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
生活在別處,突然發現自己像一株被連根拔起的植物,平時結結實實保護著你的泥土在一夜之間消失了,你原來可以任意伸展的觸須現在不知道伸向哪里。原來的你,身邊的泥土是緊實的;而現在的你,身邊的泥土是松散的,是若即若離的。你忽然理解了“踏實”這個詞真正的含義。生活在你自己熟悉的環境里,你是踏實的;和你熟悉的人在一起,你是踏實的;聽著你熟悉的語言,你是踏實的;以你熟悉的方式做你熟悉的事,你是踏實的?,F在,你失去了自己的領地,無處依傍,無處借力,陌生的空氣讓你不暢,陌生的陽光讓你目眩,陌生的語言讓你茫然。
生活在別處,孤獨感是瘋長的野草,在漫無邊際的夜里恣意地生長,它們奪走了你心靈的養分,奪走了你希望做成某件事的興致,奪走了你的快樂和喜悅。你是那么需要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一個可以聊天的人,甚至是一個可以吵架的人。常常一覺醒來,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為什么會在這里,然后長嘆一聲,讓自己清醒過來,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生活在別處,你發現原本隨時可以觸碰的家人距離那么遙遠,于是你發現自己是那么需要愛,也那么需要被愛,那些至愛的親人們,現在只是在電話的那一頭,擔心著你,牽掛著你,盼望著你,于是,你的心也常常順著那一根電話線,倏地溜了回去,在想象的天倫里得到慰藉。
生活在別處,你原來可以隨便指使的那個人不在了,你原來可以不開心時拿來出氣的那個人不在了,你原來可以隨便袒露的真性情不可以隨便呈現了,于是你緊緊包裹著自己,臉上隨時掛著一副微笑。微笑是武裝,是鎧甲,可以抵擋來源不明的流彈;微笑也是偽裝,是迷彩服,時刻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和氣的、通融的、友善的、有用的人。你是那么愿意別人把你當朋友,接近你;把你當老師,請教你;把你當行家,尊重你。
生活在別處,你好像自覺自愿地代表了你原來所在的城市,你忽然明白了林黛玉剛進賈府時的心情,一言一行都要十分地小心謹慎,你唯恐別人因為你的言行不當而遷怒于你的城市。你很怕聽到“某地的人真討厭”,如果真是那樣,你會為你的城市、你的家鄉喊冤,真的,你的家鄉何辜,你的父老鄉親何辜?如果有幸,這里的人很純樸,很友善,對你的家鄉很有好感,他們因此愛屋及烏,對你特別友好,你就會暗叫“還好還好”,悄悄松口氣,心里告誡自己好好努力,不要把家鄉的好名聲壞在自己的手里。其實,你的家鄉那么大,往外走的人那么多,去過那里的人又那么多,名聲的好壞哪里由得了你?
在別處生活,慢慢地,你就會感覺到生活在別處的好處。你會發現潛藏在身體里的另一個自己,那一部分自己原來一直沉睡著,也許會沉睡一輩子。現在,在一個新的環境里,你發現那一部分自己睜開眼睛醒來了。于是,你發現原來自己還是那么年輕,那么能干,渾身充滿了活力和干勁,可以創造性地做成很多事情。于是,你會以一種積極向上的姿態欣喜地迎接每一天的到來,欣喜地看到自己每一天的變化。
在別處生活,慢慢地,你就會感覺到生活在別處的歡喜。你會發現,原來在這里,也生活著一群友好的人。他們與你素昧平生,本來也許一輩子也不會遇到,但現在,你有緣與他們結識,與他們成為新的同事、新的朋友,他們真誠地對你微笑,不求回報地幫助你解決生活上、工作上的困難。他們收起了他們的方言,翹起舌頭,用你聽得懂的第三種語言,費力地表達他們的善意。于是,溫暖慢慢地彌漫開來,把你重重包圍,你發現,原來你的孤單你的無助,其實只是你的無病呻吟。于是,你慚愧,因為別人對你的好,你終將無以為報。
在別處生活,慢慢地,你就會感覺到生活在別處的樂趣。因為有你在這里,你的親人、你的同事、你的朋友就會爭先恐后地趕過來,過來賞玩這個城市的美景,品嘗這個城市的美食,并且把友情、關愛、思念一并鋪天蓋地帶過來。于是,你明白自己原來不是一個孤單的人,而是一個被需要的人。因為有你在這里,你的親人、你的同事、你的朋友有了與這個城市親近的理由,大家都會不自覺地關心這個城市的天氣預報,關心這個城市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于是這個原來隔閡的城市名會成為一個我們親愛的地名,讓我們一輩子難忘。
在別處生活,慢慢地,你就會感覺到生活在別處的興致。很多不開心的往事都被你打好包,擱置在了你原來的城市,你輕輕松松,做一個全新的自己。你帶著新鮮的眼睛和耳朵,穿過一片陌生的方言,穿過一個個陌生的街景,不用急急忙忙地趕向另一個目的地,也不會因為過于熟悉而熟視無睹。于是,你會驚喜地發現,有了很多全新的體驗,你原來關得緊緊的心就會在這悠閑里慢慢松開,你開始期待邂逅一段友情,或者一段浪漫的感情,彼此可以不問前因后果,可以隨時全身而退,隨時消失在這個暫時寄居的城市。在陌生里,你感受到了一種別樣的安全。
在別處生活,慢慢地,你熟悉了這個環境,熟悉了這個城市的人和景。于是,你發現,你就像一棵被移植過的植物,滋養著你的泥土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越來越結實,你的心啊,也會越來越踏實。你發現,其實這個“別處”已經與你的成長、你的喜怒哀樂骨肉相連。很多年后,你想起這座城市,你會把它當成另一個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