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華閃縮怯懦的表情，令充滿期待的三巨頭頗為失望。本來對他還是挺期待的，當初招聘入公司，就是看重他是本省重點大學的高材生，但是入職以來的表現卻平淡無奇，與他同一批的幾個年青人，有些已經嶄露頭角，顯現學識的優勢了。

少華這一批畢業生，最大的優勢是電腦操作。電腦的普及是從2000開始的，少華剛好趕上這一浪潮，工程的管理、設計全部用計算機輔助軟件。過去的經驗法，效率低，耗時費力，數據分析，跟蹤調度很難做到實時精準。同一批入職的年青人，已經在這方面體現出后發優勢，唯獨少華不顯山不露水。難得他有新的想法，卻又吞吞吐吐，不成樣子。

做工程的都喜歡爽脆直接，少華支支吾吾的，首先觀感就差了。項目經理不耐煩地把文件夾一合，說：“今天會議就到這里，大家回去落實會議精神，打一次攻堅戰，把耽誤的工期追回來。”

大家開始離席，會議室里充滿了嬉笑聲。少華很不開心，為自己的懦弱。人情世故太深奧，之前在設計院面試折戟的陰影到現在還沒散去，磨去了他的銳氣。做事猶猶豫豫，總怕得罪人。

項目總工，何工對少華的想法很感興趣，畢竟可以少加班，成本就可以降下來。待大伙離開，走到兀自頹坐的少華跟前，說：“后生仔，能說說你的施工方案嗎？”

少華很驚訝，想不到是何工來問自己。上次自己那么不給他面子，竟然沒有芥蒂。忙站起身來，說：“這些都在我的電腦里……”

“哦……不錯喎，原來你早有準備……嗯嗯，帶我去看看。”何工對少華的方案來了興趣。能有所準備的，說明已經深思熟慮。

少華很開心，不管何工最后會不會采納，最起碼自己所學終于得到體現。不像之前，只是跟著他們熟悉工程，幫忙收發資料，材料出倉入庫，參加技術交底，專業特長都沒機會表現。

何工跟著少華進了他的房間，這是一個大新聞，很快便被眼尖的同事見到。鳳凰不落無寶之地，難道何工對他剛才大會上沒敢說的方案感興趣？大伙們炸開了鍋，有樂觀其成的，也有嫌少華多事，斷了自己財路的。

何工進到少華的房間，布置簡陋，一覽無余，僅是一床一桌，加一個行李箱。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桌子上的電腦，能撐起這個房間的門面。

“房間有點簡陋哦！”何工一進門就感嘆道。

“在工地，不長住，越簡單越好。”少華邊開機邊說。

何工愣了一下，慢慢回味過來，自己年輕時也沒怎么收拾房間。做工地，常常身水身汗的，太復雜的反而礙手礙腳，轉身都難。工地又經常換，搬家也麻煩。

少華打開電腦，把自己做的進度分析圖表打開，工程的滯后或超前一目了然。從進度圖可知，工程進度其實一直都在滯后的臨界點。連日的暴雨，使隱藏的問題暴露出來，若按原來的施工方案，確實要連續加班。

少華拖動鼠標，點擊各個工序環節，說：“橋墩澆灌采用新工法，能節省3到5天的工期，管路的鋪設，可以平行施工，能節省10到12天，總共可以擠半個月的工期，所以不必晚晚加班。”

何工邊看邊聽少華的分析，數據翔實，各個環節都能用電腦模擬顯示，真是大開眼界。他是八十年代初的中專生，在工地摸爬滾打，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對工程技術也是稔熟于心。很多地方，少華一說就能明白。電腦管理軟件確實先進。平時也有聽說這方面的資訊，實際面對，還是被震撼到了。

“哎呀，我今天真是大開眼界了，后生可畏啊！”何工由衷地贊嘆道。

少華受寵若驚，忙不迭說：“何工過獎了，這是我的專業，本份而已。”

何工坐下來，說：“你花了不少時間吧？”

少華心里一緊，不知如何回答。出來工作，學會的就是謹言慎行。若是如實回答，會不會讓人感覺自己的野心太大呢？思慮再三，覺得還是圓通點好。

“也不用很多時間，平時下班，溫習一下所學的知識，剛好現在做緊工程，當作練手吧。”少華盡量不顯山不露水。

“你們大學都學習電腦輔助軟件嗎？時代不同了！”何工很是感嘆，按他以前的做法，專職一個人都做不完，現在只要打開電腦，鼠標一點，就什么都出來了，一目了然。

少華笑著說：“無論時代怎么變，工程的核心內容是不變的，只是實現的方式變了。”少華放松下來，說話的水平就出來了，大學生的風范也有了。

“是的，工程的質量和安全才是生命線。你說的那個橋墩用新工法，混凝土的配比科學嗎？質量有沒有保障？”

“嗯，這個我同學做過，質量沒問題。若不放心，我們的實驗中心也可以做試驗，等數據出來后，再作決定。”少華說話條理清晰，邏輯思維嚴密，何工開始對他刮目相看。

“你說管路的鋪設可以平行施工，會不會工序之間相互打架，反而誤了工期？況且隧道里場地狹窄，這個以前也曾經試過。”何工還是不放心。

“只要安排得當，應該可以避免。”少華是挺有信心的。這得益于他差不多一年的工地實踐，早已摸透實際情況。工人們也有怠工現象，特別是一些交叉工序，互相拖延，最后工期就緊張了。有的甚至希望加班，既增加收入，又能打發晚上的無聊時光。

聽少華的語氣，感覺他很篤定。何工點點頭，說：“我現在就召集他們開會，由你主講。”

“我？不好吧！”少華還是覺得自己人微言輕，有些怯場。

何工哈哈大笑，說：“后生仔，要有點膽魄才行。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充滿干勁啊。”

少華撓了撓后腦勺，喃喃自語道：“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競爭激烈了……”

何工心領神會，現在確實不同以前。他工作的時候，是八十年代初，那時國家人才緊缺，自己雖然是個中專生，也是天之驕子了，大家巴不得與自己套近乎。競爭越激烈，人際關系就越復雜，誰太過張揚，很可能會引來別人的妒忌。

“你盡管講行了，有我撐你。”何工堅定地說。

“那好吧……”少華也不再推辭，為了大局，自己也該站出來。

工地的喇叭再次響起，通知大家集中會議室開會。剛開完會，還沒布置落實完，又要開會！大伙們滿腹牢騷，吵吵嚷嚷的往回走。有頭腦機靈的說：“會不會是何工已經采納那小子的方案？”

“極有可能，不然也不會又叫我們回來。工期這么緊，誰也不敢隨便浪費時間。”

少華既緊張又有點興奮，突然要在百十號人面前講話，屬于正常現象。他不敢怠慢，把電腦也搬到了會議室。進來開會的工人，大多學歷不高，只有管理層是“科班出身”。看到少華這陣仗，氣勢先是變弱了。別看他們平時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對有知識文化的人，打心里還是尊重的。剛才還是鬧哄哄的，現在已沒有人出聲，大家都看著主席臺上。

少華一開始聲音有點顫栗，臺下一片鴉雀無聲，慢慢就放開了。何況他手里有電腦，即使不會說話，只要按照里面的數據說一遍，也不會太差。

在場的管理層，都是從基層一步步做起的，少華用圖表和翔實的數據解說他的方案，很快便得到了他們的認可。真切的體會到了電腦在管理過程中的優勢，像這種能動態跟蹤管理，還能預測未來走勢的模式，真是太好了！

臺下的工人，有些都沒摸過電腦，更是對少華佩服得五體投地。私下竊竊私語道：“還是大學生厲害，先進……”

“我家那小子也要送他讀大學才行，不然跟不上時代啊！”

“想送也要他能考上才行啊！”

“也是，并不是人人都能上大學！”

有唏噓，也有嘆息。在場的眾人百感交集。無論何時，讀書都是最好的選擇。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顛撲不破的真理。

一直默默無聞，今天算是少華的高光時刻。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俊毅清瘦的臉頰，真有知識分子開講座的味道。“講座”開完，會議室還是很安靜。項目經理帶頭鼓掌，會議室爆發出如雷的掌聲。

座中有人一直沉默不語，很明顯，少華喧賓奪主，干了施工員的工作。好你個少華，平時不參加集體活動，原來是躲在房間里憋大招，真是人不可貌相，人心隔肚皮啊！看他準備那么充分，一定是花了不少時間，早有預謀。小小年紀，誠府竟然如此之深，嘖嘖，果然是大學生！施工員越想越氣，覺得少華簡直就是徹頭徹尾的陰謀家。我不能讓他的陰謀這么容易得逞，一定要找出他的漏洞。

“你剛才說，橋墩的澆灌采用新工法，質量能保障嗎？還有，管路鋪設平行施工，以前也做過，容易造成工序間的互相干攏。”

又是這兩個問題，剛才何工已經問過。少華只好重復一遍，說：“新工法，我同學的公司已經做過，質量沒有問題。如果不相信，可以在我們的實驗中心試驗，再作決定。平行施工，只要管理得當，是沒有問題的。”

項目經理邊聽邊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等少華說完，拍板道：“下面我宣布，接下來的工程就由姚工協助施工員劉工，按照新的施工方案組織施工。后續有什么問題的話，我們再一起商量對策。”

散會后，大家回到自己的崗位，開始工作。機械轟鳴，拉土方的泥頭車把剛被泥水填平的道路，又輾出了一道道車轍。少華跟在施工員后面，進到工地監督，測量，處理現場問題。他亦步亦趨地跟著，不敢有越軌的言行，外人看來，就是施工員多了個跟班的。

施工員全程沒有好臉色，進到管路施工作業班組后，對在場的作業人員甕聲甕氣地說：“我們的姚工來了，現在請姚工作技術交底。”

少華誠惶誠恐，向在場的工人打招呼。可能是受施工員的影響，大家都沒什么表示。這些工人跟施工員一路走來，時間長的有八九年，短的也有三年以上，幾乎成了他的子弟兵。阿頭不待見少華，做兵自然也就冷眼相待了。

不管工人們的態度怎么樣，工作還是要落實。少華把通迅管路，電氣管路，疏水管道……作業人員進行分組，每組選一個頭腦靈活的作為組長，安排好他們的進場順序和時間，如何接駁，都一一交待清楚，再由組長組織落實。并對各個班組的加工場地進行劃分，防止互相干擾。整個過程，干脆利落，有條不紊，即使像施工員這種工程老油子也提不出什么問題。

走完工地，回到辦公室。少華緊張的心情終于得以釋放。幸好還算順利。工人們并沒有為難他。有項目經理作為后盾，應該也沒有誰那么大膽。出來工作后，讓少華感觸最深的就是，工地上都是人情世故。有時候，專業知識并沒那么重要，懂做事的比不上會來事的。施工員就是其中一員，管理工地就是靠吃老本，憑經驗，一本通書讀到老。管理能力沒長進，飲酒應酬，打麻將，樣樣精通。

不作交底不知道，原來工人們的施工帶有很大的隨意性，作業加工場地混亂是最大的問題。他不明白，施工員每天都見到這種亂象干嘛不整改！真有點敷衍了。

施工員沒有回辦公室，直接回到宿舍。他心里充滿怨忿，又無處發泄。一想到自己親手帶出的兵，現在在少華的手下工作，聽他的指揮，心就一下一下地痛。好你個少華，陰謀家，這事沒完。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沖突的江湖更加可怕。少華無意間動了施工員的奶酪，從此結下了梁子。

橋墩混凝土新配方的實驗數據出來了，所有的指標都滿足施工要求，可以施工。這樣，少華在工地上的地位就更加鞏固了。

晚上加班的時間縮短了一半，有人歡喜有人愁。要養家的，巴不得多加班，被少華一個方案，就斷了他們的財路。當然心有不甘，各種消極怠工層出不窮。有的喝水抽煙就半天不回，有的人在崗位上卻不積極，磨洋工。少華巡工地，有些年紀輕的見到他還會做做樣，年紀大的就老油條得多，見到他怠工也不承認，各種理由搪塞。少華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急火攻心，嘴唇也起了泡。

一籌莫展的少華只好向施工員求助，畢竟他才是主管人，應該有辦法處理這些老油條。施工員這幾天也沒閑著，一直留意少華的一舉一動。看到他如熱鍋上的螞蟻，找不到方向，心里終于好受了一些。到底還是嫩了一點，壓不住工地上的“老人”！

“劉工，我這兩天巡工地，發現有些員工消極怠工，特別是疏水管班組，明明一天就可以完成的工作量，偏要拖到一天半！”少華一見到施工員便吐槽道。

施工員暗中歡喜，不動聲色地說：“可能是他們還不習慣這種工作節奏吧。”

施工員這樣說，完全是敷衍少華。不過也碰巧道出了人類的規律。人都有思維慣性和生活慣性。以前施工都是按部就班，遇不可抗力耽誤了工期就會加班，加班也是慢條斯理的，若工期壓力大，就三班倒，反正是有工做就有飯開，皆大歡喜。少華完全改變了以前的做法，把一個月的加班時間縮短了一半，很晚顯，收入就少了一半。他這樣做，施工單位就很滿意，一線的工人大多心里不滿，又不敢說，表現在工作上就是各種磨洋工。

工人們的心事，少華無法感知。站在他的角度，就是希望能按期完成任務。目前的狀況，很大機率是無法完成了。由小到大，從來沒有現在這樣的無力感。他們的年齡都比自己大，又不好意思罵他們。況且罵也沒有用，關系鬧僵了，工作更難開展。

極度郁悶的少華無計可施，掏出手機打電話給書記，發泄心中的無奈。書記安靜地聽他說完，安慰他說：“你這種情況我們這里也有，他們工作只是為了一日三餐，沒有什么信仰。你把加班時間縮短了，對公司是好事，但對一線工人來說，就是你斷了人家掙加班費的財路。”

一語驚醒夢中人，初出社會的少華，沒有家庭的負擔，想問題難免缺乏煙火氣。書記一提點，便豁然開朗。出門靠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有時就是朋友的一句話可能讓一個人走出困惑。

開竅了少華一掃低迷萎靡的狀態。他決定主動出擊，找幾個年紀比較大，態度還算和善的工人問問。不問不知道，有的孩子正讀高中，老婆在家帶孩子，一家人的開銷全落在他一個人的身上;有的孩子眾多，老婆又有病，恨不得有三頭六臂，一年上足365天班。書記的話是正確的，有些家庭真的很困難。了解完實際情況的少華并不輕松，反而更沉重了！怎樣才能既提高工人們的收入，又能按期完成任務，變成擺在少華面前亟需解決的問題。

員工到企業來打工，其根本目的是為了酬勞，也就是馬斯洛需求理論的生存需求。能不能通過適當的金錢獎勵，提高工人們工作的積極性呢？少華想起了大學企業管理的老師講的激勵措施。要獎勵，就要有目標設定，就以15天工期為目標，提前一天完成任務就獎勵。

獎勵，意味著公司要作出犧牲，公司會答應嗎？如何說服管理層，這是一個問題。少華苦苦思索。按現在晚上每人的加班費是100元計算，一個晚上加班支出就有5500元，一個月加班工資就要165000元。現在縮短了一半，為公司節省了82500元。從節省的資金中拿出一部分獎勵工人，合情合理。何況這也不是隨便獎，要提前完成才有。現在的工期已經算得很緊湊，真要提前完成，并非易事，提前一天可以，提前兩天就不現實了。既然這樣，不如建議，提前一天完成任務，獎勵5萬元，提前2天獎10萬。那10萬是可望不可即誘惑。

把所有要干的工作都想透了，心里就有譜了。剩下的就是如何說服公司放血，這樣的工作，少華以前從來沒有做過，現在為了工人們的需求，少華決定豁出去，做一次公司里的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