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別了,武器
- (美)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
- 2503字
- 2020-08-24 16:48:53
第二章
第二年,部隊打了不少的勝仗。位于河谷后面的大山和那片長著栗樹林的山坡都被我們占領(lǐng)了,在南部那邊較為平坦的高原上也頻頻傳來捷報,我們于八月渡過了河,住到了戈里察[1]那兒的一幢房子里。這房子有個圍著院墻的花園,園子里有一個噴水池和不少枝繁葉茂的大樹,房子的一側(cè)有一棵很好看的紫藤。離我們一英里[2]之外的山里還正進行著戰(zhàn)斗。我們在的這個鎮(zhèn)子很是怡人,我們住的這所房子也很好。河水就從我們的屋后流過,鎮(zhèn)子幾乎是完好無損地被我們奪了過來,只是它后面的大山還未能被拿下,不過,我又暗自慶幸,奧軍并沒有對這個小鎮(zhèn)進行炮擊,只是采取了一些很克制的軍事行動,他們似乎是想在戰(zhàn)后再回到這個鎮(zhèn)子。鎮(zhèn)上的人們還像往常那樣地生活著,小街上有醫(yī)院、咖啡館和炮兵部隊,還有兩家妓院,一個為士兵,另一個為軍官提供服務(wù)。隨著夏季的結(jié)束,迎來了涼爽的夜晚。后面大山里的槍炮聲不時地傳到鎮(zhèn)子上,鐵路橋上留下的炮彈的炸痕,河邊先前打仗時被摧毀的隧道,都清晰可見。廣場的周邊都是樹,又有一條長長的林蔭路一直通向廣場。這些再加上鎮(zhèn)子上有姑娘,有國王間或坐著小車經(jīng)過,有時能看到他坐在車子里,下巴上留著山羊髯般的灰胡子,不高的身軀上長著一個長長的脖子。那些被炮彈炸去了一面墻的房屋會驀然間向路人呈現(xiàn)出它的內(nèi)部,甚至在有的街道上,花園里到處是房屋被炸塌時散落下來的灰泥和瓦礫,還有在卡索[3]前線戰(zhàn)事順利推進的消息,所有這一切,都使得今年的秋天不同于我們?nèi)ツ甏卩l(xiāng)下的秋季。戰(zhàn)局也改變了。
鎮(zhèn)子后面山上的橡樹林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夏天我們來到鎮(zhèn)上時,這里還是綠綠的一片樹林,可如今被炸得只剩下了樹墩、斷樁,連地皮都炸得到處是陷下去的大坑。秋末的一天,我步出屋外,當(dāng)我來到以前是林地的這面山坡上時,我看到一大片云彩飄到了大山這邊。云來得很快,剎那間太陽被遮擋得只剩下了淡淡的黃色,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灰蒙蒙的,天空被罩住,云層從山頂上降了下來,突然將我也置于它的中間,原來這云里裹挾著雪。雪片在風(fēng)中斜著飄落下來,覆蓋了光禿禿的土地,高出地面的樹樁凸顯了出來,大炮身上也披上了雪花,有人在雪地中踏出了幾條通向戰(zhàn)壕后面茅廁的小徑。
后來我回到鎮(zhèn)上,來到為軍官開設(shè)的妓院,在那里我一邊跟一個朋友喝著一瓶阿斯蒂[4],一邊注視著窗外鵝毛般的雪花緩緩地落下,我們都知道今年的戰(zhàn)事結(jié)束了。位于河流上游的那座山還沒有拿下,在河那邊的大山更是沒有一座被攻下來的。這都得等到來年再說了。我的朋友看見牧師從食堂出來走到街上,在雪水中小心地舉著步,就砰砰地敲著窗子,想引起他的注意。牧師抬起頭來。他看到是我們,便笑了笑。我的朋友招手讓他進來。牧師搖了搖頭,繼續(xù)朝前走了。那晚在食堂我們吃的是意大利細面條,每個人吃得都很快,很專心,先是用叉子把面條挑起來,直到它高高地離開了盤子,然后再把它放低塞進嘴里,或者是不斷地用叉子叉起來往嘴里放,我們也從用干草蓋著的加侖酒瓶里斟酒喝。這個長頸酒瓶被置在一個金屬架上,當(dāng)你用食指把它長長的瓶頸扳下來時,那帶著丹寧酸味的紅色美酒,便流進同一只手拿著的杯子里。在喝過酒之后,大尉開始逗弄起牧師來。
牧師很年輕,他靦腆,容易臉紅,穿著和我們一樣的軍服,只是在他灰制服胸前左面的口袋上,多了一個用深紅色絲絨縫制的十字架。為了能讓我完全聽懂,不至于漏掉了任何東西或是留下什么疑慮,上尉操起一口不地道的意大利語。
“教皇希望奧地利人贏得這場戰(zhàn)爭,”少校說,“教皇喜歡法蘭茲·約瑟夫[5]。打仗的錢都是從他那里來的。我是一個無神論者。”
“你讀過《黑豬》嗎?”中尉問,“我送你一本吧。正是這本書動搖了我的信仰。”
“那是一部十分骯臟齷齪的書,”牧師說,“你并不是真的喜歡它。”
“非常有價值的一部作品。”中尉說。“它是講那些牧師的。你會喜歡的。”他對著我說。我沖著牧師笑了笑,牧師在燭光的另一邊也跟我笑了笑。“你不要讀這本書。”牧師對我說。
“完了我送你一本。”中尉說。
“所有愛思考的人都是無神論者,”少校說,“不過,我并不相信共濟會[6]。”
“我相信共濟會,”中尉說,“這是一個神圣的組織。”這時有人進來,門打開時我看到了外面飄舞的雪花。
“雪下得太大了,今年我們不會再發(fā)動進攻了。”我說。
“當(dāng)然不會了,”少校說,“趁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休假。你應(yīng)該去羅馬、那不勒斯或是西西里轉(zhuǎn)轉(zhuǎn)——”
“他該去阿馬斐[7]看看,”中尉說,“我將給我阿馬斐的家人寫信。他們會像對兒子那樣對你的。”
“他該去巴勒摩(意大利西西里島的首府)。”
“不,他該到卡普里(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一個迷人的小島)。”
“我倒想讓你去阿布魯奇(意大利中東部的一個地區(qū)),去看看我住在卡普拉柯達的家人。”牧師說。
“別聽牧師說他的家鄉(xiāng)阿布魯奇。那里的雪比咱們這里下得還大。他不想去看那里的農(nóng)民。讓他到文化和文明的中心去。”
“他該去見識見識更好的姑娘們。我會給你一些那不勒斯姑娘的地址。她們都是些非常漂亮的姑娘——還有她們的母親。哈!哈!哈!”大尉說著伸開了他的手,他大拇指朝上,其他的幾個手指也攤開著,就像表演手影戲那樣。墻上出現(xiàn)了他手的影子。大尉又說起了他的不地道的意大利語。“你走的時候像這個,”他指著他的大拇指說,“回來的時候像這個。”他摸了摸他的小拇指。大家都笑了起來。
“你們瞧。”大尉說著,再一次伸開了他的手指。燭光將他手的影子又一次投射到了墻上,他從豎起的大拇指開始,依次說著大拇指和其他四個手指的名稱:“Soto-tenente(大拇指),tenente(食指),capitano(中指),maggiore(無名指),tenente-colonello(小拇指)。你走的時候是Soto-tenente!回來的時候是tenente-colonello![8]”大伙兒都笑了。大尉擅長做這種手指頭的游戲。
“你應(yīng)該馬上去休假。”少校說。
“我很想跟你一塊去,領(lǐng)著你轉(zhuǎn)轉(zhuǎn)。”中尉說。
“你回來的時候,給捎回一臺留聲機吧。”
“帶回些好的歌劇唱片。”
“買些卡魯索[9]的碟。”
“別買他的,他只會吼叫。”
“難道你不希望能像他那樣地吼嗎?”
“他吼叫。我說他只會吼叫!”
“我真的想讓你去阿布魯奇,”牧師在人們的喧嚷聲中跟我說,“那是個狩獵的好地方。你會喜歡那里的人的,天氣盡管很冷,可卻晴朗、干燥。你可以和我的家人一起住。我父親是個有名的獵手。”
“我們走吧。”大尉說。
“晚安。”我跟牧師說。
“晚安。”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