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父親

我的父親很了不起，這并不是因為當兒子的偏愛父親。父母開了個磨豆腐的小作坊，在農村就是個賣豆腐的。賣豆腐也能在四鄰八鄉有名氣，還是挺不容易的。

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我是伴隨著父母的悠悠轉動的石磨慢慢長大的。磨豆腐需要大量的水，小時候我們家天井里、屋子里到處都是大肚子缸，不是裝豆腐就是裝黃豆，要么就是盛水。每到下午太陽快要沉到村西樹林時，父親就會挑起水桶往河邊走去。我真正知道挑水的艱辛，是在小學三四年級時，父親給我和弟弟準備了一個桶，我倆放學后到河邊抬水。抬一兩桶水不吃力，天天抬，那肩膀、那腳板既酸又痛，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20世紀60年代，家家戶戶都得挑河水，自來水這個名詞在農村就沒人聽說過。但我父親大膽決策：自家安裝“自來水”。設計安裝全由我父親指揮。他在河邊石磨碼頭邊上砌了一個不到1米高的小泵房，把小型汽油機安裝在里面，把水泵的一頭安裝到河水中。自來水管從我家一直鋪到河邊碼頭。我家大水缸邊的墻上接了一個小龍頭開關。水能從河里“爬”到家里來，這讓村民們大開眼界。

一陣鞭炮聲響過之后，我家的水龍頭一打開，嘩嘩的河水直往水缸里淌，引來圍觀的鄰居唧唧的驚奇聲。父親將抽上來的河水用明礬沉淀，一缸缸的水清澈見底，困擾多年的挑水難題迎刃而解。我父親并不滿足，他繼續動腦筋，在家里的平房屋頂上砌了一個圓圓的水塔，把河中的水抽進去，既能起到凈化作用，又能在不開馬達的情況下，水照樣由于水塔的壓力自動流出來，成了真正的自來水。這個水塔現在還在我老家的平房頂上靜靜地佇立著。

解決了挑水的問題，磨豆腐還有一大難題，就是人工拉磨，既費力又費時。兒時，父親的石磨不大，一只手轉動磨子上的柄，另一只手不停地往磨眼里添黃豆加水?？恐哿?，一圈又一圈地旋轉，雪白的豆漿從兩塊石磨的空隙間慢慢地流淌到下邊的缸里。夏天，父親的額頭上永遠都泛著汗珠；冬天，父親也只穿件薄薄的棉衫。磨子悠悠地旋轉，豆漿無聲無息地流淌。三更起床開始磨漿，一盞微弱的小油燈，昏暗的燈光不停地晃動。每當公雞的叫聲從遠處傳來，父親的小石磨就轉得更快了。母親當下手，陪著父親，手腳也不停歇。當窗外漸漸明亮起來，當院子里的香櫞樹上的香櫞果能看得清清楚楚的時候，10多斤黃豆的磨漿工序就漸漸接近尾聲了。磨漿是耗時耗力的體力活、工夫活。父親天天琢磨，開動腦筋想辦法。他又要當一次土專家了。

他在家里設想：能不能把磨子直徑加大，上面的磨盤用皮帶帶動？可是，60年代末，村里沒有電。沒有電，馬達怎么開動起來呢？沒有馬達，皮帶怎么裝起來？他終于大膽決策：自備柴油發電機。這真可謂一舉三得：家里照明、自來水抽水泵汽油機改馬達、石磨皮帶也用馬達。看來柴油發電機是首要關鍵。那時由于豆腐店也賺了些錢，湊夠柴油發電機的費用還是可以的。媽媽已經嘗到了自來水的甜頭，也支持父親。記得是1971年，我家用上了電燈。

有了電，馬達就能轉了。父親的注意力全放到用皮帶拉石磨的試驗上。但用皮帶帶動石磨老是滑，我放學回來，老是看到父親滿頭大汗地在試驗。功夫不負有心人，用皮帶帶動石磨居然成功了，磨盤旋轉的速度一下子快了六七倍。那上下磨盤縫隙之間流出來的豆漿像小溪流似的，直往缸里淌。父親只要照看機器，母親全神貫注地盯著吊在磨盤上方的木桶，及時添黃豆加水，一切就都省力地解決了。

我出去當兵那年，“四人幫”粉碎了，思想更解放了。家中蓋起兩層小洋樓。父親發財了，我回家探親時看到那墻上掛著的“勤勞致富”的匾。村干部喜氣洋洋地給我介紹：“你父親是土專家，也是聞名全縣的第一批萬元戶。”這匾可是縣長親自發的。我看到站在一旁的父親只是點點頭，沒有言語。只有我知道，這風光的背后是父親大半輩子的汗水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