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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 永別了,武器
  • (美)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
  • 4627字
  • 2020-07-16 18:36:30

第二天下午,我從山上第一救護站回來,把車停在后送站門口。將那里的傷病員按照各人的病歷進行分類,然后把他們送往不同的醫(yī)院。車由我開著,我坐在車里,司機把病歷拿進去。那天天氣炎熱,天空晴朗碧藍,路面白晃晃的,滿是塵土。我坐在菲亞特的高座上,什么事都不想。這時,有一個團打路上走過,我看著他們過去。士兵們熱得直冒汗,有些人戴著鋼盔,但多數(shù)人把鋼盔斜吊在背包上。鋼盔大多都太大,戴的人差不多連耳朵都給遮住了。軍官們都戴鋼盔,這些鋼盔比較合適。這是巴西利卡塔[33]旅的一半兵力,我是從他們紅白相間的領(lǐng)標上辨認出來的。那團人過去很久以后,又來了一些散兵——跟不上隊伍的士兵。他們滿身汗水和灰塵,疲憊不堪。有幾個士兵的樣子相當狼狽。散兵走完后,來了一個士兵,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他停下來在路邊坐下,我下車走了過去。

“怎么啦?”

他望望我,站起身來。

“我要朝前走。”

“出什么事兒啦?”

“該死的戰(zhàn)爭。”

“你的腿怎么啦?”

“不是腿的問題,是疝氣發(fā)作了。”

“怎么不上運輸車?”我問,“怎么不去醫(yī)院?”

“人家不讓。中尉說我故意把疝帶搞丟了。”

“讓我摸摸看。”

“滑出來了。”

“在哪邊?”

“這邊。”

我摸到了。

“咳一下。”我說。

“我怕咳嗽會腫得更大。已經(jīng)比早上大了一倍了。”

“坐下,”我說,“我一拿到那些傷員的病歷,就帶你上路,把你交給你們的醫(yī)務(wù)官。”

“他會說我是故意搞丟的。”

“他們不會拿你怎么樣,”我說,“這又不是傷。你以前就得過,是吧?”

“可是我把疝帶搞丟了。”

“他們會送你上醫(yī)院的。”

“難道我不能就待在這兒嗎,中尉?”

“不行,我沒有你的病歷。”

司機走出門來,拿來了車上傷員的病歷。

“四個到105,兩個到132。”司機說。這是河那邊的兩家醫(yī)院。

“你來開車。”我說。我把那個發(fā)疝氣的士兵扶上車,跟我們倆坐在一起。

“你會說英語嗎?”他問。

“當然會。”

“你對這該死的戰(zhàn)爭怎么看?”

“糟糕透了。”

“嗐,糟糕透了。耶穌基督啊,真是糟糕透了。”

“你到過美國嗎?”

“當然,在匹茲堡待過。我早知道你是美國人。”

“難道我的意大利語說得不夠順溜嗎?”

“反正我知道你是美國人。”

“又一個美國人。”司機用意大利語說,一邊望著那個發(fā)疝氣的人。

“聽著,中尉,你非要把我送回我那個團嗎?”

“是的。”

“因為上尉軍醫(yī)早就知道我有疝病。我故意丟掉了那該死的疝帶,讓病情惡化,這樣我就不用上前線了。”

“原來如此。”

“難道你不能把我送到別的地方去嗎?”

“假若靠近前線的話,我可以送你去急救站。可是在這兒,你得有病歷。”

“我要是回去,他們就給我動手術(shù),然后叫我一直待在前線。”

我仔細想了想。

“你也不想一直待在前線,是吧?”他問。

“是的。”

“耶穌基督,這難道不是一場該死的戰(zhàn)爭嗎?”

“聽著,”我說,“你還是下車,在路邊摔一跤,把頭撞個包。我車子回來時,就送你去醫(yī)院。我們在路邊停一停吧,奧爾多。”我們在路邊停住車,我把他扶下去。

“我就在這兒等你,中尉。”他說。

“回頭見。”我說。車子繼續(xù)往前開,跑了大約一英里就超過了那個團,隨后過了河。河水摻雜著雪水,顯得一片渾濁,在橋樁間疾流。車子沿著平原上的路駛?cè)ィ瑢麊T送往那兩家醫(yī)院。回來時,我開著車,空車開得很快,好去接那個到過匹茲堡的士兵。我們先遇上的是那團官兵,他們現(xiàn)在走得更慢了;接著是那些掉隊的散兵。隨后,我們看到一輛馬拉救護車停在路邊。有兩個人把那患疝病的士兵抬起來,想把他弄上車。他們是回來找他的。他沖著我搖搖頭。他的鋼盔沒了,前額的發(fā)際線下在流血,鼻子擦破了皮,流血的傷口和頭發(fā)上都是塵土。

“看看這疙瘩,中尉!”他嚷道,“沒法子,他們回來找我啦。”

我回到別墅已經(jīng)五點鐘了。先到外面洗車的地方?jīng)_了個澡,然后就回到房里,只穿著褲衩和汗衫,坐在敞開的窗前打報告。兩天后就要開始進攻了,我要跟著車隊去普拉瓦。我已經(jīng)好久沒往美國寫信了,心里也知道該寫信,可是時間拖了那么久,現(xiàn)在幾乎不知道怎么動筆了。沒什么可寫的。我寄了幾張戰(zhàn)區(qū)明信片回國,除了報個平安之外,什么都沒寫,就這樣把親友給打發(fā)了。這些明信片在美國很時髦:既新奇又神秘。這是個既新奇又神秘的戰(zhàn)區(qū),不過比起過去跟奧軍的幾次作戰(zhàn),我想這里既井然有序,又頗為嚴酷。奧軍生來就是為了讓拿破侖打勝仗的,隨便哪個拿破侖都行。我希望我們也有一個拿破侖,可惜我們只有位肥胖、闊綽的卡多爾納大將軍[34],還有位長著細長的脖子、蓄著山羊須的小個子國王維托里奧·埃馬努埃萊[35]。

在他們右邊的是奧斯塔公爵。也許他長得太帥了,當不了大將軍,可他瞧著就有男人氣質(zhì)。許多人都希望他來當國王,他瞧著就像個國王。他是國王的叔叔,指揮著第三軍團。我們屬于第二軍團。第三軍團里有幾支英國炮隊。我在米蘭曾碰到兩個英國炮手,他們?nèi)硕纪茫翘焱砩衔覀兺娴煤芡纯臁K麄儌z個頭大,人卻羞怯,有些拘謹,凡事都往好處想。要是我當初進的是英國軍隊,就好了。那樣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不過,我也可能早就沒命了。干救護車這差事是不會死的。這也難說,即使開救護車也不保險。英國救護車駕駛員有時也有送命的。

哼,我知道我是不會送命的。這場戰(zhàn)爭不會要我的命,它跟我毫無關(guān)系,就像電影里的戰(zhàn)爭一樣,對我本人沒有什么危險。不過,我還是祈禱,希望上帝讓它結(jié)束。也許今年夏天就能結(jié)束,也許奧軍會垮掉,他們以前總是一打就垮。這場戰(zhàn)爭怎么搞的?人人都說法國人完蛋了。里納爾迪說法國人嘩變了,軍隊在向巴黎挺進。我問他結(jié)果如何,他說:“噢,人家攔住了他們。”我想去不打仗的奧地利,想去黑森林[36],想去哈爾茨山[37],哈爾茨山究竟在哪兒?他們正在喀爾巴阡山作戰(zhàn)。我說什么也不想去那兒。不過那兒也許挺不錯。假如沒有戰(zhàn)爭的話,我可以到西班牙去。太陽落山了,天氣涼快了一點。

晚飯后,我要去找凱瑟琳·巴克利。她要是現(xiàn)在在這兒就好了,我們倆現(xiàn)在要是在米蘭就好了。我想跟她在一起,在Cova吃上一頓,然后在炎熱的黃昏,順著曼佐尼大街散步,穿過橋去,掉個頭,沿著運河一直走,最后走進旅館。也許她會樂意的。也許她會把我當成她死去的男友,我們從前門進去,門房會脫帽致意。我到柜臺拿鑰匙,她站在電梯旁等候,然后我們走進電梯,電梯開得很慢,每到一層都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聲音。終于到了我們那一層,侍者打開房門站在那兒,她走出電梯,我走出電梯,我們順著走廊走。我把鑰匙插進鎖孔,打開門,走進去,然后拿起電話,點了一瓶卡普里白葡萄酒,要他們把它放在滿是冰塊的銀提桶里送來。你聽得見走廊上傳來冰塊撞擊提桶的聲音,侍者敲敲門,我說就請放在門外。因為天氣太熱,我們什么也沒穿,加上窗子敞開著,燕子在各家屋頂上飛。后來天黑了,她走到窗口,發(fā)現(xiàn)幾只很小的蝙蝠在屋頂上覓食,低低地貼著樹梢飛。我們喝著卡普里酒,門鎖上了,天氣炎熱,只蓋一條床單。整個夜晚,在米蘭炎熱的夜晚,我們整夜地相親相愛。就該這樣才對勁。我要快點吃,然后去見凱瑟琳·巴克利。

飯?zhí)美锶藗冃跣踹哆丁N液染屏耍驗榻裢砦乙遣缓赛c,不和牧師談?wù)剱蹱柼m大主教[38],人家會說我們?nèi)狈π值芮檎x。愛爾蘭大主教似乎是位高尚的人物,他受了冤屈,而我作為美國人,對他所受的冤屈也是有份的,盡管這事我從未聽說過,我還得裝作知道的樣子。牧師對主教受迫害的原因進行了長篇大論的解釋,說到底似乎都是誤會造成的,現(xiàn)在我聽了以后,要是再說完全不知道,那未免太不禮貌了。我覺得這大主教有個挺不錯的姓氏,他來自明尼蘇達州,這本身就是個動聽的名字:明尼蘇達州的愛爾蘭,威斯康星州的愛爾蘭,密歇根州的愛爾蘭。這姓氏之所以好聽,是因為聽起來像——Island[39]。不,不是這樣的,沒有那么簡單。是的,神父。真的,神父。也許,神父。不,神父。噢,也許是吧,神父。這你比我懂得多,神父。牧師人不錯,可是挺乏味。軍官們差勁又乏味。國王人不錯,但是乏味。酒很差勁,但并不乏味,它去掉了你牙齒上的琺瑯,把它粘在上顎上。

“牧師給關(guān)起來了,”羅卡說,“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在他名下有一些年息三厘的債券。當然是在法國啦。要是在這兒,人家才不會抓他呢。他拒不承認那些年息五厘的債券。這事發(fā)生在貝濟耶[40]。我當時就在那兒,從報上看到這消息后,就跑到監(jiān)獄,要求見見牧師。顯然,他偷了那些債券。”

“我一點都不信。”里納爾迪說。

“信不信由你,”羅卡說,“不過,我是講給我們這位牧師聽的,很有教育意義啊。他是牧師,一定會很珍惜的。”

牧師笑了。“說下去,”他說,“我聽著呢。”

“有些債券自然是不知去向了,可是在牧師名下查到了所有年息三厘的債券和一些地方債券,究竟是哪一種債券我也記不清了。所以我去了趟監(jiān)獄,這就到了故事的高潮,我站在他牢房外頭,好像要做懺悔似的跟他說:‘祝福我吧,神父,因為你犯了罪。’”

人人都大笑起來。

“他怎么說的?”牧師問。羅卡未加理會,繼續(xù)向我解釋這個笑話。“你聽懂了吧?”看來,你要是真聽懂了的話,這是個很有趣的笑話。他們又給我倒了些酒,我講了一個英國士兵被逼著淋浴的故事。接著,少校講了十一個捷克斯洛伐克士兵和一個匈牙利下士的故事。我又喝了些酒,講了一個騎師撿到便士的故事。少校說意大利有個類似的故事,講的是公爵夫人夜里睡不著覺。不過這當兒牧師走了。然后我又講了個旅行推銷員的故事,說他清早五點冒著干燥凜冽的北風來到馬賽。少校說,他聽人講我挺能喝酒。我加以否認。他說,我肯定能喝,我們可以當著酒神巴克斯[41]的軀體,來看看是真是假。別抬出巴克斯,我說。要抬出巴克斯,他說。我得和菲利波爾·文森澤·巴錫一杯一杯比酒。巴錫說不行,這可比不得,因為他已經(jīng)喝了我兩倍多。我說那是個卑劣的謊言,什么巴克斯不巴克斯,菲利波爾·文森澤·巴錫或是巴錫·菲利波爾·文森澤整個晚上都沒沾過一滴酒,他究竟叫什么來著?他說我究竟是叫Frederico Enrico,還是Enrico Federico[42]?我說別管什么巴克斯,還是比誰喝得多,于是少校拿大杯來倒紅酒,我們便開始了。喝到一半,我不想再喝了。我想去我要去的地方。

“巴錫贏了,”我說,“他比我行。我得走了。”

“他真得走了,”里納爾迪說,“他有個約會。我都知道。”

“我得走了。”

“改天晚上,”巴錫說,“改天晚上等你感覺好點了再比。”他拍拍我的肩膀。桌上點著幾支蠟燭,軍官們都很開心。“晚安,先生們。”我說。

里納爾迪和我一道出來。我們站在門外那一小片地上,他說:“你喝得醉醺醺的,還是別去那兒吧。”

“我沒醉,里寧,真的沒醉。”

“你還是嚼點咖啡吧。”

“胡說。”

“我去弄點來,寶貝。你來回走走吧。”他帶回來一把烤咖啡豆,“嚼嚼這些,寶貝,上帝保佑你。”

“巴克斯。”我說。

“我陪你走一趟。”

“我一點問題也沒有。”

我們一同穿過小鎮(zhèn),我嚼著咖啡豆。到了通往英國別墅的車道門口,里納爾迪道了晚安。

“晚安,”我說,“怎么不一塊進去?”

他搖搖頭。“不進去了,”他說,“我喜歡簡單一點的樂趣。”

“謝謝你的咖啡豆。”

“沒什么,寶貝,沒什么。”

我順著車道走去。車道兩旁的松柏,輪廓鮮明又清晰。我回過頭,看見里納爾迪還站在那兒望著我,便向他揮揮手。

我坐在別墅的會客廳里,等待凱瑟琳·巴克利下來。有人沿著走廊走來。我站起身,但來的不是凱瑟琳,而是弗格森小姐。

“你好,”她說,“凱瑟琳讓我轉(zhuǎn)告你,她很抱歉,今晚不能來見你。”

“真遺憾。但愿她沒有生病。”

“她不太舒服。”

“你能否轉(zhuǎn)告她我很關(guān)切?”

“好的,我會的。”

“你覺得我明天再來見她好不好?”

“可以,我覺得挺好。”

“多謝了,”我說,“晚安。”

我走出門,突然感到既孤單又空虛。我本來就沒把來看凱瑟琳當回事,甚至都有點喝醉了,差一點忘了要來,可來了沒能見著她,心里卻又覺得既孤單又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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