的思想和心靈以諸多的啟迪。上述的這一主題是毛姆在許多作品中經常探討的,但在《月亮與六便士》中,作者把它表達得更集中、更強烈,給人以更深刻的印象。從這一方面講,我覺得《月亮與六便士》是毛姆創作的最好的作品之一,在我翻譯的《了不起的蓋茨比》的譯本序中我曾說:“《了不起的蓋茨比》是西方文學中最偉大的作品之一。時至今日,它仍以其內容和形式上的獨樹一幟,在西方文學乃至世界文學中放射著異彩。”我覺得用這段話來稱贊《月亮與六便士》,也非常合適。
雖然我們平時把毛姆歸為自然主義作家,可從《月亮與六便士》表現的主題和創作手法上看,它倒更像是現實主義或是現代主義的作品。毛姆具有敏銳的觀察力,他的筆鋒像是一把解剖刀,對筆下的人物他常常取的是一種醫師“臨床”的冷靜態度。在這部作品中,正是運用著這一手法,毛姆對人的本性、人的自然本能以及隱藏在人的內心深處的思想活動(潛意識)進行了精彩的描述和深刻的剖析。我們知道弗洛伊德強調的是人的潛意識和無意識,而榮格強調的是人的“集體無意識”。在《月亮與六便士》中,我覺得毛姆更多地可能是受到了榮格“集體無意識”思想的影響,因為他側重的是對主人公原始的自然本能(也就是未受到文明和世俗浸染的本能)的分析,在平時,這一“集體無意識”可能潛伏在人的內心最深處,當作家通過對主人公的描述把讀者身上隱伏著的這一“集體無意識”召喚出來時,作品就會給讀者以震撼。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能給讀者震撼,原因就在這里。
跟《了不起的蓋茨比》一樣,毛姆在這部作品中也使用了第一人稱的“我”作為故事的敘述者,這個敘述者既在事內,又在事外;不同的是,毛姆的這個敘述者顯得更冷靜、更客觀、更睿智,更偏重于在事外,更少個人情感(有時甚至對主人公抱著一種調侃的態度)。這樣當作者拿著解剖刀在對主人公進行剖析,并對剖析的結果進行分析和評論時,就更容易讓讀者信服,更具有說服力。此外,這部作品是以法國后印象派畫家高更的生平為基礎(作品主人公的生活經歷和創作生涯與高更的頗有相似之處),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采取的是一種傳記的寫法,其情節和結構并不復雜,所描述的社會面和人物也不多,除了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和故事的敘述者之外,在英國主要就是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在巴黎就是施特略夫和他的妻子,還有就是在塔西提島跟思特里克蘭德有過接觸的幾個人,狹窄的社會面和生活圈子更易于作者對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做深入的解析,增加作品的思想深度。
對傳統與人的本性之間的關系的探討是毛姆這部作品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對英國資本主義的這一傳統,毛姆在作品中有一段生動的描述:
“我認為良心是一個人心靈中的衛士,社會為存續下去所制定的禮規全靠它來監督執行。它是我們心靈中的警察,立在那里監督我們不要違反規則。它又是安插在自我意識中的暗探。人過于希望得到別人的贊同,過于害怕輿論對他的譴責,結果自己把敵人引進了大門;而良心就在那里監視著,高度警覺地保護著它主人的利益,把離群獨處、標新立異的朦朧欲望扼殺在搖籃里。它逼迫每一個人把社會利益置于個人利益之上。這就是那條將個人系于整體的牢固鏈條。人讓自己相信,大眾的利益高于他自己的利益,結果變成了這個嚴厲主子的奴隸,他把這位主子高抬到榮譽的寶座上。最后,就像宮廷里的弄臣贊頌皇帝把御杖打在他的肩頭一樣,他為自己有著敏感的良心而頗感驕傲。到了這一地步,對于那些不肯受良心約束的人,他便覺得怎么責罰也不過分;因為作為一名社會成員,他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他根本無力反抗。當我看到思特里克蘭德對他的行為肯定會引起的斥責毫不在意時,我就像見到一個奇異的怪物,唯有惶恐地退縮回去。”
毛姆把思特里克蘭徳描寫成一個毫無畏懼的反傳統的斗士,他在四十歲時,幡然悔悟,毅然決然地永遠離開了他的那個家,我們知道他原來的家庭——他的妻子和他的兩個孩子——簡直就像是資本主義傳統的化身。他完全遵照著自己內心的聲音,依照著自己的本能和其才能所指引的方向行事,根本不把人們對他的看法放在心上,所以傳統對他完全失去了效用。他就像是個身上涂了油的摔跤者,你根本抓不住他。這給予他一種你束縛不了的自由。所以,最終他的個性能得以張揚,才華能得以施展。
這使我想起毛姆《尋歡作樂》中的那個令人難忘的女主人公羅西。可以說她也是一位反傳統的女性。她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那種貞媛淑女形象,她坦蕩、率直、純真、敢恨敢愛,沒有做作和虛偽,身上毫無傳統道德的影子。我們來看幾段作者對她充滿熱愛的描寫。
當別人說羅西是蕩婦時,作者以阿申登之口給予了堅決的駁斥,說出了自己對羅西的看法:
羅西可以說是一個絲毫不顧忌傳統道德的女性。她用自己的天性和心靈去愛,在讓自己得到愉悅的同時,也給別人帶來快樂。
《月亮與六便士》于1919年出版問世,這不禁又會讓我們聯想到我國當時展開的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那時魯迅發出了“禮教吃人”的吶喊,提出“救救孩子”的震撼人心的口號。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把《月亮與六便士》看作一部反對英國資本主義傳統的宣言書呢?
市面上《月亮與六便士》的中文譯本還不是很多。多出版幾個譯本便于讀者進行比較,同時也會加深讀者對原作品的理解,因為各個譯者在翻譯時都會有意無意地加入自己對原作的理解。我并不認為這是壞事,因為只有加入譯者自己的理解,作品才能變得生動,變得鮮活起來,就像演員扮演人物那樣。
王晉華
于中北大學外語系
2017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