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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上海壁角落
  • 畸筆叟
  • 2053字
  • 2020-07-24 15:32:40

上海弄堂里的“上崗培訓”

現在年輕人剛進單位都要接受“上崗培訓”。

前些年,我因為“年事頗高”,也曾厚著臉皮去做過幾次“上崗培訓”的講座,順便換幾文沽酒的小錢。

忽然想到,一個孩子,學校畢業了,要去上班了,阿拉上海人家通常會有幾句怎樣的關照話?

總該有那么幾條吧?

用老話講起來,這叫做“踏上社會”啊,叫“出道了”啊,絕對是個“細思恐極”的時刻哦,怎么能如此毫無儀式感呢?

反正小女去上班,我好像是什么也沒關照過的,除了出門時的那句傳了好幾代的“當心”。

記得,我是事先想過明白的。孩子已經拿身份證了,成年了,一切應該由她自己做主,至于做爺娘的,心里默默祝福,足矣。

又想,自己當年出遠門,家父家母曾有何關照?好像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好像又零零碎碎的有那么幾句。唯一記得的,還是出門時的那句“當心”。

上海人的一句“當心”,儂到對馬路買香煙也好,儂出國也好,一樣的。

再一想,也是。我們出道時,正值“文革”,很多原先很有家教的上海人家的父母都在掃大街,蹲學習班,甚至隔離坐監,根本沒有發言權。

不過,我記得,那時的弄堂還是個小社會。盡管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社群的功能依然存在。不像現在,蕩然無存。

弄堂里還可以講講閑話的老爺叔們就來代替各家人家的爺娘幫小孩做規矩。是不是串通好我不曉得,我只曉得他們根本換不到沽酒錢。

那是1968年吧。“文革”鬧了兩三年,大的風頭算是過去了。學校只招生不畢業也不是生意經,幾屆學生擠在一起。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老三屆”,原來是“老是不畢業”的“三屆”學生啊。66屆、67屆、68屆。

于是有了“四個面向”,于是有了“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于是有了“到祖國最(不)需要的地方去”。

弄堂里也終于有了新的動靜。有人要去上班了,有人要出遠門了。

那年夏天乘風涼的時候,經常可以聽得到這樣的對話:

“小鬼,工礦通知來啦?下禮拜一要去上班啦?”

“哎。”

“啥個廠?”

“楊浦區一爿小廠,大集體嗰。”

“蠻好來。小鬼,要知足。倷阿姐弗到崇明去,儂進得去嗰啊?”

“搿倒也是嗰。”

“乃儂也算出道了,要好好叫做人了,弗好再神之巫之,像嘸介事人一樣了。”

“我曉得嗰,爺叔。”

“儂曉得,儂曉得點啥?”

這就是當年“上崗培訓”的標配開場白。

現在回想起來,老爺叔們的這頓教訓簡單明了,直指人心,經久耐用,永不過期。

頭一條:“飯碗頭捧捧牢。”

尤其不能因為個人表現不好而被回頭生意,“回湯豆腐干”千萬吃不得。

溫飽年代,飯碗確實很是稀奇,敲掉了再找,比登天還難。

一個“捧”字,極其傳神。

讓我想起一句老上海俚語:“捧了卵子過橋。”

也讓我想起張愛玲在小說《色·戒》一開始描寫女主角心理的那句話:“他是實在誘惑太多,顧不過來,一個眼不見,就會丟在腦后。還非得釘著他,簡直需要提溜著兩只乳房在他跟前晃。”

提溜也是捧。

接下來一句,“聽老師傅閑話”。

當年普遍實行“師徒制”,一般儕要吃“三年蘿卜干飯”。十七塊八角四。

需要說明的是,這個“聽”字,大有講究。

阿拉弄堂里有位老兄,上班沒兩個禮拜,就跟師傅爭起來了。夜里回到弄堂里來發牢騷。

“爺叔,聽老師傅閑話弗錯,但伊閑話太難聽了。我屏弗牢了。”

“小鬼,我哪能教儂嗰啊?”

“儂講……要聽老師傅閑話呀。”

“儂聽了啊?”

“我……聽了呀。”

“小赤佬,儂聽了幾句啊?儂聽了幾日天啊?”

“……”

“還有,我叫儂聽,我叫儂還嘴了啊?”

“……”

“叫儂聽,儂就聽。弗管伊啥個閑話,儂幫我聽勒嗨。懂啊?”

我不得不說,上海閑話里的這“聽勒嗨”三個字,博大精深,個中三昧,真的不足與外人道。

第三句,“飯菜票覅擺了一道”。

老底子一進單位,先發給你一個月的飯菜票,下趟發工鈿扣還。

年紀輕,都好結交,歡喜三五成群,呼嘯而過,老有“臺型”了。

交往沒幾天,就好得可以結拜,可以交心,可以換頭。宿舍食堂,同進同出,飯菜票么就很自然地放在了一起。

再過幾天,一言不合,小船翻了。你還好意思要回來嗎?

被弄堂里的老爺叔曉得,又是一頓訓。

“小鬼,沒做兩天人,骨頭輕煞了。伊句閑話忘記忒啦?”

“阿……阿里一句啊?”

“好,好過頭;打,打開頭。”

這是一句老上海的歇后語,下半句是“不長遠”。

老爺叔們確實不止一次地告訴過我們,到外頭軋道要當心,要大家客客氣氣,覅一記頭搭人家走得忒近,覅“好起來么好過頭,打起來么打開頭”,這樣的朋友是軋不長遠的。

“講得攏么多講兩句,講弗攏么少講兩句。”后頭還要加一句,“少講兩句又弗會死人嗰咾”。

至于飯菜票擺了一道,過幾年再做也完全來得及。

記得曲圣卿剛到申花踢球時,天天想著要請這個吃飯,要請那個吃飯,他在遼寧隊就是這么過日子的。

據說是吳承瑛一語點醒夢中人,教會了他,好朋友也可以飯分開來吃的。

吳承瑛是上海“小克勒”。

上海人家規矩,一向弗贊成小人結什么死黨,做什么閨蜜的。

日腳長來,要緊弗煞勾進勾出,啥事體啊?

由飯菜票,老爺叔們還進一步關照我們:“男人三不借。”

哪三樣不好借?

書不好借。

鈔票不好借。

女人不好借。

不解釋。

還有么?好像沒有了。

也夠了。

一條講先后,一條論上下,一條談左右。

不要說只是打一份工,即便出將入相,治國平天下,不也就是這三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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