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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樹的箴言
  • 高安俠
  • 4252字
  • 2020-07-31 15:34:50

永坪,永坪

在永坪,我度過了三年記者生涯。這是難熬的三年,也是難忘的三年。人有一種賤脾氣,好日子像是一匹緞子,光溜溜地滑過,大腦的溝回里沒有留下什么記憶,倒是那些艱難日子,記得清楚,想著有味。就像我童年的大雜院里,那位老紅軍捋起袖子,向我們炫耀傷疤,講述差點被亂槍打死的經歷,昔日的鮮血和驚悸早就忘記,剩下的只是歲月里留下的甜香。

永坪鎮很特殊,很難一句話說清。

20世紀90年代,隨著石油經濟的發展,它野蠻生長,畸形繁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白天是灰頭土臉的農夫,晚上是美艷奢華的麗人。繁華的外表,鄉村的氣質,還有它那工業表情混搭在一起,你很難給它找一個確切的形容詞。

永坪河閃閃發光穿城而過。它成了一道界線,一邊是油礦,一邊是鄉鎮。因為這一點,永坪在陜北的鄉鎮里似乎有了一種優越感,當其他鄉鎮因為人口的大量外遷而墜入凋敝的時候,它卻一天比一天紅火,人煙稠密,商店林立,很多外地人也紛紛尋到這里做生意。

而油礦反過來也沾著小鎮的光,因為小鎮使得油礦不僅僅是一個單調的工廠。很多同類的石油城,一到放假過年,員工紛紛回家之后,鴉雀沒聲的,街道上小鳥一跳一跳地啄食,難以掩飾的寂寞和單調。而永坪不是,它有一股人間煙火味兒,尤其到了晚上,霓虹燈的裝飾下勾勒出一派繁華,大城市的娛樂享受,這里一樣不缺。人們常常能看見,燈火通明的酒店里,搖搖晃晃出來一批醉客,有的抱住路邊的樹狂嘔,有的躺在大街上死活不起來,頗有醉臥沙場君莫笑的豪情,沒有人感到驚訝,這才是永坪。

永坪河右邊的工業區,最顯眼的是密密層層的油礦家屬樓。它們仿佛橫空出世,跟周圍的荒山禿嶺毫不搭界。這是油礦財力的象征。但這些樓房沒有一間是我的,資歷不夠。

不遠處是一片私家宅院,鱗次櫛比風格各異,大家商量好了似的,外面一律貼著白瓷片,在陽光下閃耀著家境殷實的光芒。靠著油礦的帶動,永坪迅速出現了一批富人。這是他們實力的象征。這里的房子也沒有一間是我的,財力不夠。

那時,富人們蓋很多的房子,除了自己住,還有一個重要的用途就是出租,礦區樓房雖多,但也有很多像我一樣的無房戶。

我調到永坪工作,剛開始被安排住在職工宿舍里,每天在舍友噼噼啪啪的麻將聲中穿梭——吃飯的時候打,睡覺的時候打,有時候一覺醒來,還在打。他們口里一邊熟極而流地算輸贏,一邊嗑瓜子,手里嘩啦嘩啦地洗牌。年輕姑娘們的手上流行戴鉑金鉆戒,搓麻將的時候,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打麻將是一項最常見的娛樂方式,原來我以為只有老年人才打,可是,我分明覺得在青年職工中打麻將更受歡迎,可以在無所事事中互相慰藉,可以把它當作交際的手段。我便努力地學,期望加入這個隊伍,成為大多數中的一員。

可是,我的努力失敗了,違心地做不喜歡做的事,最終的結果是很無趣。有人打麻將一天都不累,可我一個小時就會腰疼。我意識到,人還是要忠于自己的內心,不要強己所難。

下了班無處可去。短短的小街不到20分鐘便走到了盡頭,兩邊多數是飯館,里面傳來喝酒的吆喝聲,這是麻將之外工人們的另外一種消遣方式——年輕人在酒精里消解過剩的精力,生意人在酒精里建立牢固的友誼,官員在酒精里站隊劃圈子。這些都與我無關,只能踅轉身子回到麻將聲聲的宿舍里看電視,把所有的頻道來回翻幾遍之后,無聊纏繞在內心,大把的時間無處打發。

那時候覺得時間格外的多,多得令人發愁。

一個人應該有自己的私人空間。

我決定找一間房子。我不愿意下了班也處于集體狀態下的互相窺視。找了很久之后,我終于找到了一間小小的房子,離上班的地方很遠,可是這已經令我心滿意足。

每天上下班的路上,我要穿越兩個世界。先是永坪的富人區,我經常遇見一個小伙子,梳洗穿戴得干干凈凈,遛著一只渾身雪白的胖大狗。這狗活像一只小牛犢子,向前一撲一撲的,迎面遇見,嚇人一跳。據鄰家說,他爹掙下了千萬家財,幾輩子都吃不完,小伙子也就不用辛苦了,只要待在家里就行了,又說這狗貴著呢,每天只吃香腸,比過去的縣長吃得都好。

可是富人區里,私人宅院富麗堂皇,公眾場合卻格外骯臟破舊,窄窄的街巷里,坑坑洼洼,垃圾遍布,散發著說不上名堂的怪味兒。狗的排泄物隨處可見,沒有人介意,可能是覺得狗和小孩子一樣,是可以原諒的吧。

過了馬路就進入礦區。礦區的一個特點是車多,各種車型都能見到:背著大油罐的泵油車渾身油污飛馳而過,車尾的輸油管一蕩一蕩的,淅淅瀝瀝灑下來一路油滴子;拉土車轟隆隆開過來,揚起細細的粉塵,打在臉上粗糲的感覺,像磨砂紙;小汽車幾乎是貼著人開過去,不知道是司機炫技還是行人太膽大。

遠處的火炬終年燃燒,昭示著煉油廠的存在。當地人已經習慣了火炬和這種煉油廠特有的刺鼻氣息,要是遇上煉油廠檢修,火炬不再照亮夜空,許多老職工就會失眠,來回在家里踅摸,短了個啥呢?一時想不起來。至于那種氣味,人們已經習慣了,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我有了自己的家,我是唯一的成員,我是我的伴侶,我是我的家長,任何事情我找自己商量。白天我是企業記者,晚上回家,順便領略小鎮的豐富駁雜。

我的房東告訴我,一個富人豪賭,一個晚上輸掉了一座樓。他拿手指給我看那座樓,喏,在河邊,白色的。我想象不出來這個人怎么那么有錢。房東一揚下巴,耍錢來的唄。

生活不總是喜劇。有一天出門,我看見好多警察圍在永坪河邊,樹干上拉著警戒線。出于好奇,我也湊過去看,卻看不出個究竟。問警察,原來昨晚上河邊發生了一起殺人案,一個陪酒女被殺。這樣的事居然在距離我的住處不到100米的地方發生。

這些事情都指向同一個方向,那就是,在我的生活之外還存在另外的生活,世界上還有為我所不知的人生。我把這件恐懼的事情說給同事聽,同事年輕氣盛,不假思索地說,活該!肯定那個陪酒女不是個好東西,要不半夜跟別人出去干啥?

原來還有這樣的判斷,人與人的距離真的無法丈量。

在永坪,如果你去一個普通的小飯館吃飯,里面正好有幾個人也在吃飯,一半嘴吃飯一半嘴閑聊,其中有的衣襟上有幾個飯粘子,拿筷子的手亮出鑲著黑邊的指甲,或者誰干脆圪蹴在板凳上,一手舉著大蒜一手打著手機,口里不停地說話,突然銳著嗓子笑罵一聲,順便吐出一口痰,地面上一個脆亮的回響。你可不要小看他們,一會兒他們半是炫耀、半是實情地開始談生意,順便捎一耳朵,你就會知道,他們多半是油販子,靠著油礦吃油礦已經是這一帶農民的脫貧捷徑了?,F在,他們已經有了豪車,蓋了別墅,還有人開始離婚。

我的鄰居是一個富人的外室,她是一個大學生,和我一樣,是個油礦職工。富人給她買了一輛白顏色的奧迪,她天天開車上下班,十幾年前,開車的奢侈帶給她很多滿足和榮耀。

可是富人在農村有家,有三個兒子,兒子們聲言父親要是拋棄了他們的母親,就要卸下他的一條腿。富人沒辦法,只好把她安頓在這里。她是一個外地人,在本地沒什么親戚,也沒什么朋友,或許她的選擇讓她早早脫離了同齡人圈子,成了一只單飛鳥。她年輕漂亮,然而一臉的寂寞,常常一個人站在陽臺上望著不遠處的永坪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永坪河在陜北的晴天麗日下閃閃發光,不緊不慢地往前流,我覺得女子的心事就像那河水,流不完。

我不知道該怎么和她相處,見面的時候會打一聲招呼,然后擦肩而過??墒牵野l現她也盡量回避著,不和我們打照面。

那有什么呀,這種事永坪多得是!拿青春換車子、房子的女子多得是。

還是那句話,永坪的豐富和駁雜遠遠超過想象。

下面該說一說我了。很長一段時間,我融不進這個地方,覺得它過于鮮明的工業氣質硬邦邦的,不宜于生活,我甚至覺得我們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熬日子。煉油廠的高爐頂端有一個專門用來燃燒有害廢氣的火炬,我每天在它的照耀下,上班,下班。鼻腔里充滿了來自煉油廠的怪味兒,說不上臭,只是怪,不是自然界的氣息,是化學合成的結果,那氣味就像一根針直接扎進腦子里,絕對不會中途渙散。

人們在一起,三句話不離本行,聊鉆井工藝,聊裸眼井、爆炸井,聊煉油技術,聊有序采油,沒有絲毫風花雪月的影子。就是一年里幾次有限的文藝活動,大家喜歡的也是唱唱《咱們工人有力量》《我為祖國獻石油》等老歌,總之,這是一個喜歡過集體生活的人群,講的是“我們”而不是我,喜歡談論國家集體,而不去談論個人。大家穿著款式顏色一樣的工衣,遠看根本辨認不出來張三李四。就是業余生活也基本一樣,男人麻將喝酒,女人毛衣電視。

而我游離于這個氛圍之外,格格不入。領導掩飾不住對我的失望。我知道讓領導失望不好,要努力獲得青睞,可是轉念一想,要是他不失望,那我就徹底對人生失望了,我愿意把更多的時間放在業余寫作上,我覺得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每天的工作是給電視臺寫新聞稿,難度倒不是很大,棘手的是怎么把一件很無趣的事說得有意思,其實,寫了半天還是挺沒意思的一件事。我看不出稿子里所報道的那些會議有什么意思,很多人的忙是偽忙,只為了讓別人特別是領導覺得他忙,很多講話基本是廢話,誰也不會當真,很多人戴著面具生活,久而久之,那面具竟然揭不下來了。剛開始當記者的新奇感蕩然無存。而且,我發現很多會議不去參加也照樣能寫出新聞稿,我們都不說“寫”稿,而是“造”稿,制造的造,就像工廠制造鞋子、衣服那樣,按照模具批量地造,只要時間地點等稍稍加以改動就成了。

即便是這樣的工作,一旦忙起來,也是需要加班至深夜的。記得有一次,要連夜趕制一個專題片,我從中午開始進入機房編輯,先做音頻,然后配圖像。這個工作只有干過的人才能體會一秒鐘意味著什么,一眨眼意味著什么。一秒鐘有二十幀,一個畫面頂多四五幀,意味著一秒鐘要配至少四個畫面。而一部專題片至少二十分鐘。

干完活回家已經是下夜四點,才發現天降大雪。雪花從深遠的蒼穹無盡落下,永遠落不完似的,細碎的雪粒子撲在身上,撲在臉上,世界淹沒在潔白與清冷中,我走在沒過腳踝的雪地中,萬籟俱寂,耳邊只有“咯吱咯吱”的聲音,那聲音至今難忘,寒徹心肺。那時,多么盼望有個人影出現,好向我證明這是人間,但是沒有,永坪在大雪中沉沉睡去,連路邊的石頭也睡過去了。

這寂寞讓人感到有種危險潛移過來,甚至靠近了我,驚懼中左右看看,沒有,什么也沒有。懸在嗓子眼的心放下了??墒牵粫盒挠珠_始狂跳起來,幾乎要跳出來。

這是最恐怖的一夜,我至今難忘。

一轉眼,我已經離開永坪十年了。

十年里發生了很多事情,油礦大搬遷,到了一個更大的城市。失去了油礦,永坪被一棍子打回了原形,迅速凋敝。有一次我路過,想不到永坪已經如此荒涼,街道上半天沒有幾輛車,也沒有多少人,只是油礦小區的門口坐著幾個白發老人,他們大聲談笑,聊著當年永坪的繁華和興旺。

車漸走漸遠,心里不知怎么忽然感到異樣,眼淚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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