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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信

  • 彌天
  • 淤泥
  • 3072字
  • 2020-09-18 15:20:17

“少喝點兒酒,”方良哲忍不住叮囑道:“侯爺可是讓我把仙女姐姐你的情況如實匯報的?!?

陳桐生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笑問:“他都,問你些什么?”

“這可是機密?!狈搅颊芟肓讼?,神神秘秘地說:“要想知道我都跟侯爺匯報什么,你就得跟我合作?!?

“喔?”

方良哲一指自己那個小小的縣令府,道:“給自己一個穩定的地方來休息吧。我在鎮上打聽了一圈兒,你既很少住鎮上客棧,又不投宿他人家,晚上都睡在哪兒?這里的冬天不比京都,夜里能把人活活凍死的?!?

陳桐生笑起來,眼神示意她是清楚的,然而方良哲讓她暫住縣令府,她又搖了搖頭。

“現在這樣就挺好的,”陳桐生說:“我也不大會回去,也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很久,有時跟著商販追查飛光,一走就是很遠,一來一回,再回到巖山的時候,一個季節都快過去了?!?

她就是靠著長時間的不眠不休,來頻繁奔波于各處各類人之間的。

方良哲看她平時神出鬼沒又消息到位的情況,大概也能猜出來,道:“時間久了你要撐不住的,想當年我科考,因為被我娘叨叨了半年,始終休息不好,差點沒在考室中睡過去。若是我在那個時候睡過去,那之前半年的緊張又有什么用?”

“不睡也好,不會做夢?!标愅┥鸱撬鶈柕卣f了一句,便把桌子上的小酒壺飲干了,起身道:“最近警戒些,王三這幫人失了聯系,與他們交接的人必會前來探查。”

方良哲趕忙問:“你又去哪兒?侯爺叫我提醒你注意保護自己!”

而陳桐生只是背對著他一揮手,跳上院墻后很快便不見蹤影了。

———

夜深了。北部的夜空星子總是很亮。閃爍的,冰冷的,如同華美而冰涼的細碎寶石鋪撒開來。

當天幕黑到一定程度時,人走在路上是沒有影子的,田土也漆黑,山林也漆黑,城鎮漆黑,人也漆黑,一切都只是黑暗中的剪影,極其不便于出行,但又極其便于活動。

陳桐生極好的目力在此刻便派上了大用場,她不需要提燈也能大概地看清腳下道路,不會像正常人一樣兩眼一抹黑地走路直打跌。

自她的結巴逐漸轉好之后,她便越來越覺得自己不肖像普通人。比常人卓越的目力,比常人卓越的彈跳力,與超越常人百倍的耐力,她靠著腹腔里酒精燃燒出來的熱度,能在深秋的北部一動不動,清醒地呆上一天一夜。

她能夠空手穿越貧瘠遼闊的荒原,能夠策馬追擊三天而不停止,有時候饑餓與血肉模糊的疼痛會引發她剛使用鬿譽后的那種痛苦。

陳桐生會發燒,會感覺自己的骨骼仿佛被一寸一寸壓裂開,五臟內猶如火燒炙烤,會感到極其眩暈,會在真假難分的夢境中,看見跋涉的伽拉,與總是出現在她身邊,但身份性格卻總有變化,面容極似宋川白的那個人。

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快死了,但等極度的痛苦褪去,她又緩緩回轉過來,發現身上的傷口已經在快速地愈合了。

她又能生龍活虎地爬起來再追擊三天。

陳桐生也繼續跟宋川白通信,雖說地址不定,但京都到北部的距離也不近,她定了專門收信的地方,隔三差五去看了一眼。自從宋川白特別交代后,陳桐生就不往書信里寫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于是當兩人分隔數月有余之際,范瑞殷勤高興地向宋川白交上陳桐生姍姍來遲的第一封書信,宋川白鄭重打開后,只見上面寫道:咩。

宋川白:?

這實在是陳桐生坐在人家驛站門檻上,咬了半天筆桿子發覺除了她追蹤的消息外無話可說,見一堆活潑可愛軟白的小羊羔垂著耳朵在她面前“咩啊咩啊咩啊”,心念一動,大筆一揮寫下的豪作。

那時她剛離開京都不久,性子還是悶一些,確實覺得無話可說,怕太鄭重,又怕會有所泄露,怕問及一些瑣事顯得太過顯露心跡,又怕磨磨唧唧地講廢話。到后面逐漸放飛自我,見宋川白公式化地回了一些問及衣食住行的話,心中惡作劇的念頭蠢蠢欲動,一封用于正經回答,令一封繼續不靠譜,寫一些亂七八糟的廢話。

宋川白往往不能分辨接連到來是書信,哪一封是有用的,哪一封無用,只好全部拆開看,猝不及防迎面而來:“咩啊咩啊咩啊”或者“你吃胡餅嗎”或者“蘇三離了洪洞縣,只身來到大街前......”

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廢話,半個有用的字兒也沒有。

大約只有陳桐生本人知道她都寫些什么玩意兒了。

宋川白有時候回她,有時候實在沒法兒回,比如那腦子被門夾了似的“咩”,于是便只好在回信中畫一只垂耳朵的小羊羔。

陳桐生收到回信備受鼓舞,樂了半天,又寫了一連串“咩啊”寄過去,隔著各種重重山水與往返數月的時光,宋川白給她畫了一堆軟綿綿的小羊羔。

于是這廝逐漸膽大,愈發地胡言亂語起來,比如“我昨夜夢見你穿著戲服在庭院里唱蘇三起解,給我嚇醒了?!?

到宋川白眼前時,距離她做這個大逆不道的夢已經過去一個多月。

宋川白:“?”

過了兩天,宋川白沒按捺住,跑去把蘇三起解給從頭到尾聽了一遍,盡管知道這只是一個荒唐的夢,并且已經過去了那么久,但還是十分郁悶,不禁提筆質問,自己為什么不是戲文中,最終與蘇三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王金龍。

......雖然他的重點跑偏了,但這個發問還是很重要的。關乎到侯爺在陳桐生心中到底是處于一個怎樣詭異的地位竟然不唱小生唱花旦。

陳桐生回復:蘇三漂亮。侯爺漂亮。王金龍不漂亮。

她還學宋川白,頗有意境的在后面畫了一個眼尾上吊,甩著水袖的小人,附了一句“窈窕世無雙”來指宋川白。

宋川白:?

這簡直是大逆不道,宋川白逐憤而......不回復了。他也想再畫個小人來反擊一下來著,但在畫完后無意接觸到了范瑞復雜的眼神,咂摸了一下感覺實在幼稚,于是只好不甘心地擱置掉。

這段由一個夢境引起,持續了快小半年的爭論才就此結束。

但雖說宋川白端起了架子,但陳桐生堅持不懈的大逆不道,搞的他心里怪癢癢的,忍不住回應兩句,在繁雜的文書與需要處理的事件中,短暫地享受一個毫無邏輯,可以無言亂語的時間。

這對陳桐生來說是性格逐漸改變后的頭一次,她是逐漸開始無厘頭,但對于宋川白而言,這卻是他短暫地撿回了一些年少時,滿腦子稀奇古怪念頭的過程。

-——

在山巖鎮外的山壁下,有一座隱藏在樹林后的小屋,隱秘,安全。前是茂盛的高大樹叢,后是直插云霄的峭壁,這小屋生一個穩妥的夾縫中,地勢略低,在降雨較少的北部,這種防風的考量簡直是一種大智慧。

她從縣令府離開后沒打到酒,疲憊地推開小屋的門,坐在鋪了干凈鹿皮的地上點上一盞燈,低頭一面研磨,一面思考今天要給宋川白寫的信。

寫什么好呢?

陳桐生在昏黃的燈光下垂著眼睫思索。

她如今總算有許多話可以說,最近抓獲王三,前幾日夜晚的夢。

陳桐生以往總想著要拿自己夢境里見到的東西去獻寶,后來卻發現她夢見的大部分場景都太零碎的,既無法分辨發生的時間,也無法分辨發生的場景。

她只能感受到伽拉希阿走在蒼茫大地上那濃重的,無法言喻的悲哀。

但通過無數的夢境交織,她無數次在夢中見到那個樣貌神似宋川白的人,無數次的經歷與伽拉同樣的心動。她逐漸地明白了一件事情。

這件事關乎到黎城所見的周明則之變與姜利言,關乎到她之前不斷遇到的種種詭秘事件,但卻絕對不能在信中說。

于是陳桐生寫下開頭第一句:“你想讓我回來嗎?”

寫完又嘆口氣,因為她自知在這個節骨眼上是不可能離開石巖山的,但仍不甘心,繼續一字一句寫:“如果你說想我,我就回來?!?

陳桐生這廝已經仗著天高皇帝遠,宋川白拿她沒法子,開始明目張膽地調戲了。

她寫了這么幾句,覺得非常困倦了,身上還披著那白日里的狐毛大氅,便就歪在毯子上睡了過去。手中的筆嗒得滾落下去,墨汁浸染了那張信紙。

陳桐生在這兩年很少了有無知無覺的深度睡眠了,她睡的迷迷糊糊,只能聞到皮毛曬過后的溫暖味道,可山中夜寒,她身上又是冷的,如此便形成了暖寒交錯的感覺。好像在睡眠中不知不覺,又掉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初遇到宋川白的時候。

當時她練功練的一身汗,被風吹涼了,也是暖寒交錯,而宋川白那年輕俊秀的臉裹在狐毛領子之后,矜貴秀氣的樣子,微微的笑著,一句話也不說,已經十分美好。在當初的少女心中,無聲無息地停留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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