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后,小魚帶著池故淵來到陶林家,提出要出海捕魚,三人一同往海邊走去,一長排的漁船隊列般停泊在岸邊,正午刺眼的陽光將白帆染成一面面紅綢,海面明凈透徹,微風拂過,蕩漾起片片漣漪。
陶林登上一艘看上去十分老舊的漁船,船上設施十分簡單,小魚跟在后面,轉頭朝身后的池故淵燦爛一笑:“故淵哥哥,快上來吧。”
池故淵猶豫了會兒,也上了漁船,這里的陽光似乎比加州的陽光還要熾烈,照得他全身一陣灼熱,他看到船板上擺著的橙色救生衣,連忙第一時間拿起來套在身上,并牢牢系好。
陶林啟動船,船漸漸離海岸越來越遠。
池故淵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感到十分不安。
到了遠海的地方,陶林熟練地把大網放下去,漁船大概跑了半個小時,開始啟動電機,慢慢地把網拉到船上,網上來的東西可不少,有螃蟹、扇貝、蝦,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魚兒。
小魚拿來鐵桶,將各種各樣的海鮮進行分類,一些不需要的則倒回海里。
池故淵看著分工合作的陶林和小魚,看到了完全不同于他在紐約的另一種生活方式,靠海而生,為海而活。
“你以前也經常跟爺爺出海捕魚嗎?”池故淵問小魚,他突然很想知道更多關于爺爺的事情。
“小時候爺爺經常帶我出海,但是這幾年爺爺的身體不太好,就很少了,大多數時候都是我跟陶大哥出海。”提起爺爺,小魚的臉上不由得有些傷感。
她望著大海,突然間縱身一躍,跳進海里。
“哎!”池故淵被驚嚇到,海面早已不見小魚的影子,他倉皇地尋找著。
陶林笑道:“放心吧,小魚可是被島民們叫作‘小美人魚’,水性很好,她不會有事的。”
池故淵坐回原位,等了好大一會兒,小魚還沒有出現,他又著急起來:“該不會是出什么事情了吧?”
哪有人能在海里不攜帶氧氣瓶潛水這么久的?
“那我下去看看。”陶林正說著,“撲通”一聲跳進海里。
池故淵看得目瞪口呆,敢情這片海是游泳池嗎?想跳就跳?
船上只剩下池故淵一人,他整個人焦灼極了,抬頭看看萬里無云的天空,又低頭看著腳旁鐵桶里活蹦亂跳的魚蝦蟹,再看看風平浪靜的海面,他感到彷徨而迷茫,仿佛自己被流放在海洋之中。
突然海面濺起了水花,小魚鉆出水面,她靠在船的外殼上,雙手高高舉起,托著一枚比她的兩個手掌并在一起還要大的海蚌:“故淵哥哥,你看!”
她笑靨如花,藍色的吊帶裙裙擺漂在水面上,她像一條童話里走出來的小美人魚,有著美好的臉和美好的笑容,一瞬間,池故淵呆住了。
小魚敏捷地爬上船,坐在甲板上,將海蚌的殼微微地撬開:“啊,好大的珍珠!”雖然河蚌與海蚌都可以產珍珠,但是兩者珍珠的數量相距甚遠,海蚌的產量很低,每次只生產一顆珍珠。
小魚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從海蚌里取出珍珠,這顆珍珠圓潤而飽滿,池故淵雖然不懂珍珠,但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一眼便可以看出這枚珍珠價值不菲,他喜上眉梢,看來修補漁船的錢應該可以一次性還清了!
小魚取出珍珠后,將海蚌放回海里,笑道:“這樣它又能繼續產珍珠了。”
“小魚,你想成為河蚌還是海蚌?”池故淵突然問道。
小魚不解:“什么意思?”
池故淵決定用河蚌和海蚌的比喻來開導小魚,他端出演說家的風范來:“河蚌和海蚌雖然都是蚌類,但是命運卻天差地別,一個來自河里,一個來自海里,河蚌的珍珠之所以便宜是因為其珍珠產量很高,而且被拆了珍珠的河蚌一般是活不成的,加上肉質不好,人們也不喜歡吃,只能被遺棄或者加工到動物的飼料里。”
“但是海蚌因為一次只產一顆珍珠,而且質量很好,所以產出來的珍珠十分珍貴,即便被取了珍珠,也可以放回海里等它第二次產出,如此循環利用。”
池故淵看著小魚懵懵懂懂的臉,繼續說道:“但是人跟河蚌和海蚌不同,人是可以選擇活在海里或者湖里的,你要是待在遠人島,你就只能是一輩子的小魚,但是你若去了更廣闊的地方,你就能成為任何你想成為的人。”
池故淵幾乎磨破了嘴皮子,最終目的都是希望小魚能夠幫助他離開。
小魚聽得似懂非懂:“但是小魚覺得,這都是它們的使命所在,我并不認為河蚌就比海蚌低賤和卑微,活在深溝里的人,也可以光芒萬丈,住在高樓的人,未必不是一身銹。”
池故淵頓了頓,還想與她繼續爭論,就在這時,陶林浮出了水面,看著兩人笑道:“你們在說什么有趣的事情啊?”
小魚抿嘴一笑:“故淵哥哥在跟我說他在美國的一些好玩的事情呢。”
“是嗎?那我也要聽聽。”陶林爬上船。
池故淵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小魚,突然間覺得她未必什么也不懂,未必就那么無知。
他們在海中待了很久,這一趟出海收獲頗豐,船回到了岸邊,他們拎著鐵桶從船上下來。陶林和池故淵一人拎兩桶,還好池故淵在美國一直有堅持健身,這兩桶魚對他來說并不算重。
他們將鐵桶擺放在路邊,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一些也在賣海鮮的漁民。
牛大爺走了過來,池故淵連忙讓小魚把那枚珍珠拿出來。
小魚扭扭捏捏,有些不舍,這可是她第一次撈到這么大的珍珠。
牛大爺看了看珍珠,又看了看池故淵:“這是你撈到的?”
“是小魚。”池故淵誠實答道。
牛大爺將珍珠塞回小魚手里:“那這是小魚的,我不能收,你欠的錢應該由你雙手掙了還,靠女人,沒出息。”牛大爺說著搖了搖頭。
池故淵不由得有些惱怒,他還是第一次被人說靠女人!呵,他在紐約那可是豪擲千金的高富帥,對女人向來大方,何曾被人暗諷過吃軟飯這么難聽的話。
他踢了踢鐵桶:“這些魚我也有參與捕撈。”
牛大爺看了看鐵桶,目光落在一桶蝦上:“這蝦不錯。”
“那蝦你拿去,抵一些修船費。”池故淵說道。
牛大爺拎起鐵桶,掂了掂:“應該就抵五塊錢吧。”
“什么?這么一大桶蝦才五塊錢?”池故淵幾乎要喊了起來。
小魚扯了扯池故淵的袖子:“故淵哥哥,這物價在遠人島是正常的,因為每家每戶基本都有漁船,所以買海鮮的是少數,也值不了那么多錢。”
池故淵再次感到絕望,他現在欠牛大爺五百塊的修船費,等于他要賣一百桶才能還清,而且牛大爺還特意給他設了期限,就是他在遠人島的這一個月,如果規定時間內還不清的話,牛大爺將聯合船長不讓他回美國。
處處都被限制著,池故淵忍不住在心里低吼了一聲,然后眼睜睜地看著牛大爺拎著那桶蝦離開了。
之后一個老奶奶走了過來,小魚看見她連忙興奮地迎了上去:“花婆婆好。”
老奶奶低頭看了看池故淵面前鐵桶里的魚,和藹地笑道:“這魚兒看起來挺好。”
“五塊錢一桶,恕不講價。”池故淵擺出一副商人的姿態來,只想盡快把這些海鮮都賣出去。
花婆婆的笑容頓時僵了僵,小魚不滿地看了眼池故淵:“怎么能收花婆婆的錢呢?”
“不收錢難不成免費送啊?”池故淵臉色陰沉下來。
小魚扭過頭,不想跟他說話,對花婆婆笑道:“花婆婆,你要多少,我裝你籃子里。”
一旁的陶林也跟著附和,熱心腸地將魚兒倒進花婆婆的竹筐里。
“哎呀,這太不好意思了。”花婆婆笑瞇瞇地看著小魚和陶林,“你倆真是好孩子。”她道謝了幾聲,拎著裝滿魚兒的竹筐走了。
池故淵頓時怒火中燒,將空了的鐵桶踢翻在地:“你們就這樣白送是吧?不打算賺錢了嗎?難怪十年才存五十塊錢!”
他是個商人,最講究利益,剛剛小魚和陶林的行為已經完全觸碰了他的底線,要知道就算是在經濟危機時期,資本家寧可把牛奶倒掉,也不愿意免費分給窮人。
鐵桶在地上發出“哐當”清脆的聲音,小魚嚇了一跳,她頓了頓,看向池故淵:“花婆婆一直很照顧我,就像我的親人一般,怎么能跟親人計較錢?”
“是是是,這個島上的所有人都是你的親人!那你還賣魚干嗎?干脆全部免費送好了!”池故淵又踢了鐵桶一下,怒氣沖沖地走開。
小魚站在原地,看著池故淵離開的身影,心里十分難受。
一旁的陶林將鐵桶擺好,安慰小魚道:“池大哥不是我們這個島上的人,自然不明白我們這樣做的緣由。”
池故淵往前走著,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臨近傍晚時分,遠處的海水沐浴在夕陽的余暉下,閃爍著浩瀚無際的紅光。
他腳上穿著一雙拖鞋,走路用力過猛的時候整個腳掌向前直接踩在地面上,皺巴巴的衣服跟衣衫襤褸的乞丐沒什么區別,頭發也亂糟糟的,跟鳥窩似的。
他感到十分煩躁,這個島的一切,都讓他不爽極了!一想到自己還要在這里待上一個月,他就更加崩潰!
路上,他遇見了幾個島民,池故淵一來就成了遠人島的焦點,幾乎整個島上的居民都知道他,島民們看見他,露出樸素親切的笑容跟他打招呼,又看看他的腳下,似乎在盯著他的拖鞋看。
池故淵心生厭煩,不想見到這里的任何人,徑直朝爺爺家走去,打算將自己隔絕起來。
他剛邁出一步,突然踩到了一團軟乎乎的東西,他低頭一看,是一團黑乎乎的不明物,氣味很臭。
原來剛剛島民是在提醒他腳下有東西。
就在這時,池故淵看到了草叢里一只開心奔跑的狗,后怕地退了幾步,又看了眼地上那團東西,反應過來,他忍不住咆哮:“這里的人都不拴狗的嗎?”
池故淵崩潰到極點,一個箭步沖到海邊,用海水洗腳,洗完腳和拖鞋后,他回到爺爺的房間,躺在床上,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他已經被這里的一切摧殘到懶得反抗了。
池故淵閉上眼睛,竟不知不覺睡去。再次醒來時,他是被一陣陣提及他名字的聲音給吵醒的。
“請池故淵速速到燈塔的崗位上,請池故淵速速到燈塔的崗位上……”一直循環重復著。
池故淵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發現是從電線桿上綁著的喇叭里發出的,他記得前天爺爺舉行葬禮時,這個喇叭也播報過爺爺下葬的消息。
池故淵沒想到他守燈塔的事情還要被這樣聲勢浩大地命令,頓時感到郁悶而煩躁。他走下床來,打開門,小魚正坐在餐桌旁吃著飯,她軟糯地說道:“故淵哥哥,你終于醒了,趕快吃完晚飯去守燈塔吧。”
每次吵完架,小魚都像個沒事人一樣,池故淵都有些懷疑她是不是金魚的記憶了。
池故淵本想拒絕守塔,但又想到自己已經跟村長約定好了,不能失信,不然他真的很可能走不出這座島了。
他悶悶地在餐桌前坐下,意外發現晚餐除了海鮮之外,還添了盤麻婆豆腐。
“這是花婆婆送過來的豆腐,她自己親手做的,你嘗嘗。”小魚舀了勺豆腐到池故淵的碗里。
花婆婆雖然拿走了他們的魚,但送來了她親手做的豆腐,也算是禮尚往來。池故淵想起自己當時過于激烈的反應,突然心生愧疚。
池故淵嘗了口豆腐,味道還真的不錯,他又多舀了幾勺淋在米飯上,再配上大魚大蝦大蟹,這頓飯吃得十分滿足。
吃完晚飯后,小魚端著碗筷到廚房里:“故淵哥哥,你先去守燈塔吧,小魚洗完碗就來找你。”
池故淵點點頭,拿著手電筒走出屋子,朝燈塔的方向走去。喇叭聲已經停止,夜晚的遠人島十分寂靜,從家家戶戶透出來的昏黃燈光,照亮了小路。
來到燈塔里,池故淵亮起手電筒,順著鐵皮樓梯來到燈塔的頂樓,他茫然地坐在床上,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
他一個人處在黑夜中,巨大的孤獨感吞噬了他,他不禁想起爺爺來,爺爺是如何耐住寂寞在這個小屋里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
過了很久,小魚也上來了,她看著發愣的池故淵,奇怪道:“你怎么還沒亮起燈塔?”
“我不知道該怎么弄。”池故淵瞥了眼設備間里的柴油發電機,一臉迷惘。
小魚笑出聲來,走進設備間:“我來教你吧。”
“在每次開機前,必須要檢查柴油機水箱內的冷卻水或者防凍液是否加滿,如果缺少的話就要……”小魚耐心地講解著,一步步示范,然后退到一旁,“故淵哥哥試一次吧。”
池故淵一連操作了好幾次,終于在第五次時完全操作正確。
一瞬間,燈塔上的燈亮了起來,直射向遠方,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了海面上,遙遠而明亮。
小魚開心地拍了拍手:“故淵哥哥好厲害啊,小魚可是學了好久才學會的。”
池故淵看著小魚臉上溢出的雀躍神情,心微微動了一下。不知為何,從她這里得到的鼓勵,竟比他在紐約時投了一只節節漲的股票獲得的稱贊更動聽。
小魚打開屋子的燈,天花板上一顆直垂下來的電燈泡發出暖黃色的光,給屋里的一切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輝。
他們在床上并排坐下,望著窗外的海,空氣安靜了下來,燈塔之上的房間里,安靜得可以聽到兩人的呼吸聲。
小魚從桌子上拿來一個鬧鐘:“這是爺爺的,他每隔一個小時定一次鬧鐘,防止自己睡著時發電機滅了而不知情。”
一個小時響一次,也就意味著根本沒法睡個好覺,得一小時醒一次,池故淵實在是不能理解爺爺對于燈塔的執著:“爺爺守燈塔是沒工資的吧?”
“守燈塔是池家世代傳承下來的,并不是為誰工作,如果要說是為誰效力的話,那便是為了島民,為了歸來的漁船。”小魚突然眼睛一亮,站了起來,指向窗外,“你看,有漁船歸來了。”
池故淵順著海面望去,幾艘漁船亮著燈,閃爍的漁火倒映在水中,仿佛碎碎的銀光,他們朝燈光照耀的方向駛來,在灰蒙蒙的霧靄中微微起伏著,遠處的夜空中明月高懸,繁星點點,他驀地想起那句詩來: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池故淵雖然在美國長大,但是父親對于他的語文從未落下過,他小時候讀到這句詩時,腦海里怎么也想象不出這樣的意境來。
可是現在,他見到了,雖然和詩里描述的有些出入,雖然不是天剛破曉,也沒有烏鴉啼叫,也沒有漫天霧氣,可是他卻突然通過這幅畫面感受到了這首詩里的孤單寂寞和憂愁之情。
漁船慢慢地停泊在岸邊,漁夫興高采烈地帶著一天的收獲互相道別后,往各自的家歸去。
“爺爺說,每次看著這些歸來的漁夫,便會感到很滿足和欣喜。”小魚輕聲說道。
池故淵心里微微一動,剎那間有些動搖了。
“你不回去嗎?”池故淵見夜色已深。
小魚在床上坐下:“我陪著你。”
池故淵心里又一動,他在靠背椅上坐下:“小魚,你有想做的職業嗎?”
“有啊。”小魚的眼睛彎成月牙狀,“我想守護守燈塔的人,故淵哥哥負責守塔,我負責守護你。”
“你為什么對燈塔的眷戀也這么深?”
“因為是燈塔帶我回家的。”
“帶你回家?”
小魚點點頭:“我曾經在海上漂了五年,是燈塔讓爺爺發現了我,帶我到遠人島,給了我一個家,所以,如果沒有燈塔的話,我不知道自己還會漂到什么時候。”
池故淵聽陶林提起過小魚完整的身世,她在五歲那年跟隨父母坐船遭遇海難,只有她一個人活了下來,被海豚救起,她在一塊木板上漂著,去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經常下海捕魚,林間摘果,過了五年與世隔絕的野人般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想離小島越遠越好,便一頭鉆進了大海里,從白天游到黑夜,然后看到了燈塔,被爺爺發現。
爺爺將她帶回家后,耐心地教她識字說話,終于將她培養成了一個正常的人類。而小魚因為長相甜美性格單純,很受島民們的喜歡,她很快融入島上的生活。島民們看到小魚的水性很好,甚至還能跟魚兒對話,都親切地稱呼她為“小美人魚”。
一個人在海上漂了五年……
池故淵不敢想象那種被世界遺忘的孤獨,如果自己不能夠閃閃發光地被人們看到,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僅僅是如螻蟻般的生存罷了。
“所以,我很感謝燈塔,感謝爺爺,爺爺走了,我會代替他一直守著燈塔的,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因為燈塔而找到回家的方向。”小魚繼續說道。
池故淵轉頭看她,她一褐一藍的異瞳在燈光下微微閃著光,美得宛如暗夜的精靈。
“故淵哥哥,你也躺到床上來吧。”小魚見池故淵坐在椅子上打盹,眼睛半闔著時不時地點頭,這樣的睡姿應該很不舒服。
房間里只有一張床,池故淵搖搖頭:“不用了。”
畢竟男女有別,躺一張床上不太好……
“小魚不介意的。”小魚往墻旁挪了挪,一旁空出很大的位置來。
“你就不怕我對你做什么嗎?”池故淵挑了挑眉。
“你是爺爺的孫子,也是小魚的哥哥。”小魚嘻嘻笑道。
池故淵爬上了床,突然使壞地靠近小魚。
小魚挪了挪身子,被逼到了墻角,眨著美麗的異瞳看著他,雙眼澄澈干凈。
池故淵將一只手撐在墻上,看著小魚,嘴角浮出一絲邪魅的笑容:“可是我們沒有血緣關系啊。”
小魚睜大了眼睛,顯得越發無辜和楚楚可憐,她的小嘴微張,粉嘟嘟的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讓人忍不住想要親兩口。
池故淵的臉慢慢貼近小魚,小魚呆愣著背靠在墻上,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十二點整的鬧鐘響起,“丁零零”的聲音打破了剛剛靜謐而曖昧的氛圍。
池故淵退了回來,抓起桌子上的鬧鐘,關掉,然后平靜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好像剛剛什么事情也沒發生。
一旁的小魚如驚弓之鳥般呆愣著,過了很久才慢慢反應過來,僵著的身子終于放松了下來,她看向似乎睡著了的池故淵,小心翼翼地扯了毛毯的一角,躺在床上。
小魚將毯子蓋過嘴巴和鼻子,只露出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上垂掛的燈泡,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一個小時后,一點的鬧鐘響起,池故淵被吵醒,但很快聽見鬧鐘被關掉的聲音,他又迷迷糊糊地繼續睡著了。
兩點,三點,四點……每隔一個小時,池故淵都被鬧鐘叫醒一次,但不用等他清醒過來,鬧鐘就被摁掉了。等他最后一次被鬧鐘驚醒時,窗外天已經蒙蒙亮,小魚關掉鬧鐘的同時,也將發電機關了,燈塔的燈滅了下來。
池故淵看了眼鬧鐘上的時間,已經五點了,這么說,從一點到五點,一共響過五次鬧鐘,都是小魚起來幫他關掉的。
明明是他來守燈塔,小魚卻替他做了監守的工作一晚上沒睡,他心里頓時滿懷歉意。
小魚正坐在椅子上,雙手托著下巴,盯著窗外看,她的背影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中,美得恍若畫中人。
池故淵挪到床邊,來到她身后。
小魚聽到動靜轉過頭來,看著池故淵甜甜一笑:“故淵哥哥,你醒了?”
“嗯。”池故淵點點頭。
小魚明明一夜沒睡,精神狀態卻很飽滿,她說完又繼續轉頭看向窗外。
遠處的海平面上,一輪紅日正在冉冉升起,四周霞光盡染無余,遼闊無垠的大海布滿了耀眼的金光,太陽仿佛一個身著華麗嫁衣的女子,搖曳著光芒萬丈的裙擺落在水面上,上面綴著亮晶晶的珍珠,她每向天空走一步,朝霞就更紅一分。
池故淵不是沒見過日出,他在曼哈頓的大廈里,每天清晨也能看到破曉的天空,絢爛的日出和朝霞從自由女神像的身后快速掠過,染紅了紐約的高樓。
那時候,太陽對于池故淵而言只是一種時間上的概念,新的一天,城市里的人又開始像上了發條快速運轉的機器人,街道上車水馬龍,人們迎著朝陽神色匆匆地前行,又在日落時留下一抹落寞而疲倦的身影。
而在遠人島看日出,是一種享受,他第一次意識到日出是大自然的杰作,而不是鞭策和催促著他要不斷努力過好這一天的提示。
池故淵深深地呼吸了口新鮮空氣,第一次覺得原來人生也可以如此愜意安然。
池故淵和小魚從燈塔上下來,走在海邊,遇見正在修船的牛大爺,小魚連忙走了過去:“牛爺爺,需要我們幫忙嗎?”
牛大爺看了小魚身后的池故淵一眼,毫不客氣地指揮道:“你幫我把這塊木板釘上去。”說著扔過來木板和釘子。
“幫你修補的話可以抵多少錢?”池故淵瞬間切換到商人思維。
牛大爺似有些驚訝地看了一眼池故淵,早就聽池大爺說他這個孫子跟他兒子一樣,在美國沾染了一身銅臭味,他忍不住想替池大爺好好磨煉池故淵的性子一番:“五塊錢一個小時。”
“什么?”池故淵大喊道,這勞動力未免也太廉價了吧?要知道他在美國的話,一個小時哪怕是去高校做場演講,都能拿到一萬美金的出場費。
“不愿意做就算了。”牛大爺一副鄙夷的表情。
“做就做,誰怕誰!”起碼這樣干活比賣魚容易多了。
池故淵原以為自己能夠做個四五個小時,但才干了一個小時,他就已經精疲力竭了,被牛大爺各種使喚,敲著釘子的手臂酸脹不已,加上還沒吃早餐,早已是饑腸轆轆,他硬著頭皮又干了一個小時。
池故淵腰酸背痛地回到爺爺的小木屋,一進門,便聞到香噴噴的飯菜味。小魚正在往碗里盛米飯,見到池故淵眼睛一亮,甜甜地笑道:“故淵哥哥餓了吧,趕快來吃飯。”
原來小魚中途離開是回家給他做飯了。
池故淵在餐桌前坐下,埋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待肚子里有三分飽時,他吃飯的速度才放慢了些。
小魚又盛了碗魚湯遞過來,動作十分自然順手。
池故淵恍然間有種結了婚的感覺,他辛苦勞作回到家,等待他的是美味可口的飯菜和賢惠善良的妻子。
如果自己一個月后回到美國,小魚的生活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呢?但是池故淵轉念又一想,小魚已經在這個島上生活了十年,和島民們相處得很融洽,即便自己離開,小魚的生活也不會發生很大的改變吧?自己不過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而已。
想到這里,池故淵便放心了許多。
池故淵在衛生間里找到爺爺的剃須刀,竟是手動的,他別扭地抹了些泡沫,然后刮起胡子來。
這兩天,他的嘴巴周圍冒出不少青色的胡楂,不修邊幅的頭發和衣服,實在是糟蹋了他這副好面孔,曾被《時代周刊》選入全球最性感的精英男士的池故淵,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落魄和邋遢到這個地步。
池故淵洗了把臉,用水把頭發往上梳了梳,他的劉海有些長,平日里都是用啫喱水和發膠固定好,一放下來便會遮住眼睛。
“小魚,家里有發膠嗎?”池故淵大聲問道。
很快小魚的聲音從廚房里傳來,她一邊洗碗一邊回答:“我跟爺爺都不用,不過湯叔叔那里有賣。”
小魚帶著池故淵來到湯叔叔的小賣鋪,一個看上去和小魚年齡相仿的女生正坐在柜子前看電視,她扎著兩個小辮子,穿著一身碎花裙,一雙白皙的小腿晃呀晃的。
“她是湯叔叔的女兒湯婭茹。”小魚介紹道。
湯婭茹見到池故淵,頓時兩眼放光:“你是從美國來的那個哥哥?”
池故淵點點頭。小賣鋪并不大,只有三層架子,他很快就掃到了架子最后一排的歐萊雅發膠,他拿起來一看,竟是“歐來雅”,而旁邊擺放的洗發水沐浴露則是“海菲絲”“滋生堂”等山寨牌子。
有得用就不錯了,池故淵已經管不了那么多了,將發膠擺放到前臺的柜子上。
湯婭茹看了眼發膠的價格:“二十塊。”
小魚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皺巴巴的一元和五元人民幣,數著。
池故淵看得心酸,這可是小魚攢了十年的五十塊錢,去掉他昨天賣掉的一桶魚加上今天修船的工資,抵銷了十五塊,他現在還欠著牛大爺四百八十五塊,怎么好意思又讓小魚掏二十塊幫他買發膠。
池故淵猶豫了會兒,擋住小魚的手:“我不要發膠了。”他怎么也不會想到揮金如土的自己有一天竟會窮到連一瓶發膠都買不起!
池故淵正要將發膠放回原位,湯婭茹突然說道:“發膠送給你。”
池故淵從不相信天上掉餡餅,反問道:“有條件的吧?”
湯婭茹點點頭,看看四周,確認她爸爸不在后,貼到池故淵的耳邊小聲說道:“我要你帶我去美國。”
“你想去美國?”
“對啊!”湯婭茹指著電視,“我想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我聽說美國有好萊塢,那里是造夢的地方!”
眼前的女孩子雖然長相秀氣,但是距離明星的形象和氣質相去甚遠,池故淵不想打擊她的熱情,問道:“你會說英語嗎?”
“No problem!”
“……”
這別扭的口音,池故淵遲鈍了三秒才反應過來她想表達的意思是“沒問題”。
“我不能帶你去美國,我不是你的監護人,也負責不了你的人生。”池故淵認真地對湯婭茹說道。
湯婭茹頓時蔫了下來,突然她的腦袋靈光一現,滿眼興奮:“那我嫁給你不就好了。”
“……”
池故淵連忙拉著小魚離開,不再去想發膠的事情。
路上,小魚“撲哧”笑出聲來:“你可是婭茹第一個想嫁的人呢。”
“是嗎?”
“對啊,婭茹眼光很高的,她想成為大明星,所以覺得只有明星才配得上他。”
“那你不想成為明星嗎?不想成為光鮮亮麗的人物,過光鮮亮麗的日子,被世人所瞻仰和艷羨嗎?”池故淵問小魚。
小魚搖搖頭:“美麗的背后都是有代價的,我對成為明星不感興趣,也吃不了那份苦,我現在的生活就過得很好。”
池故淵覺得自己完全無法動搖小魚的想法,只得作罷。他突然有些想帶小魚去美國,帶她看看那繁華的都市,帶她體驗那些她從未體驗過的奢華與美妙,看看她到最后是否還會堅守這份初心?
池故淵和小魚仍像昨天一樣去找陶林出海捕魚,小魚又準備一頭鉆進海里,她回頭問池故淵:“故淵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下海?”
“堅、決、不、要。”池故淵一看到海水就發怵,沒暈船已經是萬幸,怎么可能還想著去海里折磨自己。
“你要是不會游泳的話,落水了總不能就靠救生衣吧?”小魚甜甜一笑,“要不小魚教你游泳?”
池故淵再次搖頭,他一個月后就要回美國了,回到那塊讓他覺得無比安全的北美洲大陸,回到萬丈平地起的高樓大廈,離大海遠遠的,根本不需要學會游泳。
“那好吧。”小魚撇撇嘴,一頭扎進海里。
“海里那么美,你看不到真是太可惜了。”陶林惋惜地說道,緊跟著小魚鉆進了海里,不見蹤影。
漁船上再次只剩下池故淵一個人,他閉上眼睛,陽光照耀在他的臉龐上,海風拂過,他恍然間有種在度假的愜意感。
來到遠人島之后,池故淵有大把空閑的時間放空自己,他不再感到焦慮和緊迫,那曾在金字塔頂尖如履薄冰的生活,那曾高處不勝寒、煢煢孑立的孤獨感,來到這個小島之后一切似乎都變得很遙遠了,他除了迫切想要離開之外,開始關心一日三餐,關心大海,關心睡眠,關心他曾覺得微不足道的東西。
過了很久,小魚從海里鉆出來了。她帶來一個很大的海螺,堅硬而精致,帶著光亮的色澤。
“故淵哥哥,這個送給你。”小魚將海螺放在池故淵的耳邊,里面傳來嗡嗡的聲音,“你聽,有海的聲音。”
“這個聲音不是來自大海,是來自共振,也就是白噪音在里面的不斷反射,通過共振放大,你就算拿暖水壺或者水杯,也能聽到這樣的聲音。”池故淵一本正經地給小魚講解起其中的原理來。
小魚聽得懵懵懂懂:“但是小魚相信,這就是大海儲存在里面的聲音。”
池故淵見小魚似乎有些不高興,拿過海螺。
“這個禮物我收下了,謝謝啊。”他將海螺放進衣服上縫著的寬大兜里。
小魚的臉上這才綻放出率真的笑容,眼里閃著靈動的光。
這一天下來他們只賣出了兩桶海鮮,池故淵不免有些著急,照這樣下去,他根本很難靠賣魚還清牛大爺修補漁船的錢。
晚上池故淵和小魚去守燈塔,陶林給他們帶來了些陶姨制作的小魚干和魷魚絲當零食。
陶林離開的時候,想讓小魚跟他順路回家,小魚卻搖頭說道:“我要留在這里跟故淵哥哥一起守燈塔。”
“待一整晚嗎?”陶林問。
小魚點點頭:“昨晚我也是陪故淵哥哥在這里待了一晚上。”
陶林的臉色變了變,看了眼池故淵,又看了看小魚,悶悶地走了。
小魚從一旁的書架上拿了本書看著。池故淵瞥了眼,竟是童話故事《海的女兒》。
“你都多大個人了,還讀這么幼稚的童話?”池故淵忍不住挖苦了一句,去看書架上的書,除了一些小說外,還有《孫子兵法》《資治通鑒》等書籍。
“故淵哥哥,愛情真的是讓人很痛苦的東西嗎?”小魚正看到最后一頁,小美人魚變成泡沫的那段,她每次讀到這里時,都會替小美人魚感到悲傷,覺得這樣的愛情實在是不值得傾其所有,棄生命于不顧。
“嗯,愛情是個很極端的東西,熱戀的時候仿佛活在夢里,失戀的時候跟墜入地獄沒什么區別。”正是知道愛情是夏娃和亞當偷吃的禁果,所以池故淵從來不碰真正的愛情,他總是理智地克制自己,對于身邊來來去去的女人永遠不會投入太多,點到為止,將愛情看作一場游戲,始終占據著主導權。
他也堅信那些在分開后哭得死去活來的女人,不過是因為失去了志在必得的他,失去了原本可以抓住的他附帶的那些金錢、權力和地位,所以他不會憐憫,只覺得假惺惺。
商場上無情如他,在愛情中也是一樣冷漠。
“那故淵哥哥擁有過愛情嗎?”小魚又問。
“沒有。”池故淵毫不猶豫地答道。那些交往過的女人,不過是因為長相、身材恰好在那個階段符合他的品位罷了,或者是,她們能夠促進他達成商業合作。
而對于絕大部分女人來說,如果要在嫁給愛情和金錢里二選一,一定是選擇金錢的。那些口口聲稱自己嫁給愛情的女人,不過是因為沒有機會嫁給金錢罷了,只好假裝嫁給了愛情。
畢竟愛情可以裝作正在擁有或者曾經有過,但金錢卻是偽裝不出來的。
池故淵看透了男女之間相處的各取所需,便越發覺得真心追求愛情是一件十分愚蠢可笑的事情。
“小魚也沒有擁有過,但小魚相信,有一天,會遇見愛情的。”
“那個叫陶林的,不是喜歡你嗎?”池故淵倒覺得陶林和小魚挺配的,都在遠人島長大,有相似的環境背景,而且陶林似乎對小魚懷揣著不一樣的情愫。
“陶林只是把小魚當妹妹一樣看。”小魚完全不知道陶林對自己的喜歡。
“那你喜歡他嗎?”池故淵隨口一問。
小魚搖頭:“他對于小魚來說,也只是哥哥。”
不知為何,池故淵聽到這話,竟有些欣喜。
池故淵不好意思再讓小魚像昨晚一樣幫他定鬧鐘守燈塔,便極力保持清醒,他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口袋想掏手機,但只摸到那個海螺。
他驚訝地發覺,原來自己已經斷網三天了。曾經他是個手機不離手的人,短信上和郵箱里總有回不完的信息和處理不完的工作,如今他卻仿佛拋棄了那一切一般,完完全全地離開了手機。
他在想,他不在紐約的這些日子里,會不會因為他的消失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父親和Adele是不是正在焦頭爛額地接手著他留下的工作?
“故淵哥哥,小魚帶你去個地方。”小魚見池故淵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孫子兵法》,想為他解解悶。
池故淵一聽說可以暫時離開這個沉悶的燈塔,頓時喜上眉梢。他跟著小魚來到海邊的一處溶洞,洞口有許多裸露出來的礁石,一層層的海浪漫進洞里,白色的浪花仿佛少女的裙擺。
小魚脫下草鞋擺在一旁,光著腳丫踩在海水里。
池故淵則踩在礁石上,他的腳上穿著爺爺的超大碼夾趾拖鞋,每走一步,整個腳掌都向前滑出一大半,硌在石頭上有些疼。
小魚舉著手電筒往前走,洞口里冒出了點點熒光,忽前忽后,時高時低,池故淵又走了幾步,才看清那是螢火蟲。原本螢火蟲只在夏季炎熱的時候才會出現,但這個溶洞的地理位置和氣溫很特殊,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螢火蟲。
“你等我一下。”小魚的聲音在洞里顯得尤其清亮,她很快拖來一艘竹筏,坐了上去。
池故淵跟著坐上竹筏,小魚撐著竹筏往前走,螢火蟲越來越多,像繁星般綴滿整個山洞,發著藍色的熒光,四周是形形色色的鐘乳石,仿佛一排排豎琴,從頭頂滴落下來的水滴聲和洞口海浪沖刷礁石的聲音匯成了一曲美妙的交響樂。
這樣璀璨的景象,是城市的輝煌燈火無法比擬的,池故淵不由得有些看呆了。
“這個地方是小魚發現的。”小魚輕聲說道。
竹筏停在水中央,池故淵看著映照在藍光中的小魚,美得令人窒息,他的心臟倏地漏了一拍。
“故淵哥哥,雖然我不知道美國有多美,但是我希望,你也能愛上遠人島,這里的一切,都值得你去喜歡。”小魚抿嘴一笑,笑容甜美,一雙一褐一藍的眼睛在幽藍的熒光里仿佛兩顆無比耀眼的寶石。
池故淵的心,又動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