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浮光
- 綻放:第二十二屆新概念作文獲獎者作品精選.B卷
- 信陵君 柚期 李牧 霽齋等著 劉奔三主編
- 4091字
- 2020-07-22 18:21:15
文 陳芷君
“晚上,一起吃飯吧。”
盯著屏幕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按下了發送鍵。生怕手機里跳出對方的拒絕消息,連忙關了機隨手扔進書桌的第一個抽屜,和便箋、水筆、鑰匙扣、咖啡包攪在一起。他不想再多看一眼。他要盡量忘掉這件事,至少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內。
水龍頭開著。燥熱的夏日水溫依舊冷得刺骨。蘇沉葉機械地洗著手,白皙的手指微微搓紅,瘦削得隱約顯出了骨節的輪廓,是院里那些小護士們喜歡的手形,也是她喜歡的。這樣想著,嘴角忍不住上揚蕩漾些許笑意,口罩遮著,外表看來還是那個冷若冰霜的嚴肅樣。嗅著消毒水淡淡的味道,他倒是平靜了些許。那雙好看的手,拿起了手術刀,就再也放不下了。他慢步地走向了手術臺。
今晚最后一臺手術。
他再次察看患處,向身邊護士站著的位置伸手接過得當的工具,準備開刀。
他一刻也沒有猶豫。
手術順利結束。他脫下白大褂的那一刻松了一口氣,隨意地癱在椅子上,手機上顯示著讓他滿意的答復。時間還很早,不急著收拾東西。他難得心情好得哼起了不成曲的小調,右手食指隨意地敲著桌子打節拍。
“蘇醫生。”小護士敲了敲門,探進來個小腦袋,“家屬又來鬧了。”
蘇沉葉皺起了眉頭,窗簾拉開一個小縫。醫院門口熙熙攘攘聚了十來個人,展著橫幅訴些莫須有的冤屈,莫不是在罵著醫院和他蘇沉葉?領頭的女人坐在地上,哭鬧著叫醫院賠償。顯然是雇來了幾個專門鬧事的人,抹著眼淚叫囂著,裝得有模有樣。周圍圍著些看熱鬧的病患及家屬,咂著舌頭議論紛紛。主任依舊是好脾氣地勸著女人回去,路過的同事早也見怪不怪了。
“知道了。我從后門走。”他心里一瞬間沉了下去。他搖搖頭努力想甩掉這些想法,手上迅速地收拾好病歷夾。他得快點,在他們還沒有把后門堵住之前。身后的窗簾自然垂下,隨風晃蕩了一陣,又緩緩地作罷。
蘇沉葉到那家西餐廳時恰好是約定的時間,女友已經窩在小沙發里在等了。一襲白色小禮服很襯她的腰型,細細密密的小花褶漸展漸疏,綴著少許珠蕊。發梢燙成波浪隨意地垂下來,施以淡妝粉黛,更顯精致。蘇沉葉在她對面坐下,禮貌性地道歉:“不好意思啊,久等了吧!”女友很體貼地笑了:“沒事,我也剛到。”
“家屬又來鬧事了。”他脫下外套,隨手搭在沙發上。“又是那個小女孩的事吧?”他沒說什么,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想起那些不愉快。女友低著頭畫菜譜,頭發很溫柔地耷了下來,“你要是當初沒那英雄主義不當什么醫生,不就沒這檔子事了嘛!”
那女人是患者的母親,童話故事里白雪公主的后媽。小姑娘的親媽打她一出娘胎就難產死了,她那勤懇的爹賣了一頭耕地的牛湊上聘禮,娶來了村西頭石房里住著的鐵匠的女兒,一個年輕而又潑辣的寡婦。病人是一個瘦弱的小姑娘,拖著兩根窄窄的辮子,在小巧的臉上眼睛顯得格外烏黑而明亮。蘇沉葉接手時已經是晚期了。
病情拖了很久。最開始只是頭痛,間歇性的。她爹忙著上城里打工,難得能回來幾次,只當她是身子骨弱干活累著了,歇歇就好。她話很少,乖巧得只用那雙水一般的眼睛盯著人看。她娘前幾年生了個帶把兒的,整日圍著小祖宗轉,直嫌她在眼前晃。這病一拖再拖,直到在她劈柴燒火后,坐炕上縫衣時兩眼一黑,昏死過去。她爹再回來時,她已經瘦脫了形。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見了心如刀絞,“走!咱領娃上市里醫院看去!”
家里沒有閑錢看病。男孩快要上學,家里吃錢緊,甚至在蘇沉葉一臉嚴肅地通知夫妻倆要做手術時,男人還是搓著手小心翼翼地問他這病吃藥能不能好。蘇沉葉沉著臉氣得差點跳起來說“你腦子里長個瘤吃藥就能好啊”,但他沒有這么說,他知道他不是不想治,家里拮據的經濟情況從臉上就能看出來。這樣的人他見得太多了,由于家里窮,本來可以救回來的性命卻被白白耽誤。但這次不一樣,他不能確定自己能否把小姑娘治好,至少搏一把。
“準備錢做手術吧。”他沒有再看一眼眼前的人,右手半抬起揮了揮,示意下一位患者進來。男人像是還想要說些什么,張了張嘴,但還是什么也沒說。女人按了按斜挎的皮包站起身來,拉著男人出去了。下一位患者進來,一個年輕的小伙,剪著寸頭。
“什么癥狀?”
“覺著惡心,總是上吐下瀉的。時不時地就感覺胃疼。”
他聽見夫妻倆走到走廊里,吵得厲害。因隔了扇門的緣故,聲音含混著,聽不太清。
“你想怎么辦吧?”女人尖銳的嗓音要劃破玻璃。多半是一把把那背包甩在身后,掐著腰,大有一副要大吵一架的氣勢。
“還能怎么辦?給娃治病唄。”男人的聲音漸漸弱下來,渾厚嘶啞著,像是在耳語。
“哪有那個錢?小葉要上學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市里的學校開口要錢都要把人吃了。女娃反正養大了還要嫁人,一個頭疼的小病治什么?我懷小葉那會兒覺著頭暈,也沒見你這么關心啊!”
男人急了:“那是兩碼事!怎么著,我女兒你不心疼啊?你不疼,我還疼著呢!大不了,我多打一份工,累死我這老骨頭也得給她治!”
接著是鞋底和地面摩擦的聲音。男人顯然氣著轉身走了,女人“哎喲”了一聲,也追上去了。
“醫生?”
“啊?剛才我說到哪兒了?對了,你先去做個檢查。我給你開張單子,你出門左轉給那個護士,她知道該怎么辦。”
那對夫妻再也沒有來過。男人倒是來看過一眼,很晚的時候,顯然是剛干完活過來,后衣襟還浸著汗水,臉曬了一天后黑紅黑紅的。女孩已經睡著了。男人坐在床邊,一聲也不吭地看著她,最后揉了揉她的頭發就走了。他走的時候蘇沉葉發現他的背駝著、低著頭,也許是因為體力透支的緣故,他走得很慢很慢。他走之后就再沒來過。醫療費一直欠著,手術也做不成,再拖下去,任是神仙也救不了她了。
“蘇醫生,那個,412病人……”
“我知道了。”
蘇沉葉在看窗邊的花。不知名的,病人送的。最開始只是團球狀的根,臃腫得像嬰兒手臂上的軟肉。淺淺地埋在土里養著,開始發芽,抽枝,生出來淡淡的藕粉色的花團來。柔軟得像薄雞蛋殼一樣脆弱,嬌嫩得要人細心照顧。
他突然想起來那個女孩子。水靈靈的眼睛,單純得沒有一絲雜質。那是他見過最美的眼睛,沒有女人的那種嫵媚妖嬈,又沒有小獸那般的警惕畏戒,很美好的樣子。也許是小女孩太害羞的緣故,她總是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坐著,不怎么說話。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他看,載著笑意。
“哎,李護士。”他怕她走了,轉過身去喚她。
“怎么了?”她一直都在門口等著。
“412的醫療費我付了。通知家屬,手術,明天早上進行。”
水依舊徹骨地寒冷。他很認真地洗完,戴好手套。依舊是那張熟悉的手術臺。他要去給一個很重要的人做手術。
“蘇醫生,蘇醫生!”小護士一路小跑,把他從走廊里攔下。鞋跟“嗒嗒”地很清脆地敲出一串省略號,她急得滿頭是汗,右手不安地抓著他的胳膊,他被抓得有點疼,“沒有家屬簽字,怎么做手術啊?”
他愣住了。漫長寬闊的走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沒有人看向他的方向。淡淡的消毒水味此刻顯得格外陌生。他開始想,想這幾天所有事的前因后果。他想起那對夫妻的爭吵,想起那個女人的嘴臉,還有那張無人簽字的手術單。他開始猶豫了,可能真的像院長說的,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吧。不會的,不會的。他不能在手術室門前放棄。他能把小女孩救回來,一定能。
“我簽。手術繼續進行,出了事我擔著。”
冰冷的墻壁,蘇沉葉背靠墻慢慢滑跌坐在地上。頭頂昏暗的照明燈吝嗇著光,走廊里一半籠罩在黑夜當中。四周寂靜無聲,他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大口大口地喘,像一條離了水被拍在岸上的魚。他累了,累得手臂灌了鉛抬都抬不動了。好像很久,都沒有像這樣靜下來歇一下了。
過去二十四個小時里發生的所有事此刻都一起擠在他腦海里。所有的記憶好像都碎成了片,他努力把它們拼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他像個茫然的孩子,在搭好的積木城堡被破壞后顯得那樣的無助。
他沒有把小女孩救回來。
他感到這樣的恐懼。小女孩死了,死在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手術臺上,死在那個如今叫他痛恨的該死的冰冷小臺子上。他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甚至在院長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教育他,家屬砸著門醫鬧的時候,他都無動于衷。這都是他活該。可是他不后悔。
醫鬧,旁人的不理解與埋怨。朝五晚九的工作,領著微薄的薪水,甚至在半夜一個電話打來,他都不得不從被窩爬起奔向醫院。從前立志救死扶傷的崇高理想如今成了笑話。他沒有這個能力,他做不成懸壺濟世的華佗轉世。
他想起前兩年硬擠出時間帶女友去看海。碧藍的水紋一圈圈展開,溫和的海風烘熱了岸邊躁動的人心。海水溫柔地漫過腳踝,平靜且安詳。可深潛時伸手不見五指的恐慌清晰得叫他難以忘卻,一如此刻的心境。在那幾十米的水下,籠罩著一望無際的黑暗,叫他迷失了方向。他掙扎中向一個方向奮力游去,直到他看到頭頂粼粼耀眼的水波,那是海面上的浮光,讓他欣喜若狂的浮光。
“蘇沉葉!你到底想好了沒有?”女友兩手搭在桌子上,身子向前傾,為他的態度有些生氣。他看見眼前熱騰騰的牛排冒著蒸汽,朦朧了女友皺著眉頭的臉,顯得有些不那么真實。
“我爸說了,你要是放棄了,他可以在公司里給你安排個工作。咱倆去澳洲,在那里結婚生活。你夢想著的別墅、花園都會有。我們會養很多花,在客廳里擺上你愛的鋼琴和書架。冬天時你可以烤著壁爐讀書,貓咪縮成一團趴在腳邊,烏龜在旁邊打瞌睡。我們還會養一大幫孩子。我們想要的一切都會有的。”女友的眼睛里閃著光,在她描述這一切的時候手臂控制不住地、夸張地揮舞起來。“何況,你現在的工資也不高。”她猶豫了一會兒,低著聲音吐出這一句令誰都不大愉快的話。
他不作聲。他想起手術的前一晚他值夜班。小女孩半夜嫌熱踢了被子,嘴里含著大拇指的樣子實在惹人疼愛。他悄悄進去給她掖了被子,把她手指拿出來藏在被子下。他一直都想要這樣一個女兒。軟軟的頭發貼在額頭上,他溫柔地幫她撥開。小女孩蹙著眉頭,臉兩側的嬰兒肥還沒有下去,動了動胳膊像是被弄醒了。小女孩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著他:“叔叔,你是天使吧!”孩子氣的聲音軟糯得像顆糖漬的蜜棗。蘇沉葉笑了。“只有天使才會對我這么好。”小女孩咽了咽口水吞掉想說的話。
那天晚上,小女孩送他的一枝干枯的小花他現在都留著,在第三層抽屜里,孤零零的一朵小花。他走時,小女孩軟軟的小臉上硬撐起燦爛的笑容:“叔叔,我看見你的翅膀了。”
“我不想走。隨便他們怎么鬧怎么說,我不會走的。”
女友愣了一下,“撲哧”一聲笑了:“你就是這死腦筋。”
“不過,我就喜歡你這副德行。”
波瀾不驚的海上,霞光相映,落日正紅,海面上泛起點點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