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皮囊之下
UNDER THE SKIN
“人類所有的想法和人類所有的行為，不是出于愛，便是由于怕。人們總是先愛，然后毀滅，然后再去愛。愛誘發怕，怕誘發愛。”
——尼爾唐·納德·沃爾什
夏晚晚出生在一個夏天的晚上，因為難產，她差點兒見不到這個世界。她媽疼了一天一宿，幾度昏厥，最后醫生說再不手術大人孩子都有危險。一刀下去，夏晚晚終見天日，響亮的嚎哭宣告與命運抗爭的第一次勝利。夏晚晚因為來晚了而得名，毫無創意。
可能是在媽媽肚子里憋了太久，夏晚晚的鼻子長得很突出。圓鼻頭努力向前伸展，如環島一般占據了全臉最中心的位置，其他五官則存在感極低地散落在四處。六歲時爸媽給她辦了一個盛大的生日爬梯，親戚四鄰都來了，繡球嬸摸著晚晚的腦袋說：“這孩子長得……嗯，以后一定有出息。”夏晚晚對這句話記憶深刻，多年之后她漸漸理解“嗯”意味著什么。
初中時夏晚晚開始暗戀學長。在一堆剛剛發育、自我感覺極其良好的少女中間，夏晚晚人緣很好。她們拉著她去看學長們打球，拉著她去課外活動，也拉著她去送情書。夏晚晚覺得自己也該寫一封才算融入，她選了一個高二的眼鏡男，戰戰兢兢寫了一封，遞出去的同時就被決絕了。“不好意思，我不喜歡丑的。”
直白是一種罪嗎？
那丑是嗎？
夏晚晚開始低頭生活，穿最不起眼的衣服，小聲說話。頭發盡量遮住臉，看不見沒關系，別被看見比較重要。夏晚晚留給學生時代的只是點名時的一聲微弱應答，因為在生長發育期只想藏起來，夏晚晚落下輕微的駝背，蜷縮著被傳送帶運往成人世界。
令她驚喜的是，成人世界幾乎可以不必見人。在家做設計賺錢，吃飯叫外賣，買一切東西都有電商。她用修圖軟件把眼睛從兩邊往中間拉一拉再放大，鼻子縮幾圈，腮部往里推一推，調亮膚色，磨皮去黑眼圈，加一個濾鏡，胳膊、腰、腿一鍵變細拉長，夏晚晚三分鐘就成了絕大多數人眼里的美人。對，就是照騙。So what？！很紅的幾款同城交友App她都有賬號，她是紅人夏晚晚，因為“人美”名也美。每個晚上她都很忙，變換角色變換語氣變換“撩”天對象，時而嬌嗔時而強勢。一排一排頭像隨意瀏覽，看著順眼就可以say hi，聊著投緣就轉去微信繼續互動。后宮佳麗三千，夏晚晚有沒有最愛？當然有。
“早安。”
“早。”
“在干嗎？”
“做手沖，請你喝。”
“什么豆？”
“你喜歡苦一點還是酸一點？”
“苦的。像信用卡還款日當天的苦澀心情。”
“呵呵，好。那用曼特寧。苦到極致時還有巧克力的濃醇。”
“好的。多少錢？”
“用你的morning kiss來換吧。”
“
”
文字是強大的致幻劑。在手機屏幕里，夏晚晚仿佛看到了自己身穿寬大的白色襯衫，睡眼惺忪地坐在開放式廚房的餐桌邊，一個斯文優雅的男人正在為她泡制一杯專屬的手沖咖啡。而她只需要靜靜地看著男人優雅地操作各式器皿，待咖啡做好，一個溫存的吻即可喚醒味蕾。這經典影視劇作品中被用爛了的橋段仍然是擊中她的。夏晚晚下意識地舔舔嘴唇。
這個男人微信名字叫尤亦。
尤亦說他在茂名南路一家很小的咖啡館打工，90后，天蝎座。微信頭像是一個戴棒球帽的少年的背影，陽光撒了一地，三個月前，夏晚晚開始逐步淪陷在這個背影里。加了微信后她立即去翻尤亦的朋友圈，她迫切想要知道他的臉、他的日常。令她失望的是尤亦的朋友圈里并沒有他自己的照片，都是一些咖啡豆品鑒的知識帖和一些風景。他的個性簽名寫著：眼睛為她下著雨，心卻為她打著傘。
這是泰戈爾對于愛情的描述。夏晚晚進一步淪陷，且有些小小的醋意，那個“她”是誰呢？數據顯示，男生會更留戀過往的戀情，分手后還和前任保持聯絡的比例是39%。尤亦是對舊愛難以釋懷嗎？舊愛是怎樣的女生呢？很漂亮嗎？應該比我漂亮很多吧。夏晚晚的自卑感像泡騰片一樣翻滾起來。
尤亦工作時間很固定，每天午休和晚上下班后，能和夏晚晚聊很久。有很多個夜晚，夏晚晚抱著手機，一條一條回復著尤亦的微信，雖然已經困得不行，但還是苦苦堅持，想要多陪他一會兒。被手機砸到臉，也是常有的事。
“我剛剛睡著了，又被手機砸醒了。臉都扁了。”
“哈哈哈，真的啊。鼻子沒事吧。那你趕快睡吧。”
“那你呢？”
“我還不困，想再看一部電影。”
“看什么？”
“還沒決定，在《曼哈頓》和《華爾街之狼》里選一部吧。”“哦，老電影。你都不追劇的嗎？”
“嗯，不追。不想被牽著走。”
“好吧，那我先睡了。你不要熬太晚喔。晚安。”
“晚安，小公主。”
夏晚晚的枕邊升起數不清的粉紅色氣泡。她不止一次在夢里挽起了尤亦的手臂，陽光下一對相互依偎的背影，不知道他們要走去哪里，目的地顯然一點都不重要。
最近一段尤亦準備考高級咖啡師資格證，考試不僅考核實際操作，還有閉卷理論知識考試，很是嚴格。尤亦每天下班都要做很多功課，在微信上的時間也少了一些。
“你在忙嗎，這么忙就別回了，我想你了……”
“嗯，再忙也要注意休息，勞逸結合喔……”
“哎，怎么辦，你在哪兒呢，怎么不說話……”
一個晚上夏晚晚大部分時間在演獨角戲，一邊強迫自己完成已經拖欠很久的設計稿，一邊每隔幾十秒就要檢查一下手機，看看尤亦有沒有回復她的微信。經常是一兩個小時之后才能收到尤亦簡單的回復，有時連互道晚安的環節都被忘了。夏晚晚這三個月里已經越來越無法和其他人聊天，她的心里總是惦記著尤亦，她想偷偷去看看他，哪怕一眼，哪怕不能交談，也是一種慰藉。
她站在鏡子前，鏡子毫不避諱地呈現出她的寬臉、小眼睛和異常突出的大鼻頭。干癟的嘴唇被涂上了新款的南瓜色唇膏，變成水分丟失嚴重的兩片南瓜。她已經許久沒有打扮過自己，今天特意穿了網上新買的裙子，淡藍色。她戴好口罩和帽子，決定去咖啡館看他一眼，看看那棒球帽的正面是什么樣的美少年。夏晚晚站在咖啡館門口時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店里人不少，黃色燈光，木制的操作臺和桌椅。咖啡機后面有好幾個男孩女孩在忙活著，夏晚晚推門進去坐在很遠處的桌子上假裝等人。
“在上班么？想你。今天也要加油喔。”
夏晚晚發出了一條微信。她眼睛緊緊盯住操作臺后面的幾個人，誰下一秒看了手機，誰就是尤亦了。三分鐘后，夏晚晚手機響了，一個高個子男孩在看手機！男孩低著頭，兩只手握著手機，手指骨感纖長。“尤亦！三號桌的拿鐵！你幫忙送一下！”“好！”男孩抬頭的那一瞬，夏晚晚要哭了，瘦削的臉，雕刻過的鼻梁，單眼皮，好看的嘴巴。夏晚晚落荒而逃。
公交車穿梭在下班高峰，夏晚晚坐了一圈又一圈。每一站都有人上車下車，面孔形形色色，夏晚晚躲在口罩里探索絕望。她是真的想挽起尤亦的手臂，可是他可能接受她嗎？網上說95%的直男都愛美女。無論靈魂多么接近、興趣多么相投，沒有一張精致的面孔，其他的一切都是無謂的。尤亦會喊她小公主是因為她的頭像就是小公主的模樣啊，可那根本就是騙局。她是幕后操手，騙人騙己。
公交車經過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你的命運因勇于改變而改變。一張尤物的臉陪襯在旁邊，這是一家新開的整形醫院的廣告。夏晚晚看著那張發光的臉，眼里閃過一絲光亮。
“尤亦，我要出國幾個月。你先專心考試，考完我也差不多回國。”
“你要去干嗎？”
“一個短期培訓，很快的。我也會想你的……回來我們見面吧。”
“好吧，你自己多保重，小公主。”
有的是局麻，夏晚晚能聽到器械碰撞的聲音，感受到皮肉的牽扯，聞到蛋白質烤焦的味道。有的是全麻，呼吸機帶上，麻藥推好，進入另一個空間，再次醒來時身體插滿管子，頭被彈力繃帶纏成木乃伊。后反勁兒的疼痛讓她整宿整宿不能睡，但是她知道，相比于從前的痛苦，此刻的痛苦是有盡頭的。她做主毀了丑陋的夏晚晚，創造了一個真的小公主，不破不立。因為下頜骨和牙齒手術會影響咀嚼，她喝了一個多月的湯湯水水，整個人也瘦下來。出院時前臺激動地握著她的手說：“夏小姐，你簡直是變成了另一個人啊，以后不要忘了我們啊！”醫生護士都爭先和夏晚晚合影，夏晚晚還是有些輕微低血糖，身體有些虛弱，但她內心充滿從未有過的歡欣。
“尤亦，我剛剛飛機落地。我們見面吧。我去你的咖啡館找你吧。”
“你終于回來了，太好了。我等你。”
天氣徹底熱起來，街上的姑娘們都盡情解放著肢體。夏晚晚生平第一次穿上牛仔短褲，上面配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衫。頭發也長長了，披散在肩上。她要去挽尤亦的手臂了，她等這一刻像是等了一個世紀。第一次面對面，尤亦會對她說什么？會喜歡眼前的她嗎？他已經考取了高級咖啡師資格，剛好今晚給他慶祝……想著想著，咖啡館就在眼前。夏晚晚整理了一下衣服領口，學著網上示范的那樣往邊上扯了扯，露出了黑色的內衣肩帶和鎖骨。
“您好，我找一下尤亦。”
男孩愣住了，她是誰？筷子寬的雙眼皮，高挺的鼻梁，有點兒內陷的鼻翼，尖尖的下巴，嘟起來很不自然的厚嘴唇。一張臉上看到了至少五個人的影子。
“尤亦，是我啊，我是夏晚晚……小公主。”
那次見面之后，尤亦刪除了夏晚晚的微信。最后的告別詞如下：“晚晚，很高興認識了你。我承認我喜歡了你，但我不喜歡虛假的東西。仍舊欣賞你的善解人意和聰慧，愿你找到真愛。”
勇于改變真的能改變命運嗎？騙子。
夏晚晚不敢大哭，醫生叮囑她內眼角的傷口愈合需要時間，盡量不要刺激。手術花光了所有積蓄，她必須振作重新來過。一個月后，夏晚晚找了一份在設計公司上班的工作。公司很遠，每天在地鐵上要消耗一個小時的時間。她慢慢習慣于鏡子里現在的樣子，雖然是假的，但是時間會讓她忘記曾經的“真”是什么模樣。老實講，她也不想記得。心靈的傷和身體的傷一樣，一定會愈合。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夏晚晚又一次打開了社交軟件，“附近的人”就有四個在線。
美是無止境的追求。女子大美為心凈，中美為修寂，小美為體貌。有趣的靈魂和豐富的大腦才是長久的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