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節儉
“節儉”這個詞表示一種持家之道,尤其指平衡收支方面的原則。節儉,就我們的理解,有三種不同的方式:限制需求,杜絕浪費,想盡辦法物盡其用、物超所值。中國人在這些方面都是極度儉省的。
中國人的飲食極其簡單,這是旅行者對中國的最初印象之一。這個人口大國似乎僅靠幾種食物糊口,比如稻米、各種豆制品、小米、青菜和魚。再加上一點別的,就構成了成千上萬的主食,只有逢年過節或什么特殊場合,才會加一點肉。
時下,西方國家非常關注如何為極度貧困的人提供價格低廉、營養豐富的食品,那么肯定對一個確鑿的事實不無興趣:在中國,普通年景里,滿足一個成年人一天的飲食用不了兩分錢。即使饑荒時期,成千上萬的人僅靠一天不超過一分半錢的救濟金就能生活好幾個月。這表明,中國人普遍擁有高超的烹飪技藝。盡管他們的食物通常簡單而粗劣,外國人會嫌棄它寡淡無味,但不得不承認:中國人的確是烹飪藝術的大師,能把手邊的任何東西變成可口的飯菜。庫克先生(George Wingrove Cooke)認為,中國人的廚藝僅次于法國人,居英國人(可能還算上了美國人)之上。中國人的烹飪水平在哪個國家之下,我們不像庫克先生那樣肯定,但無疑超過了很多國家。前文提到的那幾種簡單食物充分說明,即使生理學家看了也會說,中國人對主食的選擇相當高明。即使很少關注中國烹飪的人也知道,中國人廚藝精湛,能用簡單的原料做出花樣繁多的食品來。
還有一個意義重大的現象,我們很少注意到,但不難證實,就是中國人在做飯時絕少浪費,盡量物盡其用。普通的中國家庭,上一頓剩下的飯菜除了一小部分不得不扔掉的之外會再次端上桌。看一眼中國貓狗的身體狀況,就足以確認這個事實了。依靠剩飯剩菜生活實在是不幸的“生活”方式——這些動物全都掙扎在“死亡線上”。經濟較為發達的國家的人們浪費的習慣,真是臭名昭著,我們可以肯定,像美國這樣生活富裕的國家,每天浪費掉的東西,足以使6000萬亞洲人過上相當富足的生活。然而,許多中國人在“吃飽”之后,才輪到仆人或小孩分食殘羹剩飯,我們真想看一下,剩下的東西還能喂飽多少人!即使茶杯里剩下的茶葉,也要倒回茶壺里再煮一遍喝。
另一個現象總能引起我們的關注,中國人不像西方日益流行的那樣對食品衛生過于講究。落在網里的都是魚,任何東西遲早都會被吃掉。在中國北方,馬、騾、牛、驢都在干活,很多地方還用駱駝。毫無疑問,下面的一些例子會讓部分讀者感到,中國人的節儉實在過了頭:這些牲畜一旦死掉,無論是死于意外、衰老,還是疾病,一律被吃掉。他們認為這么做是天經地義的,沒人會反對。即使動物可能死于傳染病,比如牛常常死于胸膜炎,他們也不會放棄這個習慣。不同于得了其他病,得這種病的動物的肉是不衛生的。人們完全清楚這一點,可是因為這種肉異常廉價,還是都賣出去了,都被吃掉了。明知吃了病畜肉對身體不好,還去買,無疑因為圖便宜,冒險為之。不過應該說,吃了病畜肉也不一定得病。死狗、死貓,也像死馬、死騾子、死驢一樣,被消化吸收掉。我們親身經歷幾次村民吃死狗的事,這些狗都是被人用馬錢子堿毒死的。有一次,有人為了保險起見,去問一個外國醫生吃這樣的肉有什么危險,但因為狗已經“下鍋了”,人們實在不能狠心放棄這頓美餐,結果胡吃海塞之后竟沒出一點兒問題!
在做飯方面,中國人的節儉還體現在巧妙地改進制作飯鍋的材料,以適應燃料緊張的情況。在中國,燃料既昂貴又稀缺,通常就拿樹葉和莊稼的根、莖替代,可這種燃料一眨眼就會燒完。于是人們就把鍋底做得盡可能薄,但用起來就要非常小心。收集生活必需的柴火的全過程,是中國人極端節儉的又一個例子。即使孩子太小,什么都不會做,至少能拾柴火。秋冬季節,浩浩蕩蕩的拾柴大軍漫山遍野,蔚為壯觀。孩子們手里的竹耙子齜著饑餓的“牙齒”,所到之處片草不留。男孩們在樹林里,像打栗子一樣用木棒打落樹葉。田里的秸稈常常在秋風未起的時候就被人“繳獲”了。
每一位中國的家庭主婦都深諳將布料物盡其用之道。她們的衣服不像西方國家的女性那樣,在紋飾和款式上過于奢華,而是盡可能省時、省工、省料。再小的洋布頭,中國婦女也不嫌棄,再利用起來就算不夠美觀,也會非常實用,其用處往往是令所有“家政學”的女作家們做夢也想不到的。這個地方用不上的東西,肯定是別的什么地方最需要的東西,一個碎布條都可以用來納鞋底。倫敦或紐約的好心人把多余的衣物捐贈出去時,暗自希望受贈人不要因此成為依賴救濟的乞丐,否則這些東西簡直有害無益。但是,如果把類似的東西送給中國人,任是誰都有理由相信,這些東西直到此時才終于得以發揮全部效用,因為,盡管她們使用的布料以及著裝風格與我們大相徑庭,但哪怕是下腳料也會和其他布料搭配使用,直到用盡為止。
中國人時常以書法字幅禮贈朋友,并把字幅疏松地縫在一塊綢布上。用線縫而非粘貼,這樣方便受贈者更換新字,而這塊綢布就可以長期使用了!
中國人的節儉也體現在小商販的買賣中。無論多小的東西他們都會注意到,比如一個小販能夠清楚地說出每種火柴一盒裝了多少根,了解每盒火柴的蠅頭小利。
中國人的舊賬簿,每一頁都會派上用場,或糊窗戶,或做燈籠。
中國人厲行節儉的習慣表現在不惜為此忍饑挨餓上。他們不覺得這有悖常理,反而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亨利博士[1]在《十字架與龍》一書中舉了一個很好的例子:三名轎夫抬著他走了5個小時,23英里,然后轎夫們返回廣州才吃上為他們提供的早餐。空腹走了46英里,一半路程還要負重前行,僅僅為了省下5分錢!
還有一次,兩名轎夫抬轎子走了35英里,然后乘船回去。他們早上6點以后就沒吃過東西,連3分錢兩碗的米飯都不肯買。船擱淺了,第二天下午2點才到廣州。于是,這兩個人整整27個小時沒吃東西,負重走過了35英里,這時竟然還提出送亨利博士去廣州,又走了15英里,其中自然還加上他的行李。
對西方人來說,中國人省吃儉用得來的很多成果一點兒也不令人愉快,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行為背后的淳樸天性。在這個帝國的一些地方,尤其是北方(說來奇怪),男孩女孩一年中有好幾個月穿著“伊甸園的服裝”——不著寸縷,四處亂跑。這是為了讓孩子們更舒服些,但是首要動機當然是節儉。中國的獨輪車大軍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幾滴潤滑油就能解決,可這種噪音從未消失過,因為對于那些天生“神經麻木”的人,嘎吱聲可比油便宜。
一個日本人移居國外,會在合同中特別注明,必須每天為他提供多少加侖的熱水,以便他能依照習俗享受熱湯沐浴。中國人也有澡堂,但絕大多數中國人從不靠近那個地方,甚至根本沒見過。一位外國女士看見中國母親拿舊笤帚為滿身塵土的孩子撣土,便好奇地問:“你每天都給孩子洗澡嗎?”卻得到一句憤憤不平的回答:“每天給他洗?他打從生出來還沒洗過澡哩!”大體上,中國人永遠都不理會肥皂商貼在櫥窗上的那句廣告詞:“比灰塵還便宜?!?/p>
無疑,中國人把普通的外國人視為“浪費肥皂的家伙”,和意大利人對英國人的看法一樣。中國人當然也用肥皂洗衣服,對他們來說算是用了,只不過用量極小,比起我們所說的清潔程度,他們的用量簡直不值一提。我們不能不認為這樣做只是為了節省物資,雖然生活條件十分艱苦,但很多中國人也和我們一樣喜歡潔凈的東西,一些人還是整潔的典范。
因為節儉的本性,所以在中國一般不可能買到現成的用具。你只能買到一些“未加工”的部件,然后自己加工,比如裝個手柄之類的。通常自己加工比買現成的便宜一些,也正因為人人都這么想,于是就沒有成品賣了。
我們提到過物盡其用的節儉方式,又比如普通人家里,即使點一盞花不了什么錢的暗淡小燈,也要放在兩個房間之間的墻洞里,以同時驅走兩個房間的黑暗。這類節儉方式中,最絕妙的例子莫過于中國的各種生產技藝了,如各類編織法、陶藝、金屬加工和牙雕等。在我們看來,這類行業與其說是手藝高超的證明,不如說是中國人節儉的反映。要完成這些工作,可以想出很多方法,比中國人的現有做法更勝一籌,但是沒有一種能像中國人做的那樣,讓微不足道的材料發揮更大的效用。中國人幾乎不用任何原料而做出所有的東西,這就是他們的產品特點,無論產品的樣式是復雜還是簡單。他們的鑄鐵作坊就突顯了這個特點——在一方小院兒搭那么一個袖珍鑄鐵爐,像個敦實而美觀的灶臺,用一堆土坯磚一個小時就能搭起來,能長期使用,運轉良好,而且還花不了幾個錢。
對完成大型任務缺乏合理的安排——沒有比這更能反映中國人對物資的儉省了。運送大批糧食上京進貢,從天津沿北運河而上,直抵通州卸貨。西方“谷物交易所”的商人會驚訝地發現,面對這堆積如山的稻米和小米,需要機械來完成的卸船、稱量、搬運等工作,卻只需一隊苦力,一些如截了頂的錐形的箱子[2],作為計量谷物“蒲式耳”的工具[3],再加上一大堆蘆葦席,僅此而已,別無他物。地上鋪上蘆席,谷子倒上去,復秤后裝袋運走,然后一收席子,皇家“谷物交易所”就重新變回一塊小河灘了!
美洲的煙草種植園中,最大的一筆開銷就是建造那種長長的、結構精巧的棚屋,用以風干煙葉。中國煙葉田的這項開支卻小得很。茅草搭成棚子,破舊了還能拆了當燃料用,和新茅草一樣好燒。摘煙葉時,留下粗硬的秸稈立在地里,拉伸出一條條草繩搭在秸稈上,草繩上晾掛著煙葉,就像衣服晾在繩子上似的,晚上連同繩子一起把煙葉收回去。這種簡便與高效的做法真是無與倫比。
住在中國,每一個善于觀察的人都能舉出這類反映中國社會現狀的例子,但或許沒有哪個比下面這個例子更典型了:人們看見一位中國老婦人拖著痛苦的步子,蹣跚地前行,一打聽才知道她要去一位親戚家,這樣就能死在離祖墳近的地方,省得她死的時候再花一筆錢雇人抬棺材多走一大段路了!
[1] 譯注:亨利博士(Dr.Benjamin Couch Henry)(1850-1901),美國傳教士,1873年來廣州傳教。中文名“香便文”。著有《十字架與龍》(The Cross and the Dragon)和《嶺南》(Ling Nam)等書。
[2] 譯注:此處提到的“箱子”,應該是斛或斗。
[3] 譯注:蒲式耳,英美計量谷物和水果的容量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