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的智慧(共2冊)
- 林語堂
- 8字
- 2020-07-21 10:09:05
第一章 生活的智慧
一、智慧的范圍
唯一重要的哲學問題,關系我們及我們國民命運的唯一問題,是生存智慧問題。只有搞清其主題和范圍,智慧才能稱其為智慧,其范圍只能是活著的人的生存領域。我就想把問題這么簡單化,絲毫不愿意涉及一個讓人非常遺憾的知識分支——形而上學。活著的人的問題是一個我們了解甚少的相當廣闊的領域,其中充滿了人類情感和希冀;充滿了使我們不時地感到羞愧的動物遺產;充滿了太古的、黑暗的、地表下的欲望,這在基督教義上稱為附在我們身上的惡魔;充滿了我們莫名其妙的高貴感,考慮到我們的來歷的確莫名其妙,這在基督教義上稱為駐在我們心中的上帝;充滿了了不起的智慧及其結晶;充滿了我們高尚的愛國情操,對國旗的熱愛,銅管樂隊帶來的激動以及國際戰事中并不光彩的屠戮。世界,生生不息的世界,是一個經常被人談起的話題,有時候談論得過多了。難道我們不可以不提不朽的問題嗎?這應該是死者的合適話題和領地。對我們來說,他們死了,假如他們沒有死,他們將從更好的角度討論他們知道的一切;我們只有穿過陰陽界才能對此了解更多。我希望他們處理問題比我們的運氣要好。愛默生在他的日記中寫道:“關于不朽的眾所周知的證據是我們對其他任何解決方案都不滿意。”這是一句廣為引述的名言,它會繼續流傳下去。證據本身含有消極的成分,依賴于我們思想中的某種主觀欲望。但是,由于使用了形容詞“眾所周知”,它的價值主要體現在文學創作上;否則,人們也不會引用得如此廣泛。然而,一個中國人也許會這樣說,說得同樣恰如其分:“關于死亡眾所周知的證據是我們都蹺起了我們的腳趾(代指死亡)。”因此,不管是在美國還是在其他地方,智慧的范圍是一個簡單的命題。我們都會死去,但在這短暫的幾十年間,我們應該如何去做生命才最有價值呢?
“了解可能發生的事情是幸福的開端。”喬治·桑塔雅那(George Santayana)說。桑塔雅那只用一句話似乎就為我總結了關于智慧的適當領域,以及美國人的所言所思之精華。我知道,從知識結構上來看,桑塔雅那是一個在歐洲大陸出生的拉丁人;他的母親是美國人,他先后在波士頓和坎布里奇成長和講學,從這方面來說,他是個美國人。可實際上他是個游歷四方的學者。我想提他是因為,如果缺少了這位人類和自然主義智慧的巨擘,對美國智慧堪稱不可估量的損失。他的思想高屋建瓴,仿佛高山頂峰修造的一座城堡,空氣雖然稀薄,但依然充滿了濃厚的人情味。但是,了解人類生活中可能發生的事情并非西方哲學的特征。悠閑地沉思,而對生活現實不聞不問,對我來說,似乎包含了西方正統哲學的全部內容——思考不朽、自由意志、絕對真理、絕對本質、絕對物質、知識的可能性或者不可能性。約翰·杜威(John Dewey)曾經一本正經地說道:“針對知識的可能性這一問題發表的言論的確有一種諷刺意味。科學正在迅猛地發展,哲學家們卻在詢問知識是否可能。”1也許此后杜威對此給予了正確的補充——“他們認為知識是不可能的”。自由意志問題如何提出來,本身就表明思考的悠閑性。任何一個人,如果侍者問他需要茶還是咖啡,加不加奶油,冷的、熱的還是冰的,錫蘭茶還是中國茶,加檸檬還是牛奶,加一塊、兩塊還是三塊糖,那么,他知道他是自由的。任何兇手做完周密的計劃之后,都清楚最終是否實施完全靠他自己拿主意;甚至由于仇恨、妒忌或恐懼造成的不正常的短暫的意志麻痹也只會證明正常意志在起作用。然而,在討論自由意志和決定論方面已經浪費的筆墨足夠一頭河馬暢游其中。
在這些西方哲學家們的眼中,知識和意識存在著完全的區分;事實上,過去三百年間,二者之間一直相互猜疑,爭執不斷。西方哲學家,從他全部思考的證據來看,被認為是對自己的意識不信任。在選用茶或咖啡時,他甚至不能遵循自己的思維過程。也許,只有威廉·詹姆斯曾經十分直白地說到,在坎布里奇結束一次演講之后,他會按照自己的意愿漫步于三一大道或牛津街上。也許,把西方哲學家僅僅描繪成一個懷疑自身存在的人過于簡單化了;也許,我們甚至可以斷言,這是西方哲學的愚昧。我們很快就會明白,美國人強烈的事實感是如何堅持不懈地對抗這一散漫的無用論的。但是此刻,我可以借鑒一位最睿智的現代美國人——克勞倫斯·戴伊(Clarence Day)的看法,他的話語富有幽默感和洞察力,他曾說:“太多的道德衛士開始演講時都輕視事實,輕視他們也包含其中的人。輕視是他們的自由,但同時他們也失去了作為道德衛士的資格。他們的感覺使他們忽視了作為講學者應該具備的義務——‘去發掘人類行為中最閃亮的部分,而不是把一系列不可能擺在他的面前并且告訴他如果他不解決這些不可能,他就應該受到詛咒’。”2
智慧主要是一種均衡意識,更是一種對我們人類局限性的把握。一些人絞盡腦汁試圖弄清楚精神、本質和物質,哪個代表了最終的絕對性;他們絞盡腦汁只為追求其中的快樂,不會摧毀宇宙。宇宙繼續運轉,生命不斷延續,絲毫不理會他們的存在。有人曾發表言辭巧妙的評論,稱伯特蘭德·羅素對上帝發怒是因為上帝并不存在,因為如果上帝存在上帝肯定愿意毀滅他。因此,對我來說,智慧就是強烈地意識到我們不是什么身份,比如我們并不是上帝,同時面對生命的本來面目。換言之,智慧包括兩個層面的內容,是對生活和常識的思索。約翰·杜威,美國精神的典范,借助相對簡明的方式詮釋晦澀難懂、冗長乏味的抽象哲學,他之所以這樣做,只不過在努力地告訴我們要依靠經驗、相信經驗,他曾經也將其與人類常識相提并論。3
很久以前,有一個美國人無須重新積累自己的常識,因為他一直具備著常識。他有非凡的天賦、理想的出身,他的母親快樂地生活在世上,心滿意足。他也心滿意足。本杰明·富蘭克林,作為閃電愛好者、女性傾慕者,同時又是一位思想者。他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世界該干什么,美國該干什么。我們又有誰能夠這樣說呢!
因此,我希望從這位最睿智(或許也是最偉大)的美國人身上開始對美國智慧的探索,以便喚醒人們對生活的思索。一切哲學,人類的一切深邃思想,無疑都起源于如何看待這個星球上的人的壽命的短暫和虛幻。一旦真誠地去面對,人類常識也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
1778年,富蘭克林居住在帕西,當時是巴黎的郊區。一天,他在布里昂夫人的陪同下,到兩里格(等于三英里)以外的約里磨坊——塞納河上的一個島嶼,去參加一個文化人的歡樂聚會。在那里,富蘭克林觀察到一種名叫蜉蝣的昆蟲,其壽命還不足一天,于是就寫了下面的一則小品文,之后迅速地傳開,巴黎文化圈里的朋友們爭相傳閱。他寫這篇文章,是為了向布里昂夫人獻殷勤,他正在追求布里昂夫人,而后者的丈夫當時還活著。求愛的結果是,富蘭克林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即這位法國貴夫人的青睞,他稱之為“基督的慈悲”。然而,從此,在布里昂夫人的經常鼓勵下,他創作了大量的小品文,這些小品文成為他最優秀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標志著他成為了一個天才作家。
——本杰明·富蘭克林
[《蜉蝣:獻給布里昂夫人》]
蜉蝣(Fuyu),其壽命不到二十四小時,中國古代哲學家莊子曾提到過這種昆蟲。莊子經常利用鳥獸中的龐然大物和微小生物來說明生命現象的相對性。他曾經通過自己寫的故事“蝸牛角上的戰爭”試圖向世人證明戰爭是無濟于事的。
魏王,就像現代的許多統治者一樣,陷入了戰爭與和平的兩難境地:敵人撕毀了和平協議,他想復仇。一位將軍建議刺殺撕毀協議的人,另外一位大臣建議帶兵攻打敵國,還有一位大臣為耗費大量人力建造的城池將要遭到毀壞而感到痛心。準備戰爭和不發動戰爭的決定似乎都欠考慮,魏王為此十分困惑。(我之所以愿意講中國的這個故事,是因為現代人也處于同樣的困境。)一個道教徒(戴晉人)覲見魏王,告訴他在道家學說中可以找到解決方案。魏王向他討教其中緣由。
戴晉人問魏王:“您聽說過一種叫蝸牛的小動物嗎?”
“聽說過。”
“在蝸牛的左觸角上有一個王國,叫做觸氏;在蝸牛的右觸角上也有一個王國,叫做蠻氏。兩個王國為爭奪土地連年戰亂,每次爭戰,死者成千上萬。當一方獲勝,追掃殘兵敗將就得花半個月時間才能回到自己的國土。”
“唉,”魏王說,“你在給我講一個虛構的故事嗎?”
“這絕對不是虛構的故事。請問,您認為宇宙空間有止境嗎?”
“沒有止境。”魏王回答。
“那么,假如您展開想象力馳騁于無邊無際的宇宙,再回過頭來看看這熙來攘往的小小人間國土,是不是覺得您的王國若有若無、微不足道呢?”
“是這樣。”魏王回答。
“那么,”道教徒說,“在這熙來攘往的小小人間國土之中有個魏國,在魏國之中有個大梁都邑,在這大梁都邑中才有了陛下您。您認為,魏王和蠻氏國王有什么區別嗎?”
“沒有區別。”魏王說道。道教徒告退。魏王惘然若失。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