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永別了,武器
- (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 1749字
- 2020-07-16 18:36:30
第二天下午,我們聽說當天夜里要在河的上游發動進攻,我們得派四輛救護車去那里。盡管人人說起來都深信不疑,一副深謀遠慮的樣子,其實個個都一無所知。我坐在頭一輛救護車里,經過英國醫院大門口時,我叫司機停一停。其余的車子也跟著停下來。我下了車,讓司機繼續開,如果到了去科爾芒斯的岔路口我們還沒追上,他們就在那兒等候。我匆匆跑上車道,走進會客廳,說要見見巴克利小姐。
“她在值班。”
“我能否見她一會兒?”
他們派了個勤務兵去問問,巴克利小姐跟著勤務兵來了。
“我路過這兒,來問問你好些沒有。他們說你在值班,我還是要求見見你。”
“我很好,”她說,“我想昨天是有些中暑了。”
“我得走了。”
“我陪你到門外走一走吧。”
“你好了吧?”到了外頭,我問。
“好了,親愛的。今晚來嗎?”
“不來了。我現在要去參加普拉瓦河上游的一場戰斗。”
“一場戰斗?”
“我想這算不了什么。”
“你會回來吧?”
“明天。”
她從脖子上解下一樣東西,把它放在我手里。“是個圣安東尼[43]像,”她說,“明天晚上來吧。”
“你不是天主教徒吧?”
“不是。但是人家說圣安東尼像很管用。”
“我來替你保管吧。再見。”
“別,”她說,“別說再見。”
“好吧。”
“做個好孩子,當心點。不,你不能在這兒親我。不能。”
“好吧。”
我回過頭,看見她站在臺階上。她揮揮手,我給了她一個飛吻。她又揮揮手。接著我走出車道,爬上救護車車座,我們便起程了。我把圣安東尼像裝在一只白色小鐵盒里。我打開盒子,把圣像倒放在手掌上。
“圣安東尼像?”司機問。
“是的。”
“我有一個。”他的右手離開方向盤,解開上衣的一顆紐扣,從襯衫里面掏了出來。
“看見沒?”
我把我的圣安東尼像放回盒子里,再把那條細細的金鏈子倒出來,一起放進我的胸袋里。
“你不戴上嗎?”
“不戴。”
“還是戴上吧。本來就是用來戴的嘛。”
“好吧。”我說。我解開金鏈的扣子,把它掛在我的脖子上,扣上扣子。圣像垂在我的制服外面,我解開上衣領子,解開襯衫領口,把它塞到襯衫里面。車子行駛中,我能感覺到它在小鐵盒里抵著我的胸部。隨后,我便把它給忘掉了。我受傷后,再也沒能找到它。大概是在一個包扎所被什么人拿走了。
我們過了橋,車子開得飛快,很快就望見跑在前頭的那幾輛救護車揚起的塵土。路拐了個彎,可以看見那三輛車子顯得特小,車輪揚起塵埃,彌漫在樹木之間。我們追上它們,超了過去,拐上一條上山的路。結隊開車,只要你開的是領頭的車子,倒也沒有什么不快活的,我安坐在車座上,觀賞起鄉村景色來。我們的車子行駛在河這邊的山麓上,隨著路往上攀升,可以望見北邊的高山峻嶺,峰頂還有積雪。我回頭望望,看見那三輛車子都在爬坡,車與車之間隔著一段塵埃。我們跑到了一支長長的騾隊前面,騾子身上都馱著物資,趕騾人戴著紅色的菲斯帽,走在騾隊旁邊。他們都是意大利狙擊兵。
趕過騾隊之后,路上便空蕩蕩了,我們的車子爬過山丘,然后沿著一長道爬上山巒的山肩,往下駛進一個河谷。路的兩邊都是樹,透過右排的樹,我望見那條河,河水又清又淺,流勢湍急。河面很低,河里一片片沙灘和卵石,中間是一條窄窄的河道,有時河水鋪展在卵石河床上,泛出光彩奪目的光芒。靠近河岸,我看見幾處深水潭,水藍如天。河上有幾座拱形石橋,大路就從這兒分出一條條小徑。我們經過農家的石屋,梨樹的枝椏倚在南墻上,地里砌著低矮的石墻。我們順著大路在河谷里盤旋了很久,然后轉了個彎又開始爬山了。山路崎嶇,時上時下,穿過栗樹林后,終于進入平地,沿著山脊而行。穿過林木往下看,可以望見遠處山下泛著陽光的那條河,正是它將敵我兩軍分隔開。我們順著這條崎嶇的新軍用道行駛,我朝北望見兩道山脈,雪線下又青又黑,雪線上陽光燦爛,一片雪白,煞是好看。接著,路沿著山脊攀升,我看見第三道山脈,那里有更高的雪山,看起來呈粉白色,上有皺褶,形成奇特的平面。隨后,我又看到這些高山后面還有不少山峰,不過很難說你真看得見。這些都是奧地利人的高山峻嶺,我們可沒有這樣的山。前面路上有個朝右的圓形轉彎,從那兒往下望,看得見路在林間向下延伸。這條路上有部隊、卡車和馱著山炮的騾子。當我們挨著路邊往下開去時,我可以望見下面越來越遠的那條河、沿河的鐵軌和枕木,以及帶著鐵路穿越到對岸去的老橋,還有對岸山腳下要爭奪的那座小鎮的一片斷墻殘壁。
等我們下山,拐進河邊的那條大路時,天已快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