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您覺得我做錯了么？”

“不。”溫伯康明白她的為難之處，但心里頭難免還是留有一些疙瘩，“我只是覺得你思慮太重，算計太深，有時候太聰明的孩子，未必會得到自己想要的。”

“可孫女兒活到如今，經歷了這么多的事，若是思慮不重、毫無心機，又怎么能活到如今？”溫玉容神情哀切，“祖父，有時候孫女兒真的會后怕，覺得自己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是想要活命的渴望，讓我撐到了如今。我只是想活著，想陪著爹娘到老。”

“容兒，爺爺知道你的不易，只是有些看不開。”

如今這世道，一個老人能夠活到死六十歲已經是很幸運的事，溫伯康兩鬢斑白，眼看著曾經的友人離自己而去，連曾經的政敵也垂垂老矣，到了他這把年紀，還要看到自己的兒子離去，就此骨肉分離，是何等的悲涼。

他知道自己的幼子擔下這番罪責是為了什么，他憐惜孩子想要守護妻兒的心，不曾戳破這個謊言。但他讓幼子休妻，將尤氏送回娘家，又何嘗不是一種對她而言最為痛苦的懲罰？

溫伯康未嘗不痛恨這個女人的愚蠢，讓他在人生最后的一段歲月里失去自己的兒子，但他也給了她足夠的仁慈，不曾讓她用命來賠償這份歹毒的行為。

“或許，要在這樣的世上活下來，就該有這一份狠心。”

溫伯康不能不慨嘆自己已然垂老，當政局面臨變化的時候，他的觸感與直覺已經不像是年輕時那么敏銳。

今后，畢竟還是年輕人的天下啊！

“容兒，我曾以為你依舊是爺爺懷中長著絨毛的雛鳥，在爺爺的羽翼之下安然成長，但你這么快長大，變得能夠獨當一面，好像馬上就要飛去爺爺看不到的地方。你想要得到什么？”

“孫女只想要一份安寧。”

溫玉容看著祖父有些僵硬的手，用自己的手握住爺爺的手，一點點為他按揉，讓手指舒展起來。她輕聲說著：“祖父，孫女兒只是想要這一樣東西。”

“你的父親和叔叔們不能使你感到安寧，我也不能讓你感到安穩？”溫伯康問。

“祖父，我是個時時會感到不安的人啊！”溫玉容將祖父手中的念珠拿下，放到一邊，“二叔在京中也未必是一帆風順，如今府中沒有人可以幫到二叔，我只怕我們溫家世代的容光，擋不住秋相的薄怒。”

“為何會這么說？”

“祖父，我已經見過庫房之中的那些箱子了。”

溫玉容依舊低著頭安安靜靜按揉著祖父的手，靜美端莊如同古畫上的美麗仕女，但這雙手一下子攥緊，溫伯康問：“你猜到了？”

“怎么會猜不到呢？”

“我記得……你曾經央求你爹去見元大人。”

不久之前的這樁事一下子浮上心頭，溫伯康這才明白，這個向來聰明懂事的孫女早已知曉了一切，只是將一切都放在心里，未曾向他說起。

“女兒見過了元大人，如今看來，元大人是果真不愿意放棄這個念頭。”溫玉容看著祖父，“那您呢？依舊要陪著元大人付出身家性命來冒險嗎？”

溫伯康摸摸她的頭發，正要說話，忽然間禪房的門被人在外面輕輕敲擊了兩下，一個聲音從外面傳來。

“家主，承望少爺與蘊延少爺過來了，說要見您。”

該來的還是要來，溫伯康微微嘆息，并不回頭：“讓他們等一會兒。”

“小的已經跟二位少爺說了，但是他們不聽，下面的人攔不住，他們已經朝著這邊過來了——”

溫伯康的眉頭皺起，若是蘊延這般大膽也就罷了，連承望也變得不顧禮節起來。

“祖父，那孫女兒便先回去了。”

溫玉容將祖父從蒲團上扶了起來，低垂著眉眼說。

“你不想見見你兩個弟弟？”

“只怕承望正在氣頭上，在這里見到我會發生些矛盾，至于蘊延……”溫玉容將祖父扶到一邊的官帽椅坐下，“他的心思旁人一貫是拿不準的，但我想他也是擔憂爹娘，我便不與他們說話了，就讓他們兩個和您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吧。”

溫玉容拜別祖父，推開禪房的門向外走出，正好與迎面而來的兩個年輕人碰上。

溫承望怒容滿面，將擋著自己的一群侍衛用未出鞘的長劍格擋開來，溫蘊延緊隨其后，步履穩健，輕而易舉地將擋在身前的人撬開，兩個人的身上都有著一種勢不可擋的凜然之態。

視線碰撞在一起。

溫承望的眼神像刀一樣投來，他素來跟這個大姐姐不甚親近，雖然有著族中尋常姐弟的日常問候，但其實他心里并不如何瞧得起一個女人。

哪怕這個女人是他的姐姐。

在他看來，女人在政壇上或者在戰場上，最大的作用就是成為某一個男人的妻子去聯姻，或者用香軟的身體去撬動某一個或者多個男人的嘴。

曾經溫玉容是他的姐姐，于是他給了姐姐應有的表面上的尊敬，但如今這個女人要將自己的爹娘置于死地，她便也成了他的敵人。

溫承望的眼神已經算是凌厲，但與溫蘊延比起來，實在算不得什么，這個尚未成年但已然有了成年人身形的年輕人，眼中復雜逼人的視線足以讓任何成年人膽寒，他真像是一匹矯健的小豹子，有著野獸一樣令人心驚的氣勢。

“大姐姐，你見過了祖父，莫非是要祖父將我們一家逐出鄢陵的么？”

溫承望已經將自己的姐姐視作了最為卑鄙的人，小廝從府中趕到馬場里來告知他這樁消息，他馬不停蹄趕回來，尚未見過自己的父親母親，一心覺得是這個姐姐害了自己的爹娘。

“祖父的任何決定都不是我能左右，要將四叔四嬸如何，也是祖父一人獨斷。”

溫玉容不想跟小孩子置氣，溫承望已經算是半個成年人，但此時此刻，他的一言一行都透著孩子氣，只是想要向人發泄這種憤怒。

像一個年幼懵懂的只是揮舞著圓鈍的角對著天敵發出威嚇聲的雛鹿。

相比較起來，更加年幼的弟弟反而顯得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