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平等的代價(珍藏版)
- (美)約瑟夫·E.斯蒂格利茨
- 3480字
- 2020-08-06 18:10:26
第2章 尋租與不平等社會的產生
美國的不平等并非偶然形成,而是人為制造的,雖然市場力量起了重要作用。這一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應該是顯而易見的:盡管經濟規律普遍存在,但美國日益加劇的不平等(尤其是1%上層群體攫取的大量財富和收入)卻是一項特有的美國“成就”。嚴重的不平等并非命中注定,盡管這種說法給人以希望,但在現實中不平等很有可能變得更糟。造成這些結果的各種力量是不斷自我強化的。
通過了解不平等的起源,我們才能更好地尋找減少不平等的成本和收益的方法。本章論點可以簡單歸納為:盡管市場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不平等,但塑造那些市場力量的是政府政策。今天存在的不平等很多都是政府政策的結果。政府有權把錢從社會上層轉移到中底層,反之亦然。
在上一章我們提到,美國當前不平等的程度超乎尋常。與其他國家甚至與美國自己的過去相比,當前不平等的程度非常嚴重,并且還在以相當快的速度增加。過去人們還常說,觀察不平等的變化就像觀察草的生長:在短時間內是難以看出變化的。但現在不是那么回事了。
甚至在這次經濟衰退中發生的情況也超乎尋常。通常來說,當經濟變弱時,工資和就業都調整緩慢,因此隨著銷售下降,利潤以超比例的速度下降。然而在這次衰退中,工資部分的確下降了,但許多公司卻盈利頗豐。
解決不平等必定需要多方面的努力——我們必須要遏制上層群體、鞏固中層群體、幫助底層群體。每一個目標都需要各自的計劃。但是為了制定這些計劃,我們必須要更好地了解造成這種異常不平等的各個方面的背后原因。
雖然我們今天面臨的這種不平等很獨特,但不平等本身并不是件新鮮事。在西方的“前資本主義”社會里,經濟權力和政治權力的集中在很多方面表現得更為極端。當時,宗教既為不平等合理性提供理由,又捍衛既成的不平等:處于社會上層的人們之所以在那兒,是因為神授的權力。對此質疑就是對社會秩序的懷疑,甚至是對上帝旨意的懷疑。
然而,對于古希臘人以及現代經濟學家和政治學家而言,這種不平等并非預先注定的社會秩序。權力(經常是軍權)是這些不平等的根源。軍國主義與經濟學有關:征服者有權從被征服者那里獲取所需,并且想要多少要多少。在古代,自然哲學一般不認為把別人當作實現目的的手段有什么錯。正如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的那句著名論斷:“一般來說,只有在勢均力敵時,權利才會被考慮;否則強者為所欲為,弱者委曲求全。”
有權力的人使用權力來鞏固或者最起碼維持他們的經濟和政治地位。他們還試圖影響人們的看法,使得那些原本會令人憎惡的收入差距變得可以接受。
當神權的觀念在早期獨立的主權國家遭到拒絕時,那些有權人便尋找其他基礎來維護他們的地位。隨著強調個人尊嚴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及造就了龐大城市社會底層的“工業革命”,找到新的理由來捍衛不平等已成為當務之急。
從19世紀后半葉興起的、至今仍盛行的主流理論“邊際生產率理論”,說的是那些有更高生產率的人得到了能夠反映他們對社會更大貢獻的更高收入。通過供求定律,存在競爭的市場決定了每個人貢獻的價值。如果某人具備稀缺并且有價值的技能,市場就會因為他對于產出的更大貢獻而充分獎勵他;如果他沒有技能,他的收入就會低。當然,技術決定了不同技能的生產率:在原始農業經濟中,身體的力量和耐力是起決定作用的,但在現代高科技經濟中,智力的作用就更大。
通過供求定律,技術和稀缺性在塑造今天的不平等中發揮著作用,但是還有其他東西也在起作用,那就是政府。本書的一個主題就是政治力量和經濟力量同時強有力地造成了不平等。在現代經濟中,政府設定并強化游戲規則——什么是公平競爭、什么行為被認為是反競爭和違法的、當債務人無力支付欠債而破產時誰得到什么、什么是欺詐行為、什么是被禁止的。政府也分配資源(既以公開的方式也以不那么透明的方式),通過稅收和社會福利支出,政府還調整了收入分配,這種收入來自受技術和政治影響的市場。
最后,政府還改變了財富的動態,比如通過對遺產征稅和提供免費公共教育。不平等不僅取決于相對無技能的工人,市場支付給有技能的工人多少錢,還取決于一個人所學到的技能水平。如果沒有政府的支持,許多窮人家的孩子連基本的醫療和營養都負擔不起,就更別說接受教育以獲得高生產率和高工資所必需的技能了。政府可以影響一個人所受的教育和繼承的遺產,這在很大程度上也取決于父母的教育水平和財富水平。有經濟學家甚至說不平等取決于金錢和人力資本等稟賦的分布。
美國政府履行這些職能的方式決定了我們社會中不平等的程度。在每一個領域都存在著有利于某一群體而不利于其他群體的微妙決策;每個單一決策的效應也許不大,但大量旨在利于上層群體的決策積累起來的效應就非常顯著了。
相互競爭的力量可以限制超額利潤,但如果政府不能確保市場是競爭的,那么就可能產生大量的壟斷利潤。相互競爭的力量本該可以限制高管人員的超高薪酬,然而在現代公司中,CEO大權在握——有權決定自己的薪酬,當然還要經過董事會的同意。在很多公司中,CEO甚至有相當大的權力來任命董事會,于是事先被安排好的董事會就沒有什么監督力度了;股東的發言權更是微乎其微。有些國家制定了較好的公司治理法律來限制CEO的權力,比如,通過要求董事會必須要設立獨立董事或者股東在薪酬制定方面必須要有發言權。如果一個國家沒有制定能有效執行的、良好的公司治理法律,那么CEO就會給自己發放巨額獎金。
累進稅制度和公共支出政策(也就是對富人多征稅并提供良好的社會保障體系)能夠限制不平等的程度;相反,那些把國家資源給了富人和關系網絡強的人的政府政策就會增加不平等。
美國政治體制的運行方式正越來越增加結果的不平等并減少機會的平等。這并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們的政治體制給了上層群體過度的權力,后者通過運用權力不但限制了再分配的程度,而且還制定了有利于他們自己的游戲規則,從公眾那里攫取了大量的利益。經濟學家給這類活動起了個名字:尋租(rent seeking),即獲得收入不是因為創造了財富而得到應有回報,而是因攫取了大量即便沒有他們的努力也會被創造出來的財富(本章稍后將對尋租的概念給出一個更全面的定義)。那些上層人士已經學會怎樣以局外人意識不到的方式從社會大眾那里“吸金”——那才是他們的真正創新。
據說,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顧問讓–巴蒂斯特·科爾伯特曾講過:“征稅的藝術在于拔最多的鵝毛,聽最少的鵝叫。”這句話也適用于尋租的藝術。
說得直白些,成為富人的方法有兩種:要么創造財富,要么掠奪財富。前者為社會增添財富,后者通常會減少社會財富,因為在掠奪財富過程中,財富遭到了破壞。對其產品索價過高的壟斷者不但從購買者那里獲得暴利,而且同時破壞了價值;為了獲得壟斷價格,他必須限制產量。
令人遺憾的是,就連真正的財富創造者也經常不滿足于他們創新或創業所帶來的財富,有些人最后采取了不當行為,比如壟斷定價或者以其他形式的抽租(rent extraction)行為獲取更多的財富。僅以一事為例,19世紀的鐵路業大亨通過修建鐵路為社會提供了一項重要服務,他們的大量財富來自政治影響——他們獲得了鐵路兩側大量的政府贈地。時至今日,在鐵路大亨曾主導經濟的一個多世紀之后,美國上層的大部分財富及下層的一些苦難——仍然源于財富轉移而非財富創造。
當然,我們社會的不平等并非都是因為尋租或者政府向上層群體傾斜的游戲規則,市場和社會力量(像歧視)也都起了作用。本章主要討論在美國社會中尋租所采取的多種形式,下一章將討論其他決定不平等的因素。
[1] 這就是為什么良好的股市表現不再是一種健康經濟的一個良好指標。股票表現好,可以是因為薪酬低并且美聯儲出于對經濟的擔心而使利率幾乎保持在零。
[2] 參見Thucydides,The Peloponnesian War,trans.Richard Crawley(New York:Modern Library,1951):331(book 5.89)。
[3] 這就是為什么那些當權者主動放棄一些權力的例子顯得特別有趣。其中有些例子是因為當權者意識到自己的長期利益及屬于他們服務對象的人的長期利益是緊密相連的。比如不丹國王在2007年堅持要把他的國家轉變為君主立憲制國家。他必須說服他的臣民那是對他們而言的正確道路。19世紀那些把教育惠及普通國民的國家的統治精英一定知道那么做的風險——長遠而言將弱化他們的政治專營權,然而需要一支教育程度更高的勞動力隊伍的短期經濟利益似乎優先于長期的政治后果。參見Fran?ois Bourguignon and Sébastien Dessus,“Equity and Development:Political Economy Conside-rations”,pt.1 of“No Growth without Equity?”ed.Santiago Levy and Michael Walton(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9)。Daron Acemoglu和James Robinson從理論上解釋了民主化是統治精英致力于未來再分配的一種手段,從而避免了在社會動蕩時出現暴力革命的極端情況。如果民眾反抗的力量不是太大的話,那么采取鎮壓或臨時改革(或轉移支付)也許就足夠了。參見Acemoglu和Robinson,Economic Origins of Dictatorship and Democrac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
[4] 參見Karl Polyani,The Great Transformation(New York:Rinehart,1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