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冬去春回,冰消雪融。這一日,賈母高興,欲出來走走,鴛鴦便笑道:“大觀園里的梅花尚開得正好,老太太何不到那邊看看去。”
賈母聽了,笑道:“正是呢,好久沒到那園子里去逛逛了,整日家在這屋子里待著,也憋壞了你們,去松散松散筋骨也好,只是別張揚,讓那邊知道了又當做一件事,咱們只悄悄兒自己進去玩一回便回來,她們忙了一年,節也才過,都累了。”
鴛鴦忙笑道:“只怕老祖宗這前腳才邁,那廣目天王的千里眼,多聞天王的順風耳,早就看見聽見了。”
賈母道:“你們不說,她們如何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鳳姐卻從外面笑著進來道:“老祖宗既有這雅興,如何不告訴了我,難不成偷偷背著我們獨自去吃好的玩好的不成。”
賈母笑道:“你這猴兒,怎么才說嘴,你就來了,可不是我這屋子里外都有耳報神。”
鳳姐笑道:“哪有什么二報神三報神,原是老祖宗的福氣多,這屋子里的風剛一吹,我在那邊便聞見了,尋著這福氣過來,卻剛好聽見老祖宗今兒高興,要背了我們偷偷尋樂子去呢,我原本福薄,今兒怎么也得死皮賴臉跟了去,也好蹭些老祖宗的福氣來。”
鳳姐說得眾人都笑了。眾人擁簇著賈母出來,鳳姐早使眼色給琥珀,琥珀便悄悄兒走了這邊來告訴平兒和探春。探春忙吩咐了周瑞家的去告知眾婆媳并姊妹,并在大觀園內準備好了所需。
這邊賈母扶著鴛鴦等人來至大觀園外,早被王夫人、探春、平兒和周瑞家的及一干丫鬟等人迎著。
賈母笑道:“怎么今日你們都來了,趕巧似的,原本我不叫她們說了出去,原是怕節剛過,想必你們都累了,該叫你們歇歇才是,這必又是鳳丫頭搗鬼。記得那年節下,才說你吃了孫大圣的尿,猴精似的,這會子果然又靈驗了。”
賈母說得眾人都笑了,鳳姐便道:“我一片苦心,倒得了不是,老祖宗不謝我,倒來說我,趕明兒我吃一回啞藥,做了沙和尚,悶嘴葫蘆似的,老祖宗只怕取不得真經。咱們這里看似太平,妖精多著呢。”
賈母呸了一聲笑道:“我又不是唐僧肉,誰還來惦記我不成。”
鳳姐笑了,拉著賈母道:“老祖宗不吃唐僧肉,只是嫌我的肉酸,那些妖精肉倒是香甜,只是老祖宗吃不著,免不得將就些,把我吃了倒好。”
眾人都笑了。王夫人便道:“這原是我們做兒孫媳婦的一點孝心,老太太既然來了,就安心受用一回,難得今日天氣大好,那邊綴錦閣梅花正開,已經叫人備下了些酒饌,咱們這些天待在屋子里也悶了,難得出來,今兒老太太既有興致,我們豈有不來的理。”
賈母道:“既這么說,咱們今兒就樂他一日,索性去把姑娘們也叫了來。”
探春忙上來笑道:“姊妹們聽說老太太要來,早高興得了不得,這會子只怕來了,咱們且進去吧。”
說著,眾人便往沁芳橋這邊來,果見寶玉、黛玉、襲人并惜春等人都笑著從那邊迎了來。
眾人上來給賈母請了安,都圍在賈母周圍,頓時花團錦簇衣帶飄香,好不熱鬧。
賈母便拉著寶玉道:“前兒你老子命你去家學里念書,這會子怎么在這里?”
寶玉道:“回老太太,早去了,只不過溫習些舊功課,今兒原還沒收假,先生叫明兒才去呢。”
賈母點點頭,又拉著黛玉的手道:“你的身子可好些?這橋頭上有風,若不好,還回去養著吧。”
黛玉忙道:“早大好了,今兒老太太來了,我豈有回去的理。”
賈母便笑道:“難得兩個玉兒都好了,既這么著,今兒咱們且好好樂樂。”
鴛鴦扶著賈母道:“咱們還是到那綴錦閣看花去要緊,那里也暖和。”
賈母便一手拉了寶玉,隨著眾人往綴錦閣這邊來。探春和周瑞家的便又忙趕朝前去吩咐。
眾人來至綴錦樓前,果見數十株梅花正綻放得好,如同打翻了胭脂盒子,灑了滿院子胭脂似的。
賈母高興,笑道:“今兒天氣也暖和了些,若在這梅花樹下擺上幾桌,咱們借著梅花的清香,說說笑笑,倒是有趣。”
那邊探春聽了此話,便忙令小丫頭們把擺在里面的桌椅酒饌搬了出來。
王夫人扶著賈母坐下,鳳姐等人便來斟酒。
賈母笑道:“兩個玉兒到我這邊來。”
寶玉和黛玉笑著過來,一左一右挨著賈母坐了。王夫人在左挨著寶玉,探春也歸位挨著黛玉坐了,惜春坐在下首。其余丫鬟另坐在一處。
鳳姐便笑道:“老祖宗只疼兩個玉兒,難不成我這沒‘玉’的便是沒人疼的了。”
賈母道:“你原是吃了孫大圣猴尿的,只怕也得了他的些本事,大鬧天宮也未可知的,哪里還需要人來疼。”
眾人都笑了,只王夫人拿眼色來瞅鳳姐,鳳姐便不敢再說些什么,只斟了一回酒,便抽身一旁躲了。
賈母笑著端起酒杯道:“今兒雖是咱們自家娘兒們出來玩,原是尋個樂子,也得行個令才是。”
寶玉道:“這是當然的了,說到行令,還得鴛鴦姐姐來坐了當令官才好。”
黛玉道:“鴛鴦姐姐最會行令,今兒梅花正俏,老太太又這般高興,不如咱們就行個‘喜上眉梢’的令如何!”
寶玉聽了,拍手叫好。賈母道:“這個令好,對時對景,也喜慶,鴛鴦你也來坐下。”
鳳姐早叫人把令鼓拿了來,又笑拉著鴛鴦在下首坐了,自己親自去倒了一杯酒來給鴛鴦。
鴛鴦便笑道:“既然老太太有令,那可就恕我無禮了。”
寶玉笑道:“姐姐只管行來。”
鴛鴦先吃了一杯令酒,便道:“酒令大如軍令,違令者必罰。”
平兒忙把折了來的一枝梅花放在賈母面前。鳳姐卻去拿了鼓槌笑道:“老祖宗既行令,這里沒有金鐘,只蒙得好大通天鼓,我少不得作一回老祖宗的棒槌罷了。”說著便拿起鼓槌敲了起來。眾人和賈母都笑了。
賈母忙拿起梅花傳給了黛玉,黛玉急往下傳。鳳姐那鼓聲雖零亂,原心里想奉承賈母,便故意在梅花又傳到賈母手里時停了。
賈母只得笑道:“那我便說了,說得不好,你們可不許笑。”
眾人都道:“老太太原比眾人都會說,定是好的。”
賈母便道:“喜鵲才報春曉,這邊梅花正俏。東風千里一徑遙,眉頭初展,原來卻是一只猴兒正把破鼓敲。”
眾人聽了,笑了個要不得,都指著鳳姐。黛玉早笑得撲在賈母懷里,拿出手絹來拭淚。寶玉也猴在賈母懷里笑得肚子疼。
探春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良久才笑道:“老祖宗可不是令仙下凡。”
鳳姐也笑了個人仰馬翻,鼓和槌都掉在了地上。眾人正自高興,那邊薛姨媽扶著寶釵等人笑著來了。
眾人便都忙起身,賈母見了,笑道:“姨太太來得倒巧。”
薛姨媽笑道:“老太太和娘兒們在這里好樂子,我也來沾沾老太太的光。”
平兒忙去搬了椅子來在王夫人身旁放下。寶釵卻挨著黛玉這邊坐了。
薛姨媽笑道:“才在那邊聽老太太行得好令,鳳丫頭的鼓不要停才是。”
賈母道:“很是,才說她是猴精,吃了孫大圣的尿,正打南天門的鼓呢,可巧姨太太便聞鼓而來了,只是姨太太和寶姑娘來遲了些,該先吃一杯令酒才是,正好也驅驅寒氣。”
平兒早斟了酒來,薛姨媽和寶釵只得喝了一口。那邊鳳姐又笑道:“我可開始了。”說著,又打起鼓來,眾人傳花行令,王夫人和薛姨媽都行了一個,眾人都叫好。
鼓聲又起,這一次,花枝剛傳到黛玉手里,黛玉忙欲傳給寶釵,鼓便停了,那花枝便放在了兩人中間。
黛玉笑道:“這可不能賴我,我原傳給了寶姐姐的。”
寶釵笑道:“好個顰兒,你自己耍賴,還好意思說。”
寶玉便笑道:“妹妹就說一個,必是好的。”
探春也笑道:“你整日家滿腹詩書,就說一個來,必是與眾不同的。”
黛玉只得說道:“喜鵲報春暉,人比梅花瘦。才下心頭,又上眉頭,綴錦樓前說風流。原是侯門金玉,哪堪苦海沉舟。”
黛玉原怕罰酒,遂脫口而出。眾人聽了,便都不語。獨寶玉嘆了口氣道:“若是二姐姐還在這里……”
一語未了,寶釵忙拿眼色來瞅寶玉,寶玉頓時紅了臉。
賈母嘆道:“好一個‘原是侯門金玉,哪堪苦海沉舟。’那二丫頭原本在這里也是姊妹們一大堆,雖說性格懦弱了些,悶葫蘆一般,但到底姊妹們在一處,偶爾也有說有笑的,如今卻落得有苦難言,這都是命里注定,個人的造化罷了,我們卻幫不得管不得,沒得叫我這把年紀了,還有氣受。”
賈母頓時傷感起來,眾人忙勸解住。說話間,那邊邢夫人扶著丫頭過來了,恰聽見賈母和眾人這話,心內早突突的,一時不禁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