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唯安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放在那女人的脖子上。
所有人的眼光集中在穆唯安的臉上,期望看到一絲希望。
穆唯安一點一點的感受,一遍又一遍地確認(rèn),但是手下冰冷僵硬的感覺卻始終沒有改變,沒有生命的跳動。
穆唯安閉上眼睛,斂去眼里的哀傷,艱難地?fù)u了搖頭。
每個人都沉默了,空氣中彌漫著失望和哀傷,緊接著便是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聲,她跌跌撞撞地?fù)涞顾镉H的旁邊,大喊著:“娘親!娘親!”
小女孩的父親踉蹌了兩步,眼淚也止不住地向下流,沉默著上前想要抱起早已經(jīng)冰冷的尸體。
男人溫柔地把綣縮的尸體放平,卻看到女孩娘親的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襁褓,襁褓被保護(hù)得很好,只有邊角處沾染了一點點泥漬。
人們的心又被提了起來,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
男人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把襁褓打開。
嬰兒面色平和安詳,仿佛是在母親的懷里睡著了。
但是青黑色的臉,難以忽視的冰冷和僵硬都在宣布小生命的離去。
小女孩的父親終于再也承受不住打擊,跌坐在滿是泥濘的地上,抱著妻子和兒子的尸體放聲痛哭,比杜鵑啼血更加讓人哀痛。
旁邊一起救援的士兵都紅了眼眶,每個人都盼望奇跡,上天卻不會眷顧這些鮮活的生命。
父親不眠不休地挖掘,直到血肉模糊;小女孩鼓起勇氣,求助于一切可能幫到她的人;母親到死都緊緊護(hù)住兒子的襁褓……
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無功,救不了,誰都救不了!
穆唯安輕輕地用手捂住小女孩的眼睛,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的記憶對于她太過殘忍,足夠成為她一輩子忘不掉的痛苦。
感受著手心的濡濕,穆唯安沒辦法開口安慰,因為她自己知道,人痛苦到極致是聽不見外界的聲音的,在痛苦中沉淪,在黑暗中難以自拔。
她仿佛又回到了六歲那年的冬至,親眼看著大皇兄的一點一點沒有了氣息,自己卻沒有辦法挽救。
穆唯安蹲下,用力將小女孩擁入懷中,不停地拍著她的后背,嘴里不斷念叨著:“不怕,不怕……”。
救援還要繼續(xù),這片廢墟下還埋葬著無數(shù)一息尚存的生命。
穆唯安不眠不休,連口水都顧不上喝,一日之間看到了無數(shù)的生離死別,這些平凡人毫不掩飾的悲傷和苦痛,讓她的情感無處可藏,每時每刻都感同身受。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簡漠從明西軍營回來,看著黑壓壓的軍隊,穆唯安仿佛看到了明華的希望,站在渡口的穆唯安終于支撐不住,眼里泛起了淚花。
過去嗤之以鼻的憐憫和責(zé)任,終是融入了她的骨血。
那一刻的穆唯安,真正理解了鎮(zhèn)國長公主的含義。
五天過去了,明華所有的廢墟被穆唯安帶著人翻了一遍。
而原來預(yù)料可以支撐三天的米糧,現(xiàn)在還剩將近一半。
并不是有什么機(jī)遇,而是明華這次地動太過慘烈,八萬多的百姓,現(xiàn)在只剩不到三萬。
一千石的糧食預(yù)計還能再撐三四天,如果齊祥再不回來,大家就要彈盡糧絕了。
正在穆唯安一籌莫展的時候,簡漠急急忙忙跑了過來。
“主子,齊祥他們回來了!”
“糧食呢?帶回來了嗎?”穆唯安急切地問。
簡漠臉上的激動毫不掩飾:“五千石!一點沒少。”
穆唯安對齊祥刮目相看,這小子可以啊,能從錢宇嘴里摳出那么多糧食。
不久,齊祥帶著糧食來復(fù)命,得意洋洋地和穆唯安匯報:“長公主殿下,屬下不辱使命,將糧食全部帶回!”
連日趕路的齊祥略顯狼狽,但是臉上的成就感十分耀眼。
穆唯安也不吝嗇夸獎,好好地表揚了一番,讓簡漠立刻帶著他到親衛(wèi)首領(lǐng)那里報到。
事后,穆唯安才了解到,這五千石糧食來之不易。
齊祥這個虎頭虎腦的小子,到了明西便吃了錢宇暗虧。錢宇看在他是御史大夫公子的面子上,明面上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但是卻對糧食一事百般推諉,只是說盡力籌集。
直到第三天,齊祥才反應(yīng)過來事情不對。
明華縣事態(tài)緊急,齊祥直接帶著人到郡守府里要糧,再次被錢宇以還在籌備為由搪塞,這下直接引爆了齊祥爆竹一樣的性子,直接把刀架在錢宇的脖子上,但是這個錢宇卻是不怕,仍然堅持明西沒有存糧,需要籌集。
直到齊祥一刀扎在他的大腿上,錢宇才意識到這個少年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怕是不能簡單的忽悠過去。
就下令讓師爺帶著他到糧倉里取糧,取出的卻只有幾百石陳糧。
齊祥再單純,到底也是在陽城混跡多年的大家公子,這剛剛過了秋收的季節(jié),今年朝廷的賦稅又沒有上交,怎么會沒有余糧。
再次把刀下壓了幾分,錢進(jìn)眼睛一閉,一副油鹽不進(jìn),誓死不屈的樣子,料定齊祥不敢無法無天地殺了朝廷命官。
但是錢宇不怕,卻有人怕。
齊祥讓人取了師爺?shù)男∶铧c把師爺嚇得尿褲子,把錢宇的幾個私庫一個不落地交代了,氣得錢宇當(dāng)場昏過去。
齊祥直接把錢宇綁回了明華縣,現(xiàn)在還關(guān)在船艙里,派人牢牢地看住了。
穆唯安都不知道該說他魯莽,還是該夸他大智若愚。
說他聰慧,卻一開始被錢宇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說他愚笨,可他由當(dāng)機(jī)立斷,威脅錢宇的師爺拿到了糧食,甚至掌握了錢宇這些年犯罪的證據(jù),還把他帶了回來。
若是中間出了一點點差池,或者是他沒有把錢宇帶回來,只怕是沒命活著回來,錢宇有一萬種方法讓他悄無聲息地死在明西。
錢宇若是對他防備半分,齊祥也不過這么輕易把糧帶回來,可能是他一開始表現(xiàn)的太過單純無害,讓錢宇放松了警惕,可能連錢宇自己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栽在齊祥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愣頭青手里。
無論如何,齊祥這次都是大功一件,也算是替皇上解決了心里的一根刺。
穆唯安展紙磨墨,提筆寫下了兩封書信。
一封是對這些日子以來明華縣救援情況的說明,其中在信的結(jié)尾不動聲色地表現(xiàn)出齊祥運來的糧食是多么關(guān)鍵和及時,以及順手寫了一下自己把齊祥收作親衛(wèi)的事情。
另一封是對錢宇罪行的羅列,不過在信的結(jié)尾,對齊祥威脅朝廷命官的事照實描述,并且不輕不重地表示批評。
她既然已經(jīng)把齊祥收為親衛(wèi),那么贊揚的態(tài)度顯而易見。
至于此事后續(xù)到底怎么處理,這是穆唯平需要操心的事情,不在她一個禁衛(wèi)軍左將軍的職責(zé)范疇。
穆唯安將兩封信都交給齊祥,讓他親自帶人將錢宇押解回陽城,把信交到陛下那里,不論結(jié)果如何都永遠(yuǎn)是長公主的親衛(wèi)。
齊祥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件事情處理的有些過激,以至于回陽城的一路上都惴惴不安。
錢宇一事傳回陽城后,引起了軒然大波,幾家歡喜幾家愁。
這個錢宇是不折不扣的太尉一黨,太尉江和得知此事后,覺得這口氣實在咽不下。
聯(lián)合自己一派的官員,不斷上書參齊廣教子無方,齊祥無法無天。
穆唯平第二天上朝,只是不痛不癢地責(zé)怪了齊廣幾句,對于齊祥只是罰俸兩個月。
江和剛剛想要說幾句,就被穆唯平裝作無意地打斷,提起了針對明華縣的捐款事宜,江和真是有苦說不出,這個梁子算是和齊廣結(jié)下了。
齊廣倒是不以為意,他這些年來得罪的官員沒有上百也有幾十,甚至有時連皇上的面子也不給,也不差江和這一個。
不過這件事情卻提醒了穆唯平。
區(qū)區(qū)幾千石糧食都需要下屬威脅錢宇,穆唯安的處境只怕是不容樂觀。
她已經(jīng)到了明華好幾日,而陽城這邊的物資遲遲沒有到位,穆唯平越想越上火,也不知這秦之樂是怎么辦事的!
這時候,吳公公進(jìn)來稟報說秦丞相求見。
穆唯平壓下了火氣:“宣!”
秦之樂進(jìn)來就先跪下:“請陛下降罪,臣辦事不力,剛剛才把所有的物資籌措完畢,這是物資的名目,請陛下過目!”
吳公公上前把折子遞給穆唯平,穆唯平看著看著火氣漸漸消了,心情明朗了起來。
“愛卿辦事真是甚得朕心,你何罪之有?快快賜座!”
原來,秦之樂不僅按照皇上的要求把所有的物資準(zhǔn)備好,還準(zhǔn)備了比預(yù)想中多了兩倍有余的善款,甚至組織了一批匠人,各行各業(yè)的都有,一律前往明華縣。
“愛卿,還需你盡快派人護(hù)送物資前去明華。”
秦之樂領(lǐng)命,匆匆離開了御書房。
而秦之樂前腳剛走,周念君就走了進(jìn)來。
“陛下。臣聽說送去明華的物資準(zhǔn)備完畢,臣想帶人護(hù)送。”
穆唯平?jīng)]有吱聲,看向周念君的眼神有些復(fù)雜:“不可,朕說過此事不需要你插手。”
周念君很是不解:“微臣愚鈍,斗膽敢問陛下為何?”
穆唯安嘆息了一聲:“你不必多問。”
周念君不甘地道了聲是,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穆唯平叫住了他:“等一等。”
周念君以為穆唯平改變了主意,剛剛要開口謝恩,就聽到穆唯平說了一句難以致信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