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中國對德宣戰的日子里
中國對德宣戰后,拉貝這些德國人的日子就不太平了。他們被規定,不得在中國境內自由旅行;每天必須攜帶護照到中國警察局接受審查。最后,德國家庭都被扣留起來,有些家庭甚至很情愿被拘禁,因為他們的錢已耗光,不能維持生活。這段困難時期,目睹了德國人的貧窮生活,拉貝他們想辦法籌集了救濟金,補助生活困難的德國家庭。拉貝負責管理不同項目的救濟金。
北京西山有一處協約國的俘虜營,里面的條件非常好,除自由外什么也不缺。每個家庭或每兩位小伙子可以分到一小間中式房子住,俘虜營里還有各種運動場所,誰想進一趟北京城里,還能獲得假期。供應的食物也非常好,是從天津的德國飯店運來的。
這一次,中國的政治在拉貝眼中不再是無足輕重了,中國政治生活的無秩序和混亂對德國人造成了直接的影響和威脅。但拉貝有效地利用了這種無秩序和混亂,這段時間,他仍然留在了北京。人們私下議論紛紛,一些人想不明白,拉貝為什么沒有被拘禁起來。
這件事與他的好友、他的恩師,總工程師普弗策先生有關。這期間,他患腎病去世了,但他在冥冥之中再次幫助了拉貝。
事情是這樣的。一天,一個高大的中國警官來到拉貝辦公室,向他宣布了一條令人沮喪的通知:必須接受拘留。拉貝連忙起立,以友好的中國方式給他倒茶、敬煙,警官感激地接受了。拉貝心想,這可是個好兆頭,可以跟他商量商量。接著拉貝引開了話題,跟他拉起家常,談他的職業、談他的家庭,然后順便提出看看拘留人員名單。
警官友好地拿出名單交給拉貝翻閱。拉貝一看名單心中大喜,只見名單上寫著“西門子中國分公司經理”,并沒有寫拉貝的名字。于是拉貝提出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您所指的是哪一位經理呢?技術經理還是銷售經理?我們公司有兩位經理。”
警官愣住了,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得到的指示僅僅是“拘留一個經理”。
“那么,您是否愿意拘留技術經理,而非現在您面前的銷售經理呢?”拉貝接著問。
他驚訝地睜大眼睛說:“當然!為什么不,他在哪里?”
拉貝用手向天空指了指:“前不久去世了!”
善良的警官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一句話也沒說,從名單中劃去了故世者的頭銜。英國人煽動他們拘留德國人,既然他要拘留的人已去世,也就不需要被英國人牽著鼻子走了。
就這樣,拉貝以他的誠懇、機智獲得了中國人的好感和幫助,繼續留在中國。他是第一個未遇到麻煩的德國人,繼續留在北京默默地為被拘禁的德國人操勞奔波。
北京西門子公司的生意漸漸在癱瘓,但與南方的西門子公司以及其他德國公司相比,還是很幸運的。在整個戰爭期間,公司不僅靠銷售生存了下來,還為那些陷入戰俘營的職工提供了資助。
中國對德宣戰后這段時間,德國人在中國遇到了很多麻煩,但是拉貝和他的一些朋友在關鍵時刻,總是得到善良的中國人的幫助。
因為中國對德宣戰,北京的德國亞洲銀行要停業了,經理埃格林先生把銀行所有的賬簿都砌到了一個朋友家地下室的墻里,只留下了一個空空的錢箱。他因此而受到中國政府的四處追蹤,他本人藏在北京城外一個中國朋友家里,從未被抓到。
德國使館提醒拉貝說,中國官員某天將會沒收西門子公司的賬簿和文件。在關鍵時刻,也是中國朋友幫助了拉貝。
我便把所有的賬簿和文件分裝在42個中式皮箱里,叫人悄悄運出了房子。好幾年我帶著這些箱子在城里東躲西藏,常常被探子跟蹤,每次總是在中國朋友的幫助下得以逃脫。文件一份也沒有丟失。(9)
拉貝一次次得到中國人幫助,他同樣也盡可能地幫助中國人。1917年張勛復辟帝制時,北京城發生槍戰,他收留了一大批中國難民在家中,為他們提供食宿。
7月10日清晨,拉貝起床后驚訝地發現,共和國的五色旗被龍旗取代了,大街小巷成了舊帝國旗幟的海洋。原來是張勛夜間突然襲擊攻占了北京城,把小皇帝宣統再一次送上了皇位。
拉貝評價說:“這是一場冒險之舉,即使是皇室的朋友和擁護者也認為此舉完全毫無希望,因為張勛的實力太小,財力匱乏。”(10)
政局的變化沒有對外國人造成多大影響,外國人照樣可以自由旅行。拉貝是在7月11日,也就是帝制復辟的第二天清晨離開北京的,他必須前往西門子天津辦事處檢查工作。中午時分,他到達天津火車站。下火車時,有人送來一份電報,電報是拉貝在北京的伙伴保先生發來的,內容十分不尋常:“即刻返回——明早4時北京將被轟炸。”面對聳人聽聞的內容,拉貝將信將疑,但對保先生的指示不敢大意。他趕緊跳上停在旁邊軌道開往北京的列車。
回到北京,拉貝鄭重其事在“圓桌”旁朗讀電報,在場的保先生也肯定了這條消息的可靠性。盡管如此,大家都大笑不止,沒有人相信消息不是開玩笑。
拉貝因為妻子和兒女都在北戴河避暑,無牽無掛,不管消息可靠與否,都以坦然的心態面對局勢的變化,一夜安然入睡。早上4點,他被一聲巨響吵醒。保先生說對了,張勛的主要軍事區被炸。
拉貝的辦公室和住宅就在紫禁城附近,正好處在彈道上。當他打開大門準備去辦公室時,卻發現大門外士兵密布,大門前甚至架起了機關槍,軍隊封鎖了道路。拉貝退回來,觀察半晌后發現,唯一的方法是爬過屋頂去辦公室。就在他躍躍欲試時,幾顆槍彈把他身邊的房瓦擊得粉碎,他很快就放棄了這個主意。在這緊急關頭,附近的許多中國人都逃到拉貝家中尋求幫助。
我家門前原來有個警署,我跟他們建立了友好關系。我在危難時,這些警察們也向我提供幫助。現在警署已被撤走,我的警察朋友們坐在我家廚房里喝茶,一副嚇壞了的樣子——臉上沒有顏色。在這段時間里,很多難民從我屋后的中國小居民房里逃到我家院子里,懇求我收留他們。我不能辜負他們對一個歐洲人的信任,于是叫人煮了一大鍋米飯,讓難民們住在我家里。(11)
中國人也熱情地為拉貝出主意。難民中的一個泥瓦匠為拉貝在外墻上開了一個洞,這樣他就可以沒有阻礙地去辦公室了。他聽從中國朋友的建議,讓人堵住房子的大門,用床褥把朝街的窗戶堵住。這樣可防止打來的槍彈,起保護作用。
難民們在設置的障礙物上挖了個小孔,透過小孔,可以輕松而舒服地觀看大街上的戰斗。12日上午,北京政府軍隊和張勛的皇家辮子軍激戰,辮子軍很快頂不住了,撤退到了紫禁城城后。拉貝觀察到,個別士兵,甚至衣冠楚楚的文明人也在當街搶劫行人,推著一車車劫獲的物品穿過大街。拉貝不禁擔心起來,一旦有軍隊突然闖進他家中來搶劫,怎么辦?他做好了思想準備,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反抗。好在一切平安無事。
中午時分,紫禁城的東門東華門燒成了一片火海。下午4時,各方都發出“放下武器、停止進攻”的信號。周圍的街道都空了。拉貝決定走出家門去看看外面的情況,他帶上照相機,向東華門走去。大街上,政府軍的士兵們伸展了四肢躺在地上休息,槍架在一起組成尖塔狀。突然,紫禁城里傳來一聲爆炸巨響。士兵們從地上一躍而起,跳進大街旁的掩體坑道內,等待敵人的又一次進攻。
拉貝站在大街上,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退回去,似乎會讓士兵們笑話。猶豫片刻后,他想,無論如何不能給歐洲人丟臉,他壯著膽繼續朝紫禁城走。好在沒發生什么事,他順利地到了東華門。昔日的繁華已不復存在,只留下了片片冒煙的廢墟,戰爭的殘酷場面看起來真叫人害怕。高高的沙袋后橫七豎八地躺著交戰雙方士兵的尸體,幾分鐘前鮮活的生命已隨著硝煙飄然而去。可憐辮子軍士兵的靈魂已逝,肉體卻還要接受審判。在皇城墻角,一個執法官帶著幾個劊子手在尋找皇家辮子軍士兵的尸體,把他們的頭割下來,因為他們犯了謀反之罪,僅僅喪命還不足以受罰,必須讓他們承受中國人最嚴重的刑罰——尸首分離,下十八層地獄,在陰間承受苦難。
在東華門站崗的士兵把拉貝盤問一通后,得知他想進城拍照片,就提出要求,先讓拉貝給他照一張,然后才放他進去。拉貝在空無一人的紫禁城里四處走動,昔日威嚴的皇宮成了戰場,地上到處扔著彈藥箱,上面寫著“德國制造”的字樣。他很快找到了剛才爆炸的原因:是張勛裝滿了炸藥的別墅被炸飛上了天。
后來拉貝得知,在危急關頭,頤和園附近德國使館衛隊出動,營救了張勛。他們裝備上武器,開車迅速駛進紫禁城,接出張勛,把他送到荷蘭使館。這次行動的指揮后來得到了一筆可觀的獎金。
德國支持張勛復辟帝制,背后是德國與英國、日本之間爭奪在華利益。“而帝制之發生……使其事若成,德在華勢力將跨英而上之。英不善也,日本更不善也,于是合謀以對德。”(12)
對張勛復辟帝制的丑劇,拉貝表示遺憾。戰爭結束,北京又是共和制了。臨時王朝僅僅持續了十天。“張勛將軍的政變失敗了,對我們德國人來說,真是非常遺憾,因為張將軍對德國人很友好。”(13)
對此,拉貝又一次習慣性地盲從了德國政府的立場——因為張勛對德國友好。至于這友好背后的政治動因,他沒有多加思考;復辟對中國意味著什么,他是外國人,這與他沒有多大關系,他也無暇思考。他是個商人,對經商有敏銳的頭腦,對政治卻不是如此,或者說是缺少興趣。德國人天生服從的性格,在他身上再次鮮明地表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