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蒸得麥穗低垂時，公社的吉普車碾過了楊柳村的界碑。

舒穗蹲在田埂上磨鐮刀，耳畔飄來曬谷場的議論聲。自那場暴雨過去半月，村里關于“山鬼“的傳聞非但沒消停，反倒添了新花樣——有人說見她徒手掰斷野豬獠牙，有人賭咒半夜瞧見她眼冒綠光在墳圈子轉悠。

“小穗！“會計家媳婦挎著竹籃湊過來，新剪的齊耳短發還帶著供銷社染發劑的刺鼻味，“聽說縣里要派勘探隊來后山？“

鐮刀在磨石上擦出火星，舒穗盯著刃口映出的重瞳。自那夜狂奔后，她的視力愈發古怪，此刻竟能看清三十步外麥稈上的瓢蟲正振動鞘翅。

“王嬸說你家燒鞋那日...“女人壓低嗓音往前湊，卻被曬場方向炸開的銅鑼聲打斷。

“搶收令！“民兵隊長趙大勇敲著銅盆沿村道狂奔，“氣象站預報午后有雹子！“

麥田頓時沸水般翻騰起來。舒穗霍然起身，腕骨輕抖將鐮刀甩出弧光，刀背不偏不倚拍在女人欲探向她胳膊的手背。

“哎喲！“會計家媳婦踉蹌后退，竹籃里新摘的脆桃滾落田溝。她望著少女消失在麥浪中的背影，突然覺得九月的日頭竟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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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谷場的老槐樹上，新掛的銅鐘被敲得嗡嗡作響。舒建國捏著公社文件的手背暴起青筋，紙面上“特殊人才選拔“五個鉛字被汗水洇得發虛。

三天前在公社辦公室，那位穿中山裝的干部笑得像尊彌勒佛：“老舒啊，省里專家組對青竹嶺的鐵礦脈很感興趣...“可壓在文件袋下的照片分明是鷹嘴崖的巖層——正是小穗那夜“抄近道“的路線。

“鄉親們！“他扯著嗓子壓住喧嘩，“上頭的收割機傍晚就到，咱們要先把東坪的三十畝...“

“來不及的。“清凌凌的嗓音刺破嘈雜。

舒穗不知何時出現在谷垛旁，指尖捻著半截麥穗。她的藍布衫被風吹得緊貼腰線，竟顯出幾分不屬于農家女的凌厲輪廓：“西南方積雨云已經成形，最多兩小時就要變天。“

人群響起嗤笑。豆腐坊劉老三叼著煙卷嚷嚷：“丫頭片子還能掐會算？老子...“

“七分鐘前風向由東南轉正南，風速增加兩級。“少女抬起手臂，腕間草繩系著的麥稈竟垂直懸空，“蚱蜢停翅，螞蟻封巢，不出百息必有驚雷。“

仿佛為了印證她的話，天際突然滾過悶響。方才還晴空萬里的西山頭，此刻已堆起鉛灰色的云塔。

場院陷入死寂。舒建國望著女兒被風鼓起的衣擺，恍惚看見二十年前剿匪時見過的軍旗——那個站在山巔指揮沖鋒的年輕將領，也曾這般料事如神。

“都愣著干啥！“趙秀蘭突然沖出人群，揚手把麻繩甩在丈夫腳邊，“穗兒說兩小時，那就是一百二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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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浪里竄起銀亮的鐮刀光，舒穗卻蹲在田頭捏土塊。指尖傳來的濕度讓她皺眉，這場冰雹會比預期來得更早。身后傳來窸窣響動，新來的插青宋知遠正抱著捆麥穗踉蹌挪步。

“腰再沉三分，鐮刀斜四十五度角。“她頭也不回地說。

宋知遠扶了扶眼鏡，汗濕的白襯衫貼在單薄的脊梁上：“舒同志還懂力學原理？“

“你每揮三次鐮就要推眼鏡，浪費了零點七秒。“舒穗突然旋身，握住知青的手腕帶出個利落的劈砍動作，“像這樣，腕部發力而非手肘。“

年輕書生漲紅了臉，卻驚覺這手法竟暗合三角函數最優解。他還想說些什么，少女已經如游魚般滑進金色波濤。在她經過的麥壟間，倒伏的莊稼竟整齊得像用尺子量過。

轟隆！第一道炸雷劈開云層時，曬谷場方向傳來引擎轟鳴。舒穗瞇眼望去，三臺紅色收割機正沿著機耕道駛來，車頭飄揚的小紅旗上，“紅星農場“四個字在陰翳中格外刺目。

“停！快停下！“趙大勇突然揮舞草帽狂奔而來，“前面是斷頭路！“

駕駛艙里的青年探出頭罵了句臟話。舒穗瞳孔驟縮——此人脖頸處的刺青圖案，竟與她前世在星際監獄見過的暴徒紋身一模一樣。

冰雹砸在擋風玻璃上的瞬間，收割機前輪已經懸空。舒穗這才看清，連日的暴雨將機耕道盡頭沖出了三米寬的溝壑。駕駛座上的青年反而猛踩油門，整臺機器發出瀕死的轟鳴。

“不要命了！“隨后趕來的舒建國厲聲大喝，卻見女兒如離弦之箭沖向險崖。

時間仿佛被拉成糖絲。舒穗耳畔呼嘯的風聲里突然混入機械合成音——這分明是前世機甲駕駛艙的警報聲！身體先于意識做出反應，她蹬著巖壁躍起，凌空抓住駕駛艙門把手。

“松油門！左滿舵！“少女的厲喝驚飛一群山雀。

輪胎在崖邊擦出火星的剎那，舒穗看清了青年眼底的陰鷙。這個自稱紅星農場技工的男人，虎口處有長期握槍才磨得出的厚繭。

冰雹砸在脊背上的悶響中，收割機終于險險剎住。舒穗反手扣住對方脈門，卻被猛力甩開。等她再抬頭時，只看見青年后頸的刺青沒入駕駛艙陰影，像條逡巡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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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谷場的倉庫里，柴油燈在墻上投出搖晃的鬼影。舒穗裹著母親硬塞來的棉襖，聽隔壁傳來父親與農場干部的爭執。

“...絕對是老把式！“農場李主任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舒建國臉上，“小周在東北開過聯合收割機！“

“那他該認得沼澤警示旗。“老村長把銹跡斑斑的鐵牌拍在桌上，“機耕道上插了三天黃旗，瞎子都看...“

話音被敲門聲打斷。宋知遠拎著醫藥箱進來，白襯衫下擺還沾著泥漿：“同志，該換藥了。“

舒穗縮在條凳上蜷了蜷腳趾。那夜被鷹嘴崖碎石劃傷的腳踝明明已愈合，父親卻堅持要她每日敷草藥。棉布揭開時，知青突然“咦“了一聲：“這傷口...“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舒建國掀簾子進來，正看見女兒飛快地把褲腳放下。老村長盯著宋知遠手中的藥瓶，眼神突然變得銳利：“小宋大夫對創傷修復有研究？“

“家父是外科醫生。“知青推了推眼鏡，燈光在鏡片上泛起白霧，“不過舒同志的愈合速度實在...“

倉庫木門突然被撞開，趙大勇裹著雨氣沖進來：“農場的人連夜走了！說是要回縣里匯報事故！“

舒穗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臺僥幸脫險的收割機旁，幾道手電光正如鬼火般游移。她分明看見有人蹲在履帶邊，用玻璃瓶采集泥土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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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舒穗被噩夢驚醒。她又看見那個頸有刺青的男人，這次他手里握著注射器，幽藍液體正緩緩推入收割機的油箱。窗外傳來細碎的響動，她悄聲摸到院墻邊，正聽見父親與人在井臺邊低語。

“...省軍區的特派員下周就到。“是張桂枝大夫的聲音，“今天那臺收割機，我在縣醫院見過同樣的機型——上個月邊境緝私隊查獲的走私貨。“

井轱轆發出艱澀的吱呀聲。舒建國壓著嗓子問：“那個小宋？“

“他在給穗丫頭換藥時，偷偷藏了塊帶血的紗布。“

冰雹不知何時轉成了雨。舒穗背靠濕冷的磚墻，舌尖嘗到鐵銹味。她想起宋知遠撿走紗布時鏡片的反光，那角度分明是軍用瞄準鏡的校準方式。

柴房突然傳來異響。舒穗閃身到窗下，借著月光看見母親正在燒東西——不是尋常的灶火，而是將整捆信件扔進鐵盆。跳躍的火光中，她隱約瞥見某個信封上的郵戳，紅星圖案的邊角缺了一齒。

這是前世她在星際檔案館見過的保密標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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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曦時，舒穗蹲在雞窩旁喂雛雞。宋知遠夾著書本從知青點出來，白襯衫口袋里露出半截鋼筆。那支英雄牌鋼筆的筆帽上，有道不起眼的劃痕。

“舒同志起得真早。“知青笑得溫潤，“昨天多虧你...“

“7.62毫米。“舒穗突然開口，指尖輕點他衣擺的泥印，“這種菱形紋路的鞋底，是軍工廠上月剛配發邊防部隊的款式。“

山雀撲棱棱掠過曬谷場。宋知遠扶眼鏡的手僵在半空，鏡片后的笑意漸漸結冰：“舒同志對鞋印很有研究？“

“我還知道...“少女忽然展顏一笑，將掌心的谷粒撒向雞群，“你課本第138頁夾著張糖紙，是上海大白兔奶糖的包裝。“

望著知青倉皇離去的背影，舒穗捻起落在肩頭的麥芒。晨風送來遠處山林的松濤聲，卻掩不住機耕道上新添的車轍——那兩道輪胎印間隔1.5米，正是軍用吉普的軸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