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玉容本以為會跟這個年輕人耗費一番功夫，但顯然在他看來，見到祖父才是最重要的事。

溫承望并沒有把多余的精力放在他這個姐姐身上，在他看來，最終做下決定的人還是溫家的家主，他們的祖父，溫玉容至多只能影響一二分而已。

與兩個弟弟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溫玉容與溫蘊延對視了一眼，令人疑惑的是，這個年輕人眼中只是凝重，并沒有她所想象的屬于他的憤怒。

“我真是越來越看不透他了。”

溫玉容回到檀溪苑的時候，還特意跟紋繡提起了這件事，紋繡只是微微笑了笑，說：“孩子總會長大的，小姐就不要發出這種類似于家長不愿意看到孩子長大的發言了，蘊延少爺真正的家長還在祠堂跪著呢！”

她微微一怔，一顆心被紋繡這番話毫不留情地給刺了一下，讓她又是錯愕又是感到好笑。

“我如今這番發言都是家長的言論了么？”

“不然呢？”紋繡低頭繡著沒繡完的鞋墊子，并不抬頭，像是聊家長一樣跟小姐說著話。

“有時覺得你被青鶯和飲寒帶壞了，說出的話讓人覺得心痛，并且無言以對。”溫玉容萬萬沒想到自己如今已經步入家長的行列了。

或許說，是否是她這些日子想得太多，心里頭真有些變老了幾分？

不過說到前世今生，兩輩子的時間加起來，她的年紀也沒大過十八歲，怎么就成了紋繡眼中的嬸嬸輩了呢？

“實話總是會讓人痛一陣子。從前小姐年紀小，奴婢們就哄著小姐，現在小姐要是想被哄著，奴婢也可以摟著小姐睡覺，還唱著入睡的歌謠……”紋繡也學著青鶯的口吻，說出讓人哭笑不得的話。

“等到我想要回憶童年的時候，再讓你這番見解發揮一二吧！現在還輪不到。”

溫玉容換下被弄臟的臂紗，纖細柔嫩的玉臂貼在絲綢的軟墊上，她想到兩個弟弟，不由地想起了遠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弟弟。

“從前總是纏著姐姐，不讓姐姐離開的世瑾，如今也在京中生活了兩年，也許真的像你說的，男孩子或許成長得很遲，但總會有長大的時候。也會有……不再依戀著姐姐的時候。”

“小姐想得太遠。”紋繡從針線活中抽出神來看向小姐，柔聲說，“無論怎么樣，親人依舊還是親人，不會變的。”

“親人依舊還是親人。”溫玉容咀嚼著這句話，良久才說，“但親人也會變的。這次承望和蘊延去找祖父，想必最后得到的一定是很失望的回答。”

“家主雖然慈善，但也是很威嚴的人啊！”

“祖父是個很重感情的人，但要維持偌大一個家族，作為家主就不能有太多的私情，這些年祖父必然遇到過許多次這樣的抉擇，最后的結果，如我們所見。”

第二日清晨，天還沒亮，就有兩輛黑漆的馬車從夜色之中悄然自溫府離開。

第一輛馬車上坐著溫家的四老爺，他將要離開鄢陵城，前往雨季綿長、濕 潤溫暖的胥城，從此再不回來。

第二輛馬車上坐著四老爺的發妻，她將要被馬車帶往與丈夫截然不同的方向，遣返尤府。

兩輛馬車會在鄢陵城外的十里長亭相錯分開，就此，這對恩愛如少年初遇時的夫婦將要永遠地分離，或許今后的一生都不能再見。

而他們的兒女們都留在了鄢陵城，站在清晨的夜霧之中，在溫府的牌匾之下目送著爹娘離去。

沒有點起燈籠的兩輛馬車，就像融入夜色之中的水滴，很快消失在視線之中。

馬車行至十里長亭之時，天色微熹，勾勒出古老長亭的依稀輪廓，有人臂挽輕紗，立于長亭之下。

溫修信掀開車簾望去，見到來人，讓馬車停下，緩步走了過去。

亭中唯有一人一石桌和四個石凳，石桌已經被收拾干凈，煮著沸騰的茶水。

“叔叔喝一口茶再走吧，侄女來送叔叔一程。”溫玉容讓紋繡在不遠的地方候著，不至于看不清亭中的情形，但也不會打擾到這對叔侄。

“我想了很久。”溫修信看著桌上的茶水，并沒有坐下，只是說，“我忽然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知道叔叔會明白的，本來也不是很隱秘，只是我不想再忍氣吞聲下去，想讓做了錯事的人付出代價而已。”

聽完她這番心里話，溫修信回首看了那第二輛馬車一眼，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誰也說不清。

他本來是距離溫家家主位置最近的人，現在卻要黯然退場，就此離開鄢陵這座繁華的城市，去到一個炎熱的偏僻小城，從此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從天到地的落差，他看起來有些安靜，并沒有自己的大兒子那樣的激烈抵觸的心情。

溫修信從袖間拿出一個小瓶兒，遞給這個越發容光照人、氣度高華的女子，他的眼底是止不住的感嘆。

“心里一直覺得你是個孩子，忽然才發現，原來你已經長大，比你的母親和嬸嬸們還要出眾了。”

溫玉容想到自己此前對蘊延的感嘆，心里一動，接過了四叔遞給自己的小瓶兒。

“這里是心隱給我的解藥，如果當初摘星樓的人沒有欺騙她，那么它可以徹底根治你身上的毒。”

“多謝四叔為我拿來解藥。”

手里的小瓶兒在掌心滾了滾，只有小指那么大，卻是她費盡心機想要得到的東西，她將這白色的瓶子放進懷里，輕聲問：“知道了這一切，叔叔會怨恨我嗎？”

溫修信搖頭，又看了那輛載著自己發妻的馬車一眼，隔了很久才說：“對不起，叔叔沒能護住你，不知道你的嬸嬸原來會有這樣的心。”

他說完這句話，就像往常一樣，輕輕點點頭，就這么回了馬車。

從前溫玉容從家塾下課，有時會碰到四叔，他也是這樣，微微笑著點頭。

“再見了，叔叔。”

溫玉容輕聲說，看著兩輛馬車在這里分開，走向兩個不同的方向。

紋繡提著裙角過來，遠遠望著兩輛馬車。

忽然間，第二輛馬車從遠方轉了過去，朝著第一輛馬車追逐而去，馬車前的簾子掀開，像飄揚的黑色蝶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