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踏著晨霧出了竹林,不多時便到了鎮上最大的“迎客樓”。
店小二見四人氣度不凡,忙不迭引著上了二樓雅間,擦桌抹凳的功夫,燕不歸已拍著桌子喊開了:“醬牛肉切三斤,燒鵝來半只,再上兩壇女兒紅,別的葷素搭配著來,揀拿手的上!”
蘇婉柔坐在靠窗的位子,指尖無意識絞著衣角,目光落在樓外往來的人群里,眉宇間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憂慮。
晚翠挨著她坐下,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低聲道:“小姐,先吃些東西墊墊吧。”
牧蘭生自找了個角落的位子,折扇往桌角一擱,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只偶爾抬眼掃過樓下,像是在留意什么動靜。
菜剛上齊,燕不歸已抓了個醬肘子啃得滿嘴流油,忽聽牧蘭生開口,聲音清得像冰棱墜在石階上:“你怎會在此?”
燕不歸叼著骨頭抬頭,嘿嘿一笑:“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冰疙瘩竟主動問起我來?”見牧蘭生眉峰微蹙,他才抹了把嘴正經道,“聽聞太傅河要開武林會盟,各派頭臉都要來,明鏡先生八成也在。
我找他,是想問問陳年舊事。”說著往牧蘭生跟前湊了湊,“那你呢?向來見了江湖事就躲的人,怎也來了?難不成看上哪家姑娘,特地來湊這份熱鬧?”
牧蘭生端起茶杯抿了口,眼皮都沒抬:“奉師命而來,除此無他。”
“哦——”燕不歸拖長了調子,顯然不信,轉頭沖蘇婉柔揚了揚下巴,“你們倆呢?之前就說要找人,如今到了這會盟之地,想必是要找的人就在這兒了?”
蘇婉柔捏著茶杯的手指緊了緊,眼簾垂得更低,聲音細若蚊蚋:“我們……也是來尋一位故人的。”
“故人?”燕不歸眼睛一亮,“什么故人?說不定我認識呢?”
“這……”蘇婉柔遲疑了片刻,鬢角的發絲垂下來遮住半張臉,“是位長輩,多年未見,只知他或許會來這會盟上露臉。
她避開了具體姓名,語氣里卻添了幾分懇切,“若是燕公子日后見到氣度不凡的長者,還望……還望告知一聲。”
燕不歸瞧她這副吞吞吐吐的模樣,也不多問,拍著胸脯道:“好說!只要是你要找的人,哪怕藏在耗子洞里,我燕不歸也能給你扒出來!
說著又轉向牧蘭生,“你呢?你家師父讓你來做什么?總不會是來給各派當護衛的吧?”
牧蘭生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相碰,發出“當”的一聲輕響:“與你無關。”
“切,不說就不說。”燕不歸撇撇嘴,轉頭給蘇婉柔夾了塊燒鵝,“吃菜吃菜,管他什么會盟什么故人,先填飽肚子再說!”
雅間里一時只剩下碗筷輕碰的聲響,窗外的風卷著街市的喧囂涌進來,夾雜著遠處隱約的馬蹄聲。
蘇婉柔望著碗里的燒鵝,卻沒什么胃口,心里反復念著“爹爹”二字——蘇南天失蹤已有一年,江湖上都說他是攜了武林盟主的信物潛逃,可她不信,這次來會盟,便是要找出當年父親失蹤的真相。
只是這話,她如今還不能說,尤其是在牧蘭生這樣深不可測的人面前。
忽聽樓下一陣喧嘩,夾雜著刀劍相擊的脆響。燕不歸耳朵一豎,猛地站起身:“有熱鬧看!”
燕不歸剛要往窗邊躥,后領忽然被人攥住,那力道不重,卻像被冰鉗夾住似的。他扭頭瞪向牧蘭生,嘴里還嚼著半塊燒鵝:“干嘛?樓下都動刀子了,瞧瞧怎么了?”
牧蘭生松開手,指尖彈了彈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聲音冷得像剛從冰窖里撈出來:“別管閑事。”
“嘿,你這冰疙瘩!”燕不歸揉著后頸,幾步跳回桌邊,手往腰上一叉,“我認識你這幾天,就沒見你對啥事兒上過心!整天耷拉著臉,像是誰欠了你八百兩銀子。
他忽然湊近,鼻尖都快碰到牧蘭生臉上,“你就不會笑一笑?哪怕扯扯嘴角呢?跟你走在一塊兒,我都覺得渾身發冷。”
牧蘭生眼皮都沒抬,只將折扇往桌上一壓:“你找明鏡,她們尋長輩,我辦師命之事,最終都要去太湖會盟。明日一同動身,省些麻煩。”
燕不歸愣了愣,像是沒料到這冷冰冰的人會說出“一同動身”的話,隨即咧嘴笑起來,拍著大腿道:“行啊你!總算說了句人話!我還當你打算一個人飄去呢!
他忽然壓低聲音,沖蘇婉柔擠眉弄眼,“看見沒?這冰塊看著冷,心腸倒不壞。有他跟著,別說小毛賊,就是來個十大門派的高手,咱也不怕!”
蘇婉柔被他逗得抿唇一笑,眼里的憂色淡了些,輕聲道:“多謝兩位公子肯帶我們同行。”
晚翠也跟著點頭,小臉上滿是感激。
燕不歸又轉頭沖牧蘭生揚下巴:“看在你主動邀請的份上,小爺就勉為其難陪你走一趟。不過說好了,路上不許總擺著張冰塊臉,不然我……我就把你扇子上的玉墜子摘下來當彈珠玩!”
牧蘭生像是沒聽見他的威脅,端起茶杯抿了口,目光卻悄悄掃過樓下——方才打斗的聲響已歇,只余下幾個漢子拖著刀鞘離去的背影,腰間隱約露出半截黑旗,旗角繡著個“影”字。
他眉峰微蹙,又很快松開,仿佛只是被茶水燙了唇。
燕不歸還在絮叨:“哎,你說那太湖會盟,會不會擺流水席?我聽說江南的醉蟹最是入味,還有那桃花酒,甜絲絲的……”
“食不言。”牧蘭生冷冷打斷。
“切,無趣。”燕不歸撇撇嘴,卻夾了塊最肥的燒鵝腿,“啪”地扔到牧蘭生碗里,“吃!堵上你的嘴!”
夜色浸進迎客樓時,四人各自歇了。蘇婉柔的房間臨著后院,窗欞外正對著一株老桂樹,月光漏過葉隙,在青磚地上灑了片碎銀似的光斑。
她支著肘坐在窗邊,手里捏著塊半干的桂花糕,目光卻黏在天上那輪圓月上,一動不動。
腦子里翻來覆去的,凈是白日里竹林深處的畫面——牧蘭生白衣掃過竹葉,折扇輕點間便擊退了歹人,側臉冷得像淬了冰,可那雙眼睛,在瞥見她領口銀線時,似乎有過一瞬極淡的波動。
“小姐。”
肩頭忽然被輕拍了一下,蘇婉柔“呀”地低呼出聲,手里的桂花糕“啪”掉在桌上,臉頰騰地紅透,像被炭火燎過。
晚翠捂著嘴偷笑,湊到她跟前,眼尾的痣都帶著促狹:“奴婢敲了三回門都沒應,原是在這兒對著月亮發呆呢。
她故意拖長了調子,“不知小姐心里頭,是在想那位冷冰冰的牧公子,還是那位熱辣辣的燕公子?”
“晚翠!”蘇婉柔慌忙去捂她的嘴,聲音都帶了顫,“不許胡說!”
晚翠掰開她的手,笑得更歡:“奴婢可沒胡說——白日里燕公子咋咋呼呼的,您瞧都沒多瞧幾眼,倒是牧公子一轉身,您的眼就跟著去了。方才奴婢進來時,您嘴角還翹著呢。”
“我沒有!”蘇婉柔抓起桌上的帕子,往晚翠身上輕打了一下,卻沒什么力道,反倒像小姑娘撒嬌。
可指尖觸到發燙的臉頰,心卻“怦怦”跳得更兇,方才腦子里的畫面愈發清晰——他折扇合起時的冷冽,他說“一同動身”時的側臉,甚至他碗里那塊被燕不歸硬塞的燒鵝……
晚翠見她這模樣,也不再打趣,撿起身前的桂花糕,用帕子擦了擦遞回去:“好啦不逗您了。只是這江湖險惡,牧公子雖瞧著冷,功夫卻實在厲害,燕公子又熱心,跟著他們,總能尋著老爺的蹤跡。”
蘇婉柔接過糕點,指尖冰涼,輕輕“嗯”了一聲。月光落在她發間,映得耳尖紅得像染了胭脂。她望著窗外的桂樹,忽然想起白日里燕不歸說“有他跟著,啥都不怕”,心里竟奇異地安定了些。
只是那抹白衣冷影,怎么也從腦子里揮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