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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言

倫敦巷末一家小館,最是蛇蟲鼠蟻混雜之地,地下室里,嘟蒂(Dirty[2])醉了。她醉得徹底,我在她身旁(我的手還纏著繃帶,是碎玻璃杯劃的口子)。那天,嘟蒂身穿一襲華麗的晚裙(可我卻胡子拉碴,頭發蓬亂)。她伸開修長的腿,陷入一陣猛烈的抽搐。店里滿是人,眼神愈發暗淡。這些茫然的人眼讓人想起熄滅的煙頭。嘟蒂雙手抓著裸露的大腿。她咬緊臟兮兮的簾布不住呻吟。那么迷醉,那么美:她轉動狂熱的圓眼,直直盯著煤燈的光。

“怎么了?”她驚叫道。

剎那間,她猛然一顫,仿佛火炮發射,噴出云霧般的粉末。她像稻草人一樣突出的雙眼,流下一股淚水來。

“托普曼(Troppmann[3])!”她又尖叫出聲。

她看著我,眼睛越睜越大。她用纖長而骯臟的手撫過我受傷的頭。我的前額發熱,濕漉漉的。她嘔吐般哭泣,胡亂祈求著。她的發絲在啜泣中被眼淚浸濕。

無論怎么看,這場令人作嘔的狂歡的前景——隨后該有野鼠圍繞兩具交疊在地的軀體打轉——都配得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風格……

醉酒讓我們失控,醉酒讓我們為最無望的執念尋一個無望的回答。

在被酒精完全奪去意識前,我們還是設法在薩沃伊酒店[4]找了間房。嘟蒂注意到電梯員很丑(制服倒挺漂亮,模樣卻像個挖墓人)。

她漫不經心地笑著和我講這些。她說起話來已經不很利索了,她說起話來像個醉了的女人。

“你知道,”她始終斷斷續續,搖搖晃晃打著酒嗝,“我還是個小鬼……我記得……我和媽媽來過這里……這兒……十多年前……那么說,我應該十二歲……我媽是過去那種高個兒老太太,英國女王那種……然后,就當時,出電梯的時候,電梯員,就剛才那個……”

“哪個?……這個?……”

“對啊。就今天這個。他沒把電梯籠停好……電梯籠停太高了……她就順著滾下去了……她啪嗒一聲……我媽她……”

嘟蒂瘋狂地大笑起來,她完全止不住地笑著。

我好一番搜腸刮肚,才對她說:

“別笑了。你的故事永遠講不完。”

她不笑了,開始大叫:

“啊!啊!我真是個白癡……我要……不,不,我把故事說完……我媽,她,一動不動……她的裙子翻過去……她長長的裙擺……像個死人……她不動了……他們抬她到床上……她開始吐……她醉到稀爛……可前一秒,你根本看不出來,這女人……就是條惡狗……她可嚇人了……”

我觍著臉,對嘟蒂說:

“我想像她那樣倒在你面前……”

“你會吐嗎?”嘟蒂沒有笑,她問我。

她吻進我的嘴。

“或許吧。”

我走進浴室。我蒼白極了。毫無來由地,我久久打量鏡中的自己:頭發梳得馬虎,幾乎算是邋遢,面容浮腫,說不上丑,擺著張剛起床的人的臭臉。

嘟蒂一個人待在臥室,房間挺寬敞,被數盞頂燈照得通亮。她在踱步,停不住似的一個勁朝前走:她好像徹底瘋了。

她衣衫半褪到了下流的地步,一頭金發在燈光下散發出我所不能承受的光芒。

可她卻給我一種純潔的感覺——在她身上,就算在她的放蕩里,都含著一股子天真,有時我甚至會想匍匐在她腳下:于之我心生畏懼。我見她站不穩了。她就要跌倒了。她一下子呼吸困難,像頭野獸喘著氣:她感到窒息。她那陰沉、情猶困獸的眼神會讓我喪失理智。她止住了:她應該在長裙下扭動著大腿。她肯定是要發狂的。

她打鈴召女傭過來。

不一會兒,進來位頂漂亮的女傭,棕紅頭發,面色鮮亮。她看起來被如此奢華的場所里一股罕見的氣味沖得透不過氣來:一股底層妓院的味道。嘟蒂已經不自己站著了,她靠在墻上,看上去非常痛苦。我不知道那一天她是從哪兒染上的廉價香水,但是,當時那種不堪言表的狀態下,她還另散發著屁股與腋窩的酸臭,同香水混在一起,讓人想起藥的惡臭。她身上還有威士忌的味道,她時不時會反嘔……

這個年輕的英國姑娘狼狽不堪。

“您,我要您幫忙,”嘟蒂對她說,“不過得先去把那個電梯員叫來,我有話和他說。”

女傭離開了,這次嘟蒂搖搖晃晃走去椅子邊坐下。她很費勁地在身邊的地上放了一瓶酒和一只酒杯。她的雙眼越來越沉。

她用眼睛尋著我的位置,我不在那兒了。她慌了神。她絕望地喊著:

“托普曼!”

沒人回答。

她起身,好幾次幾乎要摔倒。她走到浴室門口,看見我癱在椅子上,既蒼白又憔悴。恍惚間我又弄破了右手的傷口,我想用毛巾止血,但血很快流到了地上。嘟蒂,站在我跟前,用野獸般的雙眼盯著我。我擦了擦臉,于是我的額頭和鼻子上都沾滿了血。電燈逐漸變得晃眼。難以忍受——這燈光刺得人眼乏。

有人敲門,女傭走了進來,后面跟著電梯員。

嘟蒂癱倒在椅子上。我覺得似乎過了很久,她低著頭雙眼發空,問電梯員:

“1924年您在這里?”

電梯員說是。

“我想問您,有個上了年紀的高個女人……她下電梯時摔倒了,吐在地上……您記得么?”

嘟蒂說話時兩眼發直,仿佛連嘴唇都是死的。

兩個傭人神情頗為不安,時不時瞥一眼對方,彼此詢問觀察著。

“我記得,是這樣的。”電梯員承認道。

(這個四十出頭的男人長了張挖墳的無賴的臉,但他面上卻潤滑發亮,像是在油里浸過似的。)

“來杯威士忌?”嘟蒂問。

沒人搭腔,那兩人畢恭畢敬地站著,痛苦地等待著。

嘟蒂要來她的包。她的一舉一動很是遲滯,過了好一會兒才將手伸到包里去。拿到后,她將一大把鈔票往地上一扔,只說了句:

“分了吧……”

挖墓人這下找到差事。他拾起這些寶貝鈔票,一張張高聲數起來。一共二十張。他把十張給了女傭。

“我們可以告退了么?”過了一會兒,他問。

“不,不,還不行,我請您坐下。”

她看起來呼吸困難,臉上充血。兩個傭人都站著不動,小心恭敬地觀察著,但他們也臉紅發慌起來,半是由于這筆小費數量著實驚人,半是因為眼前的情況難以置信、難以理解。

嘟蒂待在椅子上,默不作聲。就這么過了半晌:房間里甚至可以聽見每個人體內的心跳聲。我走到門邊,臉上糊著血,面色蒼白又病態,不停地打嗝,快要吐了。兩個傭人驚恐地看著一道水流沿著椅子和他們漂亮的說話人的腿流下來:尿形成一片水漬,在地毯上擴散開去,而年輕女孩的裙子下面則沉沉地發出了內臟舒緩的聲音。女孩在椅子上,神情慌亂、滿身通紅、飽受折磨,像刀下待宰的豬羊……

面帶厭惡、渾身顫抖的女傭得為嘟蒂清洗,后者看來倒重拾了平靜與滿足。她任由人擦洗身子、打上肥皂。電梯員則給房間通風,直到氣味完全散去。

接著,他為我裹上繃帶,給傷口止血。

終于,事情重歸秩序,女傭理好衣物。嘟蒂清洗一新,噴上香水,比任何時候都美。她接著喝酒,她躺倒在床。她讓電梯員坐下。他坐在她床邊的扶手椅上。這一刻,酒醉讓她完全放松下來,像個孩子,像個小女孩。

雖然她什么都沒說,看起來也十分從容。

她偶爾會獨自笑起來。

“跟我講講,”她終于對電梯員說,“在薩沃伊干了這么多年,您一定見過不少吧,各種丑事。”

“哦,也沒那么多,”他答道,不過在這之前他一口吞掉杯中的威士忌,酒精似乎讓他動搖了,放松了下來。“大體上,在這邊,客人還是很規矩的。”

“哦,規矩,不是么,這是種生活方式:就好比我已故的母親,在您面前摔個底朝天,還吐得您滿袖子都是……”

嘟蒂突兀地大笑起來,笑聲散入虛空,沒有回音。

她接著說:“而且您知道他們為什么都很規矩么?因為他們沒膽,懂么,他們怕到牙齒打戰,所以他們才什么都不敢表現出來。我能感覺到這些因為我也是,我也沒膽,沒錯,您看,伙計……連您我也怕。我嚇得要死……”

“夫人要喝杯水么?”女傭竊竊地問。

“該死!”嘟蒂粗暴地回答,她朝她吐舌頭,“我呀,我病了,聽清楚了,而且我腦子里老有個念頭,在我這兒。”

然后是:“您當然無所謂,可這讓我惡心,懂嗎?”

我輕輕用個動作打斷了她。

我邊喂她喝口威士忌,邊對著電梯員說:

“承認吧,要是您的話,非掐死她不可!”

“你說得對,”嘟蒂大嚎道,“瞧這雙大爪子,這雙猩猩爪子,和那玩意兒一樣全是毛。”

“但,”電梯員站起身,一臉驚恐地反駁道,“夫人知道我聽她差遣。”

“不,蠢貨,搞清楚,我才不要你那東西。我惡心。”

她打著嗝咯咯笑起來。

女傭快步端來個盆子。她表現得極度恭順,且相當真誠。我坐著,沒精打采,面如死灰,而且越喝越多。

“而您,那邊那位,老實姑娘,”嘟蒂說,這次轉過頭對著女傭,“您自慰,您看著櫥柜里的茶壺好過上家庭生活。我要有您這模樣的屁股,我肯定把它露給所有人看。不然,有人準會羞得要死,總有一天,有人會在撓癢的時候自己找到那個洞去。”

我一下子驚惶地對女傭說:

“朝她臉上灑點水……您也看到她熱了。”

女傭很快便忙了開去。她在嘟蒂額上放了條濕毛巾。

嘟蒂艱難地移到窗邊。她看著身下的泰晤士河,還有遠處倫敦最可怖的幾座建筑,在黑暗中顯得巨大無比。她很快就吐在了外面。她緩過來,開始喚我,我摸著她的額頭,眼睛盯著窗外骯臟的下水道、河流與碼頭。酒店旁邊,奢侈華麗、燈火輝煌的建筑一一傲然現身。

望著倫敦,我幾乎哭出聲來,迷失在焦慮之中。當我呼吸著新鮮空氣,兒時的記憶,像是和我一起玩空竹和鴿子飛[5]的女孩子,就和眼前電梯員猩猩般的雙手融在了一起。更何況,眼下發生的一切于我都無關緊要,隱約是可笑的。我自己也是空虛一片。想用新鮮的丑事來填補這片虛無根本無濟于事。我覺得自己無能又卑鄙。悶阻而漠然的狀態下,我陪嘟蒂一路走上街。嘟蒂牽著我。但我想象不出還有人能更像一葉小船,隨波逐流。

焦慮不給軀體片刻放松的機會,唯有這個緣由才能解釋一樁絕妙的本事:我們隨時都能放任自己屈從于任何欲望,管他在什么封閉空間,薩沃伊的臥室也好,妓院也罷,哪兒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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