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人的氣質(zhì)
- (美)明恩溥
- 3732字
- 2020-07-24 16:47:06
第三章 勤勞
勤勞,是指對任何工作表現(xiàn)出的一慣的勤勉和刻苦——對事務(wù)持久的關(guān)注力。當今世界,勤勞是最受褒獎的美德之一,是始終贏得尊敬的一種品德。
一個民族的勤勞大體由長度、廣度和強度三個維度構(gòu)成;也可以說兩個維度是外延屬性,一個維度是內(nèi)涵屬性。我們說的長度是指勤勞持續(xù)的時間;廣度指勤勞的人數(shù);強度指在“一慣地勤勉和刻苦”和“對事務(wù)持久的關(guān)注力”中投入的精力。總的成果便是這三個要素的產(chǎn)物。偶然前來的游客與常住此地的居民對中國人的印象必然不盡相同,但是,毫無疑問,他們都深切地確信中國人民是勤勉的。
來華不久,當?shù)厝私o我的最初印象難免讓我感到,中國人簡直是在各種社會事務(wù)中貫徹約翰·衛(wèi)斯理(John Wesley)[1]的名言:“全心投入,永遠投入。”衛(wèi)斯理將此奉為一個成功教會的守則。在中國,極少見到游手好閑的人,似乎每個人都在干活。當然也有不少富人,不用工作照樣生活富足,只是他們在總?cè)丝谥姓己苄〉谋壤撬麄兊纳钜膊⒉幌裢鈬吮砻婵吹降哪敲从孤怠V袊母蝗送ǔ2粫诵荨胺攀帧笔聵I(yè),而是一直盡心竭力,和白手起家時并無二致。
中國人把自己分為士、農(nóng)、工、商四個階層。讓我們看一下各階層是如何體現(xiàn)這個民族勤勞特質(zhì)的。
西方人著實難以體念中國人奉行的這種教育體制,其諸多缺陷是顯而易見的,但有一個特點卻始終令人關(guān)注——除了以勤奮贏得獎賞外,別無他法。各路后門永遠為花錢買學位的人敞開著,這似乎會嚴重挫傷每名學生的熱情,但這不是賣官鬻爵造成的最惡劣的影響。各省都在抱怨,合格的候補人員遠遠超過空缺的官位。所有考場,無論級別高低,總是人滿為患,哪怕一個小官職也常有萬人競爭。通過考察考生為這些晉級考試付出的心力,我們便能真實地了解中國人的勤奮了。《三字經(jīng)》里講過一些勤奮苦讀的典范,比如有人借著螢火蟲的微光學習;有人把書掛在牛角上,一邊耕田一邊讀書。至今,中國各地成千上萬的學生仍在不同程度地仿效著這種傳統(tǒng)的勤奮。許多人取得了最初級的學位便不再勤奮,但中國人絕不視這類人為“士”,只有堅持跋涉在狹窄而艱辛的苦讀之路上,最終脫穎而出的人才配得上“士”這個榮譽頭銜。爺爺、兒子和孫子齊上考場,競爭同一級的學位;付出多年的光陰與頑強的毅力,才在80歲高齡換來心心念念的榮譽,除了中國,還有哪個地方找得出這樣的事例?
1889年春,《京報》[2]上有幾篇奏折論及參加省級科舉考試的年邁考生。福建總督上奏說參加秋闈的考生中有9位超過80歲了,兩位年逾九旬。他們完成了考試,文章結(jié)構(gòu)嚴謹,書法沉穩(wěn)工整。他還說,這些年邁的考生在取得了最初級的學位之后,過去的60年中參加了三次考試,即使第四次名落孫山也會被授予名譽學位。河南總督也同樣上奏報說,有13名年過80的考生,還有一位超過90歲了,他們“歷九日秋闈考驗,行文言辭精當,全無垂暮之氣”。這些驚人的報告還是被安徽的奇聞給打敗了:35位考生超過了80歲,18位超過了90歲!如此奇觀,何處再尋?
如果說中國讀書人是勤奮不輟的,那么,中國農(nóng)民則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的活兒,就像管家一般,永遠也做不完。在北方省份,除了隆冬時節(jié)比較清閑之外,其他時間里,農(nóng)民們總有活兒要干,而且是有一大堆活兒要忙。當然,世界各地的農(nóng)民都或多或少地這樣忙碌著,但是,中國農(nóng)民的勤勞程度是難以超越的。
農(nóng)民階層是這樣,做苦役的勞工就更是如此了。他們饑貧交迫,朝不保夕,終生飽受折磨。農(nóng)民們殫精竭慮地精心照看每一片白菜葉,小心地摘除每一只小害蟲。這樣耐心的勞作驅(qū)蟲,讓不斷飛來的害蟲都累得夠嗆。勞工們也是如此勤勞,尋覓著最瑣碎的活計,不但要糊口填飽自己的肚皮,還要養(yǎng)家。到鄉(xiāng)村旅行的人總在凌晨被叫起來趕路,據(jù)說這是風俗。然而,無論你幾點上路,都會看見農(nóng)民們矮小的身影,他們拿著耙子,背著簍子,四處搜尋著牲口的糞肥。在沒有其他活兒可干時,拾糞就是一件永遠得干且永遠干不完的活兒了。
時常會看見一些人為生計所迫要打兩份工,兩份能相互銜接的工作。比如天津的船工在冰封河道之后就接著去拉冰爬犁,那是一種便捷的運輸方式。同樣,農(nóng)閑時農(nóng)民就繼續(xù)做草帽、編穗帶,這些草編制品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大量出口的商品。總能見到中國婦女手里拿著鞋底,好像有永遠納不完的針腳似的,即使她們在巷子口聊著家長里短也不會停下手里的活計;又或者拿著線軸在紡棉線,反正她們不會閑著。
將“不知疲倦階層”的名稱授予商人及其雇員最合適不過了。雖然在西方,店員的工作也不輕松,但比起中國的店員,前者簡直算是閑散了。因為后者有干不完的活兒。他們的假期少,任務(wù)重,只以間歇性的萎靡不振作為調(diào)劑。
中國的商鋪開門早,打烊晚。復式記賬法十分細致繁雜,賬房先生總是忙到很晚,才能記錄完各項收入和支出。當無事可做時,店員們也會去挑揀收進來的銅板,找出那些稀罕的錢幣,還能拿去賣點錢。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中國人中最勤奮工作的竟然是官僚階層——一個最令人艷羨、讓每一位野心勃勃的中國人趨之若鶩的階層。同樣令人吃驚的是,中國任何一級官員必須處理的公務(wù)數(shù)量之大、種類之多。不僅理論上,而且實際上,他都要對公文的成效負責。有一張工作日程表,是一位顯赫的中國政治家向駐北京的外國公使館翻譯透露的,不知我們那些竭力倡導每天工作八小時的工會看了這樣一張日程表會作何感想?“有一次,我和一位中國的內(nèi)閣大臣聊天,他一直抱怨日常事務(wù)繁雜,因而常常精疲力竭,超負荷工作。他說,自己每天凌晨兩點離家,三點到六點在皇宮值班。作為軍機處官員,六點到九點要在那里履職。作為兵部尚書,九點到十一點,他在兵部。作為刑部官員,十二點到下午兩點,他在刑部辦公。作為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的高級官員,他每天下午兩點到六點要待在那里。這就是他的日常工作。另外,他還會經(jīng)常被指派到各類特別委員會任職,這讓他在這些事務(wù)中分身乏術(shù)。他很少能在晚上七八點前回到家。”在談話結(jié)束的6個月之后,這位官員就因超負荷工作、心力交瘁而去世了,這個消息倒顯得不足為怪了。類似的工作狀態(tài)也很可能斷送其他中國官員的職業(yè)生涯,他們?nèi)裟芾^續(xù)工作,對政府是非常有益的。

中國北方,北運河上的客船
前文提過,勤勞的外延,既指勤勞的人數(shù),也指辛勤勞動的時間。正如我們所見,中國人在這兩方面都非常了不起。中國人的一天在天色微亮時就開始了,常常是剛過午夜不久。當每個歐洲宮廷還在夢神的懷中酣睡時,中國的皇帝已經(jīng)進行每天例行的早朝了。這對西方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但對中國人來說,這是世上最自然的事了。天子的行為或多或少被整個帝國的臣民效仿。據(jù)說,廣州的銅匠、福州的錫匠、寧波的木雕師傅、上海的磨坊工人以及北方各省的清棉工人、篩面工人全都干到很晚,而清晨也在一個早得離譜的時間起來工作。離天亮還早,旅行者就會遇上趕了數(shù)英里路的農(nóng)民,他們佇立在黑暗中,只等天一亮,就能開始售賣白菜了!西方人用完早餐,中國的集市已經(jīng)快結(jié)束了。夏日清晨五點半漫步在上海主要的街道上,你會感到再找不出比這反差更大的場景了。明明是歐洲人在堤岸上建起高樓,亦是歐洲人在里面辦公,此時這些氣派十足的人們卻不見蹤影,倒是亞洲人熙熙攘攘,而且已經(jīng)熱鬧了很長時間了。再過好幾個小時,西方人才會與中國人一起擠在人行道上,悠然自得地開始工作,那時,中國人已經(jīng)干完半日的活兒了。
中國人進行著“愉快的勞動”,這標志著他們的政府成功地讓人民滿足于現(xiàn)狀,約翰·戴維斯爵士(Sir John Davis)[3]的這個見解十分正確。中國人在勞動中體現(xiàn)的這一特性是最不同尋常的氣質(zhì),必須長時間觀察且仔細思量才能理解這一點。
接下來,要談一談中國人勤勞的內(nèi)涵。中國人是亞洲人,按亞洲人的方式工作。按照我們的模式去改造這個充滿活力的民族無疑將徒勞無功。對我們來說,他們確實顯得缺乏熱忱,而我們十分注重熱忱。盎格魯-撒克遜人無需《圣經(jīng)》指點就能明白,要盡力去作“凡你手所當做的事”[4]。然而,盡管悠遠的宗教和哲學思想共同向中國人施加影響,卻始終不能改變他們的步伐。得益于幾千年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他們?nèi)绾神R筆下的諸神一般,永遠不慌不忙。
人們不禁會預想,總有一天,白種人與黃種人將展開前所未有的激烈競爭。當這一天不可避免地到來時,哪一方會敗北呢?
的確,如果所羅門關(guān)于財富的箴言“手勤的,定要富足”[5]正確的話,中國人應(yīng)該是地球上最富庶的民族了。如果他們能平衡各種美德來彌補“三綱五常”中明顯缺失的基本素質(zhì)(而這種缺失倒像是“恒常的”),他們無疑會富裕起來的。無論如何,當誠信與真誠這樣的品質(zhì)在中國人的道德意識中占據(jù)了理應(yīng)占據(jù)的位置時,那么(不久之后),中國人無與倫比的勤勞就將贏得豐厚的回報。
[1] 譯注:約翰·衛(wèi)斯理(John Wesley)(1703-1791),基督教神學家,領(lǐng)導英國宗教復興,創(chuàng)立衛(wèi)斯理宗教會(Wesleyans)和衛(wèi)理公會(The Methodist Church)。
[2] 譯注:《京報》(Peking Gazette),清朝時一種翻印官府邸報為主的中文期刊,內(nèi)容通常包括宮門鈔、上諭、奏折和少量災(zāi)禍、怪異事件之類的社會新聞。
[3] 譯注:約翰·戴維斯爵士(Sir John Davis) (1795-1890),英國外交家、漢學家,著有《中國詩歌論》、《中國見聞錄》等書。
[4] 譯注:原文化用了《圣經(jīng)·舊約·傳道書· 9:10》中的經(jīng)文:凡你手所當做的事,要盡力去做(Ecclesiastes 9:10:Whatever your hand finds to do,do it with all your might.)。
[5] 譯注:引用《圣經(jīng)·舊約·箴言10:4》:手懶的,要受貧窮;手勤的,定要富足(Proverbs 10:4:He becometh poor that dealeth with a slack hand:but the hand of the diligent maketh ri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