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搜尋開始于沃克與蕾切爾的相遇。
那天沃克已經憂心忡忡地消磨掉了整個白天,正琢磨著晚上要怎么放松一下。就在他感覺好點的時候,他的兄弟突然造訪,穿著一身雪白的無尾晚禮服,進門就說沃克需要改變目前的生活,要向前看,讓他現在就一起去參加查爾斯和瑪戈特·伯朗寧家的晚會。
“我沒有晚禮服。”
“我車里有一件。快點,咱們已經晚了,快走吧。”
這是場周年晚會,這類晚會以琳瑯滿目的奢華酒水、食物,以及受邀請者皆是達官貴人、社會名流而聞名于整個海灣地區。在去晚會的途中,沃克還得知他的兄弟并沒有直接收到邀請(顯然對此他并不愿詳談),因此在晚會上,他一度不得不緊緊跟著兄弟,因為他誰也不認識。沃克端著酒杯擠在一堆滿身酒氣的陌生的晚禮服中,不禁開始后悔自己干嗎要來。到處都是攝影師,他們像獵犬一樣四處逡巡,一旦發現某個人貌似是有錢人,就立刻撲過去“咔嚓咔嚓”。顯然,沒有一個攝影師會對他感興趣,不過,在大廳的遠處有一對看著很體面的夫妻,他們一直面帶微笑,幾次對沃克投以關注的一瞥。
沃克在那兒待了快一個小時,不停地吃喝,看人們談話。突然,他被一個女人輕輕撞了一下,手上的酒灑了一半。那女人看上去有點年紀了,褐色的頭發高高盤起,戴著耳環,沒有涂口紅,一身長裙及地。
“哦,真對不起。”
沃克擦拭著灑到衣服上的酒,像個穿著天鵝絨的摔跤手。
“沒事。”
女人笑了起來:“這衣服看起來有點小了。”
“所以今年拿出來穿了。”
“晚禮服外套配條紋褲,非常時尚。”
“我也這么想。”
她報上自己的名字,并伸出赤裸的手臂。握手的時候,她的手鏈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真是場糟糕的晚會啊。”
對素未謀面的兩個人來說,初次見面最容易消除陌生感并達成默契的事情莫過于雙方都對某件事有共識,無論那是件多么微不足道的事——哪怕只是兩個人都想喝一杯。因此,蕾切爾的這句評論足以使他們倆一下子親近起來。他們共同挖苦這個晚會、這里的人,一起冷眼旁觀一位攝影師如何向兩位競爭激烈的政客分別獻媚和索吻。
“真可笑,”蕾切爾突然說道,“如果人們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沒有被拍下來,那么這件事情就變得毫無意義。我們需要用照片去向別人證明自己的存在,也提醒自己。怎么會有這種無聊的想法呢?……我們剛剛在談論什么?我都忘記了。”
“拍照,”沃克回答說,“照片。”
“哦,對。就像在度假的時候拍的照片,你總是會等到回家后再去沖洗,即使你完全有時間當時就沖洗出來。立刻能拿到的照片好像就跟明信片一樣,而等到回家再沖洗就不同了。這就好比你夢見自己在一個花園里摘了一朵花,醒來后發現床上有花瓣一樣。”
她大概喝多了,沃克想。“我根本就沒有相機。”他傻傻地說。
“所以夢還在繼續,即使你已經醒來了。如果不那樣的話,你根本就不會醒。”說完,她呷了一口紅酒,用兩只手握住酒杯——這個姿勢沃克只有在用吸管喝東西的時候才會用。
“大概是那樣吧。”他說。看到他的酒杯空了,蕾切爾走過去把自己的酒杯給他。就在這時,一個攝影師突然躥出來逮住他們。沃克吞了一口蕾切爾的酒。一個穿著鮮紅西裝的男人走過來吻了她一下,聊了一會兒,又走開了,再次剩下他們兩人獨處。沒一會兒,一個女人過來,吻了蕾切爾的臉頰,向她介紹了一位梳著百萬富翁發型的男人,接著這個男人又向她介紹了另一個男人。突然間一下子來了好多吻。最終沃克也被卷進了這股相互介紹的熱潮。他不停握手,向那些根本記不住的人重復他的名字。他把蕾切爾的酒全喝完了,嘴里咕噥著“對不起”(其實并沒有具體的對象),然后向吧臺走去。
當他回來時,蕾切爾正被一群開懷大笑的人圍住。
他遞給她滿滿一杯酒,她笑著說“謝謝”。她笑的樣子、看他的樣子,沃克暗想他會不會跟她上床,不是現在,不是今晚,而是別的某個時候。這種可能性在他的腦子里揮之不去,并不是源于他們所交談的內容,那根本沒什么,只有只言片語和相互交換的微笑。就在他緩緩走到人群的外圍準備離開時,他撞到了一個人。
“對不起!”在這種晚會上,人們就是經常撞到別人然后道歉。可是,這次被沃克撞到的家伙卻站在那兒死死地盯著他,那架勢仿佛兩個人正身處碼頭邊的酒吧里,在那里發生這樣的碰撞可能會引發一場互砸酒瓶的混戰。一架相機的閃光燈在這個家伙的背后閃了起來,瞬間形成一個清晰的人物剪影。現在他的視線越過沃克的肩膀。沃克環顧四周,本能地追蹤他的視線,心想他應該是瞥見了蕾切爾正別過臉去,對此深感意外。
沃克輕輕推開人群走了出去,從侍者手中的盤子上拿了瓶酒,獨自喝著。他走到露臺上,俯視海灣中閃閃發光的海水,感覺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扭過頭看到了她。
“我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她說,“人實在太多了。”
“很高興你找到了。”
“真抱歉,我被那些人給拖住了。還有什么比晚會更無聊的事情嗎?”
“無數的事情——只是在晚會上顯得更集中而已。無聊的概率也更大。”
她很快地笑了笑:“我要走了,想跟你說聲再見。”
“真遺憾。”
“是啊,我也想再跟你多聊會兒。”
“也許我可以給你打電話。”
“我給你打比較好。”
“是嗎?”
“你的號碼在電話簿里嗎?”
“在的,B欄下面的拒絕接聽條目。”
“我不會讓你拒絕接聽的——老實說,這可真是古怪的說法啊,不是嗎?”
“那好吧。”
“我會給你打電話。”
說完她就走了,將沃克留在飛蛾亂舞的黑夜中,手里還握著個空酒瓶。
兩天后,她出現在他的公寓。一個清新明朗的早晨。他剛從健身房鍛煉回來,正坐在院子里看報,門鈴響了。是郵差,他猜。
她穿著牛仔褲和圓領套頭衫。她的頭發,晚會上高高盤起的頭發,今天披散著。她的手里拿著一疊信封。
“你的信。”她笑著說。
沃克朝她身后看了看,對著準備離去的郵差揮了揮手,后者報之以微笑,并高興地說“今天天氣真好”。
沃克也笑了笑。每個人都在微笑。
“請進。”
“我來得是時候嗎?”
“正是時候。”
沃克灌了一壺橙汁,她跟著他一起走到院子里。他們坐在嘎吱作響的柳條椅上,間或還有攪動橙汁時冰塊融化的聲音。他拆開一封信瀏覽了一下內容。陽光將上過涂料的混凝土照得花白耀目。當她戴上太陽鏡時,沃克不禁瞇起了眼。在每個瞬間,她的臉蛋似乎都在對“她漂亮嗎”這個問題回答說“不”,但這個答案從來沒有真正得出來過,而且他看她的時間越長,越感覺不確定。后來,他發現自己一直都錯了:她的美恰恰就在于這種不確定性。與之相比,那些模特和明星的美貌都顯得平庸乏味。這時,看著她拂去臉上的一縷頭發,他意識到,在他們等著對方先開口說話之前,唯一能做的就是這樣盯著她看。
“我想那天晚上你曾說過現在沒在工作。”她終于開口說道。
“是的。”
“那你每天都干些什么呢?”
“你知道,時間總會過去。”
“愉快地?”
“只是過去。”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各種各樣的事情。做做這個,做做那個,碰到什么就做什么。”
“從來沒有一份工作?”
“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大部分時候是沒有。”
“那靠什么掙錢呢?”
“你是社工?”
“我只是好奇。”
“打些零工。我兄弟在海灣北邊有個房屋翻修項目,我有時替他干活。也許那天晚上你見過他?”
她搖搖頭,喝了口橙汁。唇印落在冰冷的玻璃杯口,當他注意到時已經慢慢消失了。
“你太謙虛了。我認為你的生活遠比你描述的精彩。”
“哦?”
“嗯,我認為你參與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它們并不都是合法的。”
“如果你要這么說的話。”
“你在努力保持自己的神秘感,沃克先生。”
“我知道,為此我費盡心思。”
“也許它會對你有幫助。”說著,她將自己的太陽鏡遞給他。
“感覺好多了。”沃克戴上后說道。
“很適合你。”
“謝謝。”
“監獄里怎么樣?”
“很好。有幾天是陰天,不過其他時候都好極了,”他說完將杯子里剩下的飲料朝她潑過去,“馬上滾出我的房子。”
她擦去膝蓋上融化的冰塊,有些驚訝,但很鎮定。
“太戲劇化了。”她說道,只有聲音透露出一絲緊張。看到他笑了,她接著說:“你真的想要我離開嗎?”
沃克從太陽鏡后面仔細地觀察她。她在說話的時候,膝蓋微微分開,幾乎是難以察覺的,四分之一英寸,不多不少。他示意她繼續,手里還拿著空杯子。
“有段時間你做過追蹤的工作。”
“不完全是。”
“你找到了奧蘭多·布蘭登。”
“我偶然碰到他,純屬意外。”
“那真是個非常幸運的意外,至少對于你來說。人們已經找了他三年。賞金想必相當可觀。”
沃克不語,打量著她。
“不過對他來說可就不那么幸運了,”她說道,“如果我沒記錯,他在你找到他三周以后就死了。”
“四周。”
她在包里翻找,又找出一副太陽鏡。她吹去鏡片上的灰塵。
“你那兒有多少副太陽鏡啊?”
“這是最后一副,”她說,眼睛消失在鏡片后,“我想讓你幫我找一個人。”
“那是不合法的。而且就像我告訴你的那樣,我從沒當過追蹤者。”
“這我了解,沃克先生,但如果可以的話,我愿意再解釋得詳細些。”
他聳了聳肩:“這關沃克先生什么事呢?”
“情況看起來需要你,”她笑道,“我可以繼續嗎?”
沃克點點頭。聳肩,點頭,微笑。
“你聽說過亞歷山大·馬洛里嗎?”
“沒有。我應該聽說過嗎?”
“報紙上有很多關于他的報道。”
“我不看報紙。”
“好吧,他失蹤了。”
“許多人失蹤。或者試圖失蹤。”
“所以需要追蹤者。”
“你為什么對他感興趣?”
“我是他的妻子。”就在這個時候,她摘下了太陽鏡。她坦率的表情太過完美,以至沃克懷疑那可能不是真的。“我們分居了。是幾年前的事了。他是個非常大方的人。但之后他生意上發生了一些違規的事情。警察開始找他。他們現在還沒有什么證據,但很快就會有的。還有其他一些人也在找他,坦白說是想殺他。有可能他在躲著他們,至少他搬來搬去很多次。同樣也有可能他只是在旅行。之前我說他失蹤了——準確地說,他是處于一種持續不露面的狀態。”
“然后呢?”
“然后我想找到他。有兩個原因。如果他只是在旅行,我需要警告他——我得說我們分開是非常友好和睦的。”沃克給她的杯子里又倒了些橙汁。“第二個原因適用于無論他在哪里、在做什么的情況。我的律師在我們的合約里發現有個空子可鉆。我需要他在我們其中一份合約的復印件上簽字并按上指印。”
“按指印?”
“這是針對特定文件的一項新的法律要件。我不知道原因,但一旦這么做了,無論他發生什么事情,財產都會歸我。他必須在被警察逮捕之前簽署這份文件。如果他在簽署文件之前死了或是被捕,我就會失去一切。”
“你現在擁有的一切還是你將會擁有的一切?”
“兩者都是。”
沃克一直在密切地觀察她。現在他突然意識到她正在仔細地審視自己,于是匆忙問道:“那么,為什么找我?有的是追蹤者……”
“太不可靠了。很可能已經有追蹤者在找他了——受雇于那些想殺他的人。”
“但為什么找我呢?”
“就像我之前說的,你的生活遠比你描述的精彩。你可以做到。你現在沒有在做任何其他的事情,而且你也閑不住。”
“你怎么知道我閑不住?”
“我的意思是你非常樂意去做些事情。這么說會感覺好些嗎?”
“嗯,沒關系。”沃克笑著說。
“我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蕾切爾接著說,“有可能你幾天后就會找到他。同樣也有可能他真的失蹤了,而且將自己的行蹤隱藏得很好——這種情況必然會使找到他非常困難。但無論是哪種情況,最關鍵的是你要搶在其他人前頭先找到他。”
“所以你想要我找到他,并讓他在一份文件上簽字和按指印。就這么多,對嗎?”
“對。”
“如果他不愿意簽字怎么辦?”
“那也許你可以提醒他有很多人想讓他死,而且愿意出大筆的錢搞清楚他的下落。事情不會發展到那一步的。我說過,亞歷克斯[1]一直對我很大方。”
“那么——”沃克停頓了一下,“我為什么要對這些感興趣呢?”
“首先,我會付你一大筆錢。告訴我,找到奧蘭多V布蘭登你賺了多少?”
“足夠多。”
“不論你賺了多少,我都會付雙倍的價錢。這下你可以說比足夠多還多了。”
沃克揚了揚眉毛,仿佛在說,“那的確是個非常慷慨的出價”。
“我認為并不是錢讓你感興趣,而是這個事件本身。你的線索非常少,這是個挑戰。舉個例子,亞歷克斯憎恨拍照。到現在我都找不到一張他的照片。”
“護照上也沒有嗎?”
“護照他隨身帶著。”
“已經有人在追蹤他了嗎?”
“不知道。”
“你們最后一次聯系是什么時候?”
“六個月前。”
沃克用大拇指和食指拼命地拉扯自己的右耳垂。她指著他的耳朵說:“你最終會一只耳朵長一只耳朵短的。”
“什么?”
“像你現在這樣拉扯耳朵。”
“我父親的習慣動作,遺傳給我了。”
他們的玻璃杯里都只剩下在融化的冰塊。
“怎么樣?”
“我會給你打電話。”他說。于是這次她給了他電話號碼。
跟這件事的古怪性相比,更加困擾沃克的是它挑戰了他日益增長的惰性。他已經無所事事好幾個月了,不確定要做什么,腦海中有些模糊的想法,但缺乏看透它們的解決辦法。他在等一個決定性的時刻——一個可以促使他做決定的時刻——但這樣的時刻還沒有到來。
每天早上,他在馬德里咖啡屋吃早餐,然后散步去海邊。隔天上午,他去健身房練舉重,下午沿著海邊跑步,晚上喝點酒。他越來越對這樣規律且健康的生活上癮——而喝酒則算是個補償——諸多小事中的一件,不過足以使他不想輕易嘗試改變。他幾乎沒有什么事情要做,以至像去銀行這一類瑣事都成了他生活中的大事。他思考得越多,越容易焦慮,仿佛在沖動的大海里掙扎。他沒有責任,也沒有債務,所以面對選擇往往麻木不仁,總是靜待事情發生。現在有事發生了——一個挑戰,她說的——而他畏縮不前,渴望目前的生活一直這樣持續下去不被打擾。
追蹤,他反復在腦海里琢磨這個詞,衡量自己的感受。自從布蘭登死了之后,他就發誓做事情不再為了追求刺激——他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卷入類似的事件,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因為現在追蹤是件違法且危險的事情。
六年前,追蹤幾乎成了一項產業。它起始于針對尋找那些失蹤的名人所設的有獎征詢。有一個案件引起了大眾廣泛的注意,因為領獎者聲稱自己是個專業的追蹤者。這個詞被記住了,越來越多的人在失蹤,在沃克看來,這似乎是為了配合越來越多自稱追蹤者的人的出現。于是就變成如果一幢空房子的燈亮著,如果一堆衣服被留在海岸上,人們不認為是有人溺水了,而會把這當成有人在試圖掩蓋失蹤的痕跡。不論什么時候什么人不見了,總有人有興趣要把他或她找出來。任何一個喜歡冒險的人都被去做追蹤者的想法誘惑著;那些低俗小報的分類廣告上總是有提供追蹤服務的信息。甚至專門負責尋找失蹤人口的政府部門——為政府和其他所有人服務的發現者——也參與進來。許多公務員涉嫌將失蹤者的行蹤賣給相關利益人。“撿到歸我”,這成了眾所周知的笑話,也已經成為失蹤人口辦公室的座右銘。受到賺大錢的誘惑,該部門中任何一個有點雄心壯志的工作人員幾年之后都自然會單干。政府很快有了對策:法律規定,只有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才有權調查、尋找失蹤人員,其他人員的追蹤行為是不合法的,因為沒有執照——而顯然沒有可能獲得執照。結果這項規定適得其反:將追蹤者定義為不合法意味著許多人在法律之外繼續從事追蹤工作。很多追蹤者以前只是在行為方式上不大可靠、不夠嚴謹,而現在他們完全站在法律之外,手段越來越冷酷無情。就像非法交易一樣,追蹤已經成為地下世界中的一項普遍活動,而正是這個世界在誘惑著沃克回去。
蕾切爾來之后的第二天,他沿著海灘散步,聽大海發出高速公路上常有的咆哮聲,感覺海浪的翻騰。他從沙灘上撿起一塊彎彎的棕色玻璃。海獅在碎波浪里嬉戲。一只狗在蹦跳著追逐它的破皮球。大塊的海藻和浮木在海面上漂著。
稍后,當暮色降臨時,他用海濱木板小道上的公用電話給她打了電話。在撥號碼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但一聽到她的聲音,他馬上沖動地決定了。好,他說。他答應了。
他們在一起待了一天,坐在室外享受今年第一個溫暖的晴天。蕾切爾穿了一件淺色的連衣裙,外面罩了件絨線開衫,紐扣掉了一粒。沃克要知道有關馬洛里的所有事情,他認識的人、他的生意、他的習慣。每當他追問細節時,她都會停頓一會兒再耐心回答。沃克在做筆記,非常投入地觀察她說話的樣子,以至于幾次完全沒有聽見她在說什么。他走神了,腦海中總是浮現出他倆之間可能會發生的歡愉場景。然后他猛地驚醒,回到現實中來。蕾切爾正在跟他說馬洛里受到的一項賄賂指控,就在他成功拿下一座大橋的建造合同之后。
“你沒有聽說過此事嗎?”
“沒有。抱歉,就像之前說的,我從來不看報紙。”
“電視呢?”
“只看體育頻道。”
“電影也不看嗎?”
“不怎么看。”
“亞歷克斯——”
“如果我找到他,”沃克打斷道,“你只是要我讓他簽署那些文件嗎?”
“是的。”
“不想讓我帶他回來嗎?”
“我覺得你又開始不誠實了,沃克先生。”
“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看電影的,老電影。然后,不,我想要的只是那些文件。”
“他有外遇嗎?”
“我不知道。”
“你是說如果他有外遇,你不知道?”
“我沒聽出這有什么區別。”
“那你呢?”
“我?”
“你有過外遇嗎?”
“沒有。”接著又恢復了事務性的談話,她說,“我可以繼續嗎?”沃克蹺起腿,準備重新開始做筆記。
那天晚上他做的晚餐。他們在室外吃的,喝葡萄酒。他借給蕾切爾一件毛衣,讓她裹在肩上。那天早些時候,他第一次看她寫字。此刻,他第一次看她吃飯。第一次看對方做各種事情,只要還有事情是第一次,兩個人的關系就會持續下去。沃克在想將來他們也許會回顧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她用手拿著生菜吃,唇上沾的調料閃閃發亮。她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藍色的餐巾紙,紅唇。
他們將盤子放回屋里,沃克煮咖啡。蕾切爾靠墻站著,已經解下了肩頭的毛衣。他朝她走過去,一只手扶著墻,齊到她的肩。她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意識到他的手臂像是樹上的一個低枝,得彎腰才能鉆過去。他的袖子卷到胳膊肘,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見。
“很漂亮的裙子。”他說。
“你喜歡?”
“嗯。”他抬起另一只手臂,跟之前一樣齊肩扶著墻,她就這樣被他的身體和手臂包圍起來。他的臉貼過去,跟她的臉只有幾英寸之隔。兩人的嘴唇幾乎要碰到一起了。
“你知道這是什么樣的裙子嗎?”
“那種你到處都可以買到的。”
“是讓我想舉手投降的那種。”
她緊靠著墻。兩人的心跳越來越快。
“你知道底線是什么嗎?”
“不知道。”
“我認為你知道。”
“不僅僅是這樣,”沃克說,“還有別的什么。”
“什么?”他們周圍的空氣變得凝重起來。
“是那種……”沃克啞著嗓子,一字一句地說,“那種我想把它掀開、從你身上脫去的裙子。”
“要那么做的話得拉開拉鏈。”
沃克一只手從墻上挪到她裙擺下面的腿上。
“拉開拉鏈,再把它脫掉。然后——”
“然后我會解開你的襯衫紐扣、你的腰帶。”
沃克將手移到她的大腿內側,感覺她的皮膚變得越來越柔軟,到后來甚至忘記了柔軟是怎么一回事,因為根本無法想象世上竟有如此柔軟的東西,因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之相媲美。他們的唇一度碰在一起。然后沃克感覺到她握住了他的手腕,將他的手從腿上推開。
“不要。”她說,急忙從他另一邊胳膊下鉆出去,撫平自己的裙子。在監獄里,他聽說過很多個類似的故事,結尾都以強奸和仇恨收場。沃克換成了她先前的姿勢,靠墻站著,手臂自然垂下。她走過去親了一下他的嘴唇。
“你明白嗎?”
“不,是的。不。”
“但是你明白吧?”
“不。”他說。
馬洛里住在——“如果說他住在任何地方的話”——海岸上游兩百英里處的一幢海濱別墅里。蕾切爾給了沃克一套鑰匙,第二天,他便驅車前往。一場暴風雨正在醞釀之中,太陽縮在云層里忽隱忽現。房子大且貴,到處是窗戶。木地板上鋪著小塊的地毯。雪白的墻壁。
除了蕾切爾告訴他的信息之外,從這個房子很難對馬洛里形成什么印象。這里有家具,一些唱片和書——但都不足以顯示主人對音樂或閱讀有什么愛好。墻上有幾幅畫,他沒怎么在意——除了一幅裱起來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肖像畫。那是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穿著厚重的深黑色外套,戴著副眼鏡。沃克很好奇畫上的人是誰,他湊上去看右下角的小標題:“未知的自畫像”。沃克后退幾步,盯著這個陌生幽靈的臉仔細看,他被這幅謎般的肖像迷住了。他是誰?有人看上去跟他很像……但他是誰?
沃克從這幅憂傷的老畫像旁走開,在房子其他地方轉了一圈。除了燈和供人坐下或走來走去的地方之外,這所房子的裝飾物少得可憐。為了作進一步研究,他查看了馬洛里的文件柜和書桌。蕾切爾曾說過,如果馬洛里出門了,秘書會每周來一次,處理他所有的個人事務。他在書桌的抽屜里發現了信用卡的賬單。從這些賬單里,他可以追蹤到馬洛里三個月之內的行蹤,除此之外就再沒有發現什么有價值的東西。最近一次的信用卡支付對象是德班的一個租車公司。沃克記下了那個公司的名字,在房子里又轉了一圈。這里沒有花或其他飾物,一眼望去只有窗外沉默的大海。
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他給那家租車公司打電話,問他們是否能提供一些信息,是關于三個月前的一項交易,租車人是——
電話那頭的女人打斷了他,說她不可能在電話里處理這樣的問題。他剛放下話筒,電話就響了:蕾切爾。是她的聲音。
“有什么發現嗎?”
“沒什么。那位秘書怎么樣——我可以跟她談談嗎?”
“沒用的。她跟著他已經十五年了。他喜歡她的原因就是她從來不問任何問題。他也不會對她說任何關于自己在哪兒的事情。我跟你說過,他是個行事非常保密的男人,近乎病態。你甚至只有通過信息自由法案才能搞到他的出生日期。”
“嗯。”
“所以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想最好開始去找他了。”
“什么意思?”
“目前我們唯一的線索是那家租車公司。估計我得去一趟德班。”
“什么時候動身?”
“盡快。”
“但在走之前我想見你,可以嗎?”
“我也希望如此。”
那天晚些時候他們見了面,在一家有燭光卻沒音樂的酒吧里。沃克點了啤酒,給酒吧里的一個熟人也買了一杯。蕾切爾喝的是紅酒,那酒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濃郁醇厚,讓人昏昏欲睡。在她凸起的深色玻璃杯上,沃克看見兩個人的臉都映在上面,跳舞,搖擺,安坐。她遞過去需要馬洛里簽字的文件,他快速瀏覽起來。
“關于錢。”蕾切爾說。
“我們可以等我回來再談。”
“你確定?”
“錢不是問題。”
蕾切爾喝光酒。“我們結賬去海邊走走吧。”她說。
他們沿著海灘漫步,聽著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退潮后的沙灘上到處都是小水坑,倒映著星星,清澈透亮,仿佛云層中露出的一塊塊晴空。跨過這些小水坑就像在天空中跳躍。海岸公路上的車燈時不時地把燈光射進海里。他們能模糊地看到遠處海灣大橋的橋墩。云朵悄無聲息地滑過明晃晃的月亮。他們朝大海里扔石頭,注意傾聽那微弱的水花聲。一艘船上的燈光在黑暗中若隱若現,最后消失無蹤。
“這神奇的誘惑不會是兇兆,也不會是吉兆。”蕾切爾說。
“一句引文?”
“莎士比亞。我忘了是哪一個。”
“也許是叫威廉的那一個。”沃克說。
他們坐在那兒等待著,眺望著漆黑的大海。蕾切爾說該回去了,沃克轉向她。
“我有個禮物給你,”她說,“給。”她松開拳頭,一根細細的銀鏈子掉到了沃克的手掌中。
“也許它能給你帶來好運,”她說,“保證你的安全。”沃克想起小時候曾看過的一個連環畫:《凱利之眼》。只要凱利脖子上戴著那顆寶石,他就擁有了金剛不壞之身。每周的結尾都是他從一場不可思議的大爆炸或二十輛車的大碰撞中安然無恙地走出來,赤裸著上身,只有那塊石頭依然掛在脖子上,下身是那條破爛不堪但也不可摧毀的短褲。
“我來幫你戴上。”
沃克低下頭,感覺到她的手臂繞過脖子扣上了項鏈的搭扣。她的嘴唇近在咫尺,那一刻他們是可以接吻的,但錯過了。
“喜歡嗎?”
“是的。對不起,我每次收到禮物時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笑了——“我們走吧”——他們開始往回走,越過低矮的礁石,朝她的車走去。
“還有樣東西。”她打開車門時說道。她從副駕駛座上夠到一個信封,遞給沃克。里面是那天在晚會上拍下的照片,準確地說是半張:照片被剪成兩半了,他拿的那半張是蕾切爾的,幾乎只是個側影,雙手抓著酒杯,仿佛在祈禱。
“為了提醒我你的存在?”沃克說。
“也許。”
“那一半呢?”
“我保存著。為了提醒你的存在,”她說,“要帶你一程嗎?”
“不用。我家離這兒只有五分鐘的路。”
他們現在都急于獨處,想結束這次分別,彼此清楚他們之間的一切都需要等待。
“還需要我做什么嗎?”蕾切爾站在打開的車門前最后問道。
“不用。我會給你打電話。”
“你會小心的,對吧?”
沃克回答說會的,他會小心。他目送她開車離去,直到看不見尾燈了,他才朝自己家走去。
注釋
[1]亞歷山大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