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子
一
坦蕩的天空下,毛烏素沙漠徐徐打開自己,就像打開一卷歷史。在天與地的交接處,白云升騰,似千軍萬馬列隊而行。炎熱的風(fēng)從遠方吹來,芨芨草和紅柳簌簌作響,仿佛悄悄耳語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統(tǒng)萬城的廢墟像一堆散落在荒原上的遺骨,在北方強烈的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當(dāng)?shù)厝瞬⒉恢馈敖y(tǒng)萬城”這個略顯典雅的名字,只因其城墻一片雪白,他們叫它白城子。我覺得這個名字比統(tǒng)萬城更動聽。
盛夏的熱風(fēng)烤得皮膚微微發(fā)痛,好像刀片在輕輕地刮。痛覺告訴我,眼前的一切是事實:此刻,我是真切地站在了白城子的腳下。
多年前,它是我的一個夢。那時,我還是個孩子,整日坐在家門前的弱水河邊,默默地看那細波一閃一閃,光陰一寸一寸消逝在里面。弱水河穿過家門前的那片幽藍的樹林,一直到遙遠的居延海。聽爸爸說,騎馬一路向北,整整走三天就能到居延海。那時,我的世界就是我所居住的小鎮(zhèn),居延海在我的世界之外,我常常癡迷地幻想外面的那個世界。有時一直坐到傍晚,從樹林那邊傳來母親的呼喚,我才站起身,離開到處彌漫著沙棗香味的小樹林。
有一天,老師給了我一本書。寂寞的童年里,讀書是我唯一的樂趣。只有在書中,我才能離開小鎮(zhèn),離開日常生活,離開難以為伍的同齡人。從這本書里,我知道2000年前我所生活的祁連山腳下有一個強大的馬背民族——匈奴。弱水河和居延海本是他們飲馬棲息之地。弱水河邊那些烽火臺上曾經(jīng)點燃過滾滾的狼煙。我還知道遠方之遠,有一個叫統(tǒng)萬城的地方,它是匈奴所建的大夏國國都。據(jù)說那城墻無比堅固,當(dāng)初修建時,是用糯米湯澆鑄,監(jiān)工用錐子扎進一寸,筑墻的役夫便要人頭落地。我想不明白的是,這個像月光一樣皎潔的城堡,怎么會如此血腥和野蠻。
我不曾想到,有一天我會真實地站在這白色城堡下,仿佛看見那些彪悍善戰(zhàn)的匈奴人從歷史中紛紛復(fù)活,從弱水河、從居延海、從威風(fēng)凜凜的大夏國統(tǒng)萬城里連綿不斷地涌出、涌出、涌出。金戈鐵馬,鐵蹄鏗鏘,東征西討,血流成河。強悍的民族企圖用弓弩和彎刀征服整個世界。
殘留的城墻上有廢棄的窯洞,如今已完全塌毀。它們大張著口,一副驚愕的表情。如果近前細看,似乎還能感覺到那里殘留的人煙氣息。大炕上依舊平平整整,想必在若干年前響起過沉睡的鼾聲,啼哭過初生的嬰兒。母親的奶香和歌謠似乎還停留在空氣里,并沒有隨風(fēng)逝去。灶臺上一定煮過熱氣騰騰的飯菜,高高的城墻上站著懷抱嬰兒的女子,手搭涼棚眺望歸家的人。他們是當(dāng)年匈奴人的后裔,一代一代生活在荒涼的沙海,苦苦守候著這座死亡的城池。
如今,他們也不在了,他們都到哪里去了?是否像天邊的白云一樣飄散,飄到未知的天涯?
有一個窯洞,窗欞被風(fēng)雨洗刷成了白色,尸骨一般的白。窯洞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門卻鎖著。也許想著有一天還會回來,不料,這一走飄蓬一般再也難回轉(zhuǎn)身。那把鎖早已銹蝕斑斑,鎖不住的風(fēng)將窯洞滌蕩得一片荒蕪。流沙不動聲色地侵入墻院,占據(jù)了牛圈、羊圈,甚至窯洞,將這里曾有的人跡一點一點吞噬。
二
廢墟周圍的野草長得無比熱鬧,修長的芨芨草、灰綠的沙蒿在風(fēng)里輕輕擺動,意態(tài)悠閑,仿佛千百年來就一直這么生長著。不知名的蟲子嚶嚶鳴叫,恍惚間聽得,好似千年前皇宮里的細樂奏響。蝴蝶翩翩于野花之間,孜孜不倦地尋訪,是不是千年前筑墻死去的魂靈所化?
太陽光越來越強烈,像射出一個個細小的箭頭,扎在皮膚上,微微的刺痛。一覽無余的沙漠,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陽光的熾烈,無處躲藏,人只能硬著頭皮承受。
承受陽光的還有野花。淡紫色的野菊花在風(fēng)里搖頭,樸素親切,宛如鄰家女孩。泡泡草高舉著一串串艷紫色的旗幟在風(fēng)里飄呀飄的,可是千年前統(tǒng)萬城迎接凱旋將士的旌旗?
一種不知名的野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從來沒見過開著褐色花朵的植物。
一開始,我以為它們是隔年的枯葉,一直忽略它,它也忍受著我的忽略,使勁將褐色的花朵舉向陽光,似乎在竭力地吶喊:看這里,看這里,看這里!我終于發(fā)現(xiàn)腳下的褐色植物上有微弱的光澤,并不像是枯葉。于是,蹲身細看。這大概是世界上最不起眼的植物,披針形的葉子,綠中帶灰,毫不打眼。花朵是赭中帶褐,米粒一般細小。盡管我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黑色的花朵,可人家是名貴品種,屬于花中的貴族,是養(yǎng)在溫室里要人小心伺候的。這褐色的花朵開在罕有人跡的地方,又天生的不美,注定了被人們忽略的境遇。
來過這里的人,有誰會注意到腳下開放的褐色小花?我一路走過去,竟不斷地發(fā)現(xiàn)它們,在陽光下,在風(fēng)中,倔強地開放、開放、開放。
三
站在白城子任何一角眺望,都會感覺這個城并不大,抬眼望去,一覽無余,四角的城堡仿佛不費吹灰之力抬腿便可躍上。當(dāng)我企圖攀登這白慘慘的廢墟時,發(fā)現(xiàn)我的眼睛欺騙了我,城堡看著近切,就是走不到跟前,就像童年的時候,開門就看見祁連山,卻怎么也走不到山腳下。而且,那些城堡看著也不高大,等走到近處猛然發(fā)現(xiàn),人忽然變得那么小,那么小,巨大的城堡威壓過來,似乎隨時要將人埋掉。
奮力攀爬于城堡之上,極目天際,只見黃沙漫漫,荒草萋萋,頓生無比悲涼之感。
1600年前,一個空前混亂的時代。大夏王朝的開國皇帝赫連勃勃站在城墻上遙望天際,曾豪氣干云地說:“這個地方真美呀!土地肥沃,水草豐美,我走了那么多地方,沒見過比得上這里的!”可見,眼前的這片沙漠曾經(jīng)是綠草如茵,人煙稠密。那時的赫連勃勃年輕英俊,精力旺盛。他夢想著橫掃天下,建立一個馬背上的帝國,于是將國都定名為“統(tǒng)萬城”,將四個城門起名為“招魏”“平朔”“朝宋”“服涼”,幻想著四方來賀、八方朝貢的情景。這是一座積貯了赫連勃勃的夢想和雄心之城。從頭曼、冒頓到阿提拉,幾乎所有的匈奴王無一不曾做過這個美夢。
可是如今,他們都到哪里去了?在歲月和風(fēng)雨中,統(tǒng)萬城洗去了鉛華,洗去了所有的榮耀和夢想,越洗越白,成了一貧如洗、月光一樣白的白城子。
和任何王朝的命運一樣,赫連勃勃死后,內(nèi)訌和征戰(zhàn)使這個迅速崛起的草原帝國迅速衰敗下去,僅僅25年便走完了自己的歷程。一座夢想君臨萬邦的城市在時間的洪流中,漸漸荒廢,直到化為白骨。
四
坐在城堡的廢墟之上,偶爾聽到草窠里的蟲鳴,卻覺得四圍一片寂靜。有風(fēng)從遠方徐徐降臨,絲絲入扣侵入每一個汗孔。伸開五指,感覺風(fēng)從指尖流過,待要努力遮挽,卻輕揚遠逝。抓不住的不只是風(fēng),還有時間。沒有什么能抵抗時間。
同伴們在討論,如果生在大夏愿意做什么。我的腦子迅速搜翻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在空想世界,權(quán)且過一把癮,那么就做個美夢吧。
做赫連勃勃的王后如何?多么高貴榮耀!可回頭一想,當(dāng)年赫連勃勃為了爭霸草原,不惜對丈人莫弈于下手——當(dāng)年,在赫連勃勃被人追殺、潦倒落難之時,莫弈于收留了他,并把女兒嫁給他。一個敢殺岳父和恩人的人,對妻子能好到哪里去?
那么做公主吧,公主是美麗和驕傲的代名詞。可是在天下大亂的十六國時期,國家之間的聯(lián)盟往往是以女妻之,公主只是一個戰(zhàn)爭籌碼,至于愛情和幸福,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做個王子吧,未來的權(quán)力執(zhí)掌者。有人說,權(quán)力是男人的魅力象征。赫連勃勃的三個兒子璝、倫、昌,為了爭奪王位,不惜自相殘殺。連正常的天倫之樂都沒有,還有何幸福可言?
我想了又想,還是做個牧馬人吧,天天在草原上縱馬馳騁,多么愜意。可是征伐的鐵蹄隨時會踐踏我的家園,而我,隨時會手操矛戈沖鋒陷陣,然后像萬千征夫一樣,默默無聞地死在疆場。“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說的就是我。
在一個亂世,任何人的幸福都是空談。
白城子只是一個亂世的符號,它的廢墟暗示著一切榮耀只是過眼煙云。歸去途中,無意間回首,燃燒的晚霞中,白城子無比艷麗、無比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