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聽了這話,心里便有些突突的,不知是福是禍,臉上卻強自鎮定,裝作沒事人一般道:“愿聞其詳。”
賈蓉喝了口茶,剛欲開口。雨村早呵斥那門子進來道:“蓉爺來了,你怎么不把我那好茶西湖龍井拿來,沒眼色的奴才,真是越發混賬了,等閑了,我非揭了你們的皮。”
那門子連忙向賈蓉謝罪。賈蓉只道“無礙”。那門子方急急進里邊去拿了西湖龍井出來,給雨村和賈蓉重新泡了一盞茶來,方躬身出去了。
雨村笑道:“這起奴才,越發混賬沒眼色了,這是今年宮內賞的,我一直留著,今日賢侄到來,才拿了出來,雖說你們那樣人家不缺這個,但到底是圣上的恩賜。”
賈蓉忙致謝道:“大人說的是,今兒晚輩有此口福,真是深感榮幸。一者是大人為官有道,得圣皇恩寵,二者也見咱們原是一家,彼此的情誼,以及大人待晚輩的厚愛。”
雨村聽了這話,心里的石頭方放了下來,便也喝了一口茶,笑道:“不知賢侄的舊聞如何?”
賈蓉便道:“前兒我們娘娘從宮里賞賜了些東西給珠大奶奶,沒想到義忠親王那邊也知道了,便也有些禮物來。說起這珠大奶奶,朝廷也下旨旌表的,我今兒便是奉家父之命,前去義忠親王那邊回禮的。”
雨村道:“這真是天恩浩蕩,咱們賈家合該興旺之兆,可喜可賀。至于禮尚往來,原是應該的,只難得你們竟和義忠親王這般交好。”
賈蓉更加面有得色,遂又笑道:“說起今日之事,也是無巧不成書,說話間義忠親王問起我們府里可好,我自然說一切都好了,誰知那旁邊一位府官卻笑道‘前不久好像你們賈府里出了一件什么案子,還有一個什么河東獅的,傳得好不新奇,何不如實說了,叫王爺聽聽’。晚輩聽了這話,想了半日,方明白過來,原來是這府官弄錯了,竟把那薛家薛蟠的事錯安排在我們這邊了,雖說那薛家原和我們是至親,但也各門各戶,別名別姓的,而晚輩卻又如何辯解得,只得把我知道的事情原委說了個大概,誰知義忠親王當即便發了話道‘這也忒冤枉了些’。晚輩聽了這話,知道這案子落在大人這里,關系非常,且咱們又是自己人,哪有知而不報,叫大人吃了虧去的,便急急趕了過來不是。”
雨村聽了賈蓉這話,方知道他今日所為何來,便笑道:“既然連義忠親王他老人家都發了話了,我豈有不照辦的理,你只回去聽信罷了,并問候府里老爺太太們好。”
賈蓉聽了雨村這話,心下高興,臉上卻冷冷的,遂又閑話了一回,方告辭出來。
雨村卻叫來門子,吩咐府官立馬去義忠親王那邊探聽消息,自己一直輾轉躊躇不已,直到三更天,府官回來說“賈蓉果真去了義忠親王那里,義忠親王的一位府官說,其間確實提到了薛蟠的案子。”
雨村聽了此言,心下倒是釋然了,方心安理得的睡下。
次日,雨村令人把金桂家和馮淵家的苦主押來,叫人一番恐嚇,自己則又好言安慰,如此軟硬皆施,便把兩家的人唬住了,正欲判決,那金桂家的老娘卻又發作起來,死活不依,非要薛蟠償命方罷。雨村一怒之下,便要行刑,一門子卻忙附耳道:“這老貨是個孤鬼,沒了指望,不怕死的,若弄出好歹來,卻有礙大人清譽。”
雨村左思右想,只得罷了。那門子又道:“何不尋個兩全之策,判他個流刑,這兩家苦主見不著被告,一者眼不見為凈,二者也可結了案子,到底給苦主個交代,他們慢慢也就死心了。”
雨村聽了,面有難色,門子又道:“薛家有的是銀子,只要不是死罪,過個三兩年,那老貨只怕就死了,到時候薛家再花些錢,總能撈出來的,如此,那邊府里也就好說了。”雨村點頭笑笑,便依著門子的話,把薛蟠判了個流刑,卻于明年秋后執行,也是留有后手的意思,之后,便差人去回復賈珍不提。
這邊賈珍賈蓉得了消息,便催著冷子興要銀子,說打點各處人等亦花費了不少,如今事情總算有了個了結,薛蟠的命是保住了,可不能賴賬,如果明日再不送來,索性便不要了。冷子興哪里敢得罪,只得把自己的三千兩銀票先墊了出去,便來薛家這邊候著。
冷子興一連兩日,好不容易見著了薛姨媽和寶釵,奈何兩人早知道了薛蟠被判流刑的消息,心內便有些不痛快,只恨錯委托了人,言辭間似有責怪冷子興的意思,又聽冷子興是來要錢,說是總共花了五千兩,都是自己先墊出去的,二人的臉便黑了下來,不說不給,也沒說給,只說一下子難以籌到這么多的銀子,而且要細查查這些銀子都花到哪兒去了,為何不先稟明白了再行。
冷子興一時急了,便道:“這原是救人,救人如救火,哪里等得,當初既然委托了我,少不得為感上恩,竭盡所能的去辦了,如今那邊急催著要銀子,當初是答應了人家的,若反悔,恐怕事情又有變故。”
寶釵便問道:“是誰在催?”
冷子興萬般無奈,只得一半真一半假的說了,只隱去了東西兩府的勾當。薛姨媽只得叫人去支了三千銀子的銀票來交給冷子興。
冷子興雖回了本錢,暗自慶幸,奈何旺兒那邊又來催要,冷子興知道再也不能了,索性便一溜煙躲到外地去了。
這里鳳姐白忙活了一場,且又落下了把柄,心中著實氣惱,只把旺兒痛打了一頓,心內又記恨起周瑞家的來,只是礙于她原是太太陪房,不敢明目張膽的發作罷了。
且說這一日,大雪初霽,早又春節將近。雨村總算開脫了薛蟠之案,奈何賈府那邊并不十分滿意,自己又不能全照他們的意思辦,心中著實郁悶,趁著當下無事,便穿了便衣,披一件貂裘大氅,獨自出城來走走。
不知不覺間,雨村來至郊外,四處行人稀少,卻只見前方一條溪流尚未完全冰封,竟有三五只野鴨在那里戲水,岸邊幾株梅花含苞欲放,心內暗道:“這時節竟有這番景象,倒是難得。”遂沿著溪流岸邊小路迤邐而行,看那山野風光,賞些田野之趣,漸漸的竟走得遠了,看看天色將晚時,正要轉身回來,卻聽得身后似乎有人在笑,忙轉身看時,卻又人影皆無,只有一片雪白,滿山玉樹瓊花,連鳥獸的蹤跡都沒有,心內不禁納罕。
雨村搖頭嘆道:“好一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話音剛落,一陣北風刮來,瞬間竟起了迷霧,須臾便把整個山谷籠罩得一片迷蒙,人在霧里如同騰云駕霧一般。天上又漸漸飄起雪花來,一盞茶的工夫,這雪竟越下越大,如亂絮一般。
雨村心內躊躇,早不見了來時路,只得摸索著向前,一時竟辮不清東西南北,也不知走至何處。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雨村只叫不好,心想自己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難道今晚要凍死在這荒郊野嶺不成。雨村正自焦急,卻遠遠看見前面似乎隱隱綽綽跳動著一堆篝火,當下心內大喜,暗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隨即頂著朔風,踏著齊膝的積雪奮力朝著那篝火而來。
待雨村來至那篝火前不遠,見一老者坐在那篝火旁,頭發胡子花白,卻光著脊背,正把一件襤褸的衣衫鋪在膝蓋上捉虱子,火架子上卻烤著一只山雞,香氣襲來,直叫雨村饑腸轆轆,口水直流。
雨村忙上前打了個問訊道:“敢問仙師道號,從何而來?為何在此?”
那老者只低頭瞇眼捉虱子,好像沒聽見一般。
雨村只得又走近幾步,又問訊了一遍,那老者還是只顧翻那襤褸的衣服,連頭也不抬。
雨村無奈,只得在老者對面火堆旁坐了,伸出手來烤火驅寒,借著火光細看這老者時,竟有些面熟,只是一時竟想不起來,見他又聾又啞,便也只得罷了,遂又看那烤熟了的山雞。雨村此時肚中實在饑餓難耐,便又朝老者拱拱手道:“晚輩一時興起,迷了歸路,肚中實在饑餓,乞望仙師賜些山雞肉,待晚輩脫離了這里,定當百倍報答。”
老者還是只顧翻那襤褸的衣服,好像根本沒雨村這人一般。雨村湊近細看他眉眼時,又明明見他雖然邋遢,但眼神炯炯,分明不是瞎子,隨即竟有幾分尷尬。
雨村只得作罷,忽又明白過來,大笑了三聲,忙把自己披著的貂裘大氅解了下來,拿來給老者披上。
老者也沒拒絕,依舊翻他那襤褸的衣裳。雨村倒是有些詫異,見老者這般,便笑著過去取下那火架子上的山雞,自顧大吃起來。須臾風卷殘云,便只剩一堆骨頭和一只有些焦了的雞頭。
雨村嘆道:“只可惜沒有好酒,否則,在下倒想和仙師痛飲一番。”
此時大雪停了,也沒風。雨村看著這篝火和四周死寂一般的黑夜,只有這篝火把兩人的影子倒映在雪地里,拉得很長,頓時感嘆,便隨口吟道:
“堪嘆來時路,花映溪水鴨;轉眼愁霧驟,空慕野生涯。”
雨村吟罷,長嘆了一口氣,再看那老者,卻正瞇著眼睛盯著自己,那如稻草一般的頭發間露出本來面目。雨村不禁一驚,心內狂跳,再細看時,卻原來是那二十年前舍銀資助自己上京趕考的甄士隱,頓時幾乎不曾驚倒,連忙拜了下去道:“仙師乃故人甄士隱老先生否?何故在此?學生這廂見禮了。”
老者亦只瞇著眼看雨村,卻不答話。雨村心內惶恐,便欲再拜。老者卻起身披上那襤褸的衣裳,轉身走了,那件貂裘大氅掉落在雪地里。
雨村欲追上去問個究竟時,卻哪里趕得上,那老者轉瞬便消失在夜里。
雨村只得回篝火旁坐下,心內尚自狂跳不已。天色欲曉時,漸漸的迷霧也散去了,卻見遠處有些火把的亮光,原來是雨村的夫人嬌杏見雨村深夜未歸,忙差人來尋。
雨村忙站起,撿起地上那件貂裘大氅,大笑了三聲,便朝著那邊的火把而去。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