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庫門改造僅余空夢

我曾在微信上寫過《南市，難說再見》。留言將近50條，大家頗多感慨。

其中，有一位微友的留言是這樣的：“不拆，難道二級舊里一直住下去，不要改善？”

問得好。

我的一位海外老友也留言道：“平心再想，自己當年對于‘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至少不持反對態(tài)度。如今走進半是陌生的故鄉(xiāng)，也許‘悔教夫婿覓封侯’吧。”

這樣清醒的自省，也令人肅然起敬。

最近二十年，石庫門的命運確實越走越難。不拆，石庫門居民的生活質量難以提高；拆了，大上海城市的歷史風貌難以保存。

說二十年，是因為二十年前，石庫門還輪不到拆。相對二十年前就被拆掉的棚戶簡屋危房，石庫門當年還算是好房子呢。

于是，人們的心頭一直有一個問題：難道就沒有兩全之策么？

這讓我想起一次十幾年前的飯局來。

那是2000年左右吧。

當時我在東方電視臺新聞部。某天晚上，領導讓我去做陪客，參與招待中央電視臺來的同行。

巧了，坐在我身邊的是當年央視社教部的副主任馮存禮。他是上海人，大學畢業(yè)就被分配到北京，一直在央廣和央視工作。

席間，我倆不知怎么的，就議論起了上海當年正如火如荼的所謂城市改造話題，也許跟他們那次來要拍攝的主題有關吧。

馮先生自己就是從石庫門里走出去的，不過他的想法還是很直截了當：七十二家房客有啥好，倒馬桶燒煤爐有啥好，拆拆忒拉倒。難道石庫門居民不想住新公房？

其實，我是很喜歡直話直說的，不過，他的說法我無法茍同。

我便問道，如果分給你或賣給你一幢獨門獨戶的石庫門，你要不要？

他沒直接回答。

我說，石庫門的主要問題，是一個“擠”字。若住得不擠，還是很不錯的呢。

我便繼續(xù)說，后廂房或后客堂以及樓梯間乃至樓上亭子間都可以改造成衛(wèi)生間啊，兩衛(wèi)三衛(wèi)都不難辦到。留下來還有客堂、前樓、上下廂房，至少還有100平方米可供起居。

廚房間就不談了。那公共灶披間可以擺下八九家人家的煤球爐子和架櫥，還要堆煤餅引火柴。若你一家獨用，當中可以擺只大菜臺子了。改成車庫都綽綽有余啊。

他露出笑容，但沒說話。

我再說，別的不講，就說大年初一，人家來拜年。我石庫門人家是大開雙門迎客，穿過寬敞的天井，走進六扇甚至八扇落地窗的客堂間，響響亮亮，多氣派。

你住公房，只有一扇門，還要先開鐵門，像啥樣子？加上玄關部分多半沒窗很暗，換雙拖鞋，日里還要開燈，寒酸不寒酸？

他終于笑了。

他答道，你這么一說，有點意思。

旁邊有人插嘴了。說，一整幢石庫門，一家人家住，稍許有點大。兩家人家住，又可能有矛盾，哪能辦？

我告訴他，上海有一處高級花園洋房弄堂，叫“新康花園”，就在淮海路上。那里面的十幾幢兩層樓的花園洋房都可以住樓上樓下兩家的，連門牌號碼都分開，如果我沒記錯，好像樓下是單號，樓上是雙號。雙號的門一打開，就是一部扶梯直上二樓。

理論上講，二樓陽臺和一樓花園都可以是公用的。不過大家都很識相，不會得隴望蜀。二樓人家晾的衣服若被風吹落到一樓花園，你下去拿，也還是要客客氣氣和人家打一聲招呼的。

新康花園的房子也七十多年了吧，好像基本上相安無事。

后來，我倆開始討論保留石庫門的可行性。那時，新天地項目還剛剛開工呢。

好在都是同行，于是，我們都知道，當年居民房子是單位分配的，一幢石庫門里十來間房子，可以分屬建工局、儀表局、紡織局、公交公司、小菜場即區(qū)副食品公司的，要調劑也只能單位內(nèi)部或系統(tǒng)內(nèi)部調劑，想跨界整合，難度太大，蓋因行政機器龐大而又死板。

因此，一個人即便有錢，當年也無法把整幢石庫門買下或租下。

這問題真的很難嗎？

后來的事實證明，城市管理者真想做，未必做不到。新天地是個例子，延中綠地里的紀念館也是一例，還有建業(yè)里。不過，一個派了商業(yè)用場，一個政治需要，另一個空關了許久。

無論如何，這也間接證明了，石庫門房子的質量還是可以的。最老的也就100年多一點而已。那歐洲小鎮(zhèn)那些幾百年的老房子又是怎么保存下來的呢？難道它們都比只有100年的石庫門還要堅固？

更加重要的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用完全市場化的手段保留石庫門的黃金時機已經(jīng)完全失去。如今房價那么高，難怪已無人接盤，無論商家還是個人。而二十年前，房價還在3000元以內(nèi)，當年的舊石庫門房子應該更便宜吧。

至于內(nèi)裝修，包括加固和改善，應該都不是問題。城市管理者自己已經(jīng)做出了上述范例。外觀完全沒動，里面照樣可以和公寓房子一樣適意乃至更適意。

扔掉馬桶亦不難。以前石庫門弄堂的水管、煤氣管都是怎么排進去的？挖一個污水管化糞池有那么難么？

是“擠”的問題，就解決“擠”的問題，拆忒伊做啥？

全拆了造高樓多爽，不但有政績，“效益”也不錯。動遷費一卡再卡，房價一漲再漲，當中的利潤空間大得很呢。怎么分？別問我。

如此一來，上海灘上的石庫門我看都岌岌可危。能留下來的，只有我曾編織的和老上海人心頭的“石庫門之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