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的初冬。

林微昕對著鏡子想了半天還是把血滴滴的紅嘴唇擦了，換了淡粉的潤唇膏。她平淡無奇的小臉果然還是駕馭不了這樣鮮艷的口紅顏色。

這一耽誤，等她收拾完，看了眼地圖上的地鐵乘車時間，就只能急匆匆小跑著出了門。

前兩天柴珺喊她見面吃飯，約在新橋那。

林微昕和柴珺兩家的大人是朋友，小時候兩家經常一起見面、串門吃飯。

后來柴珺去申江讀大學，林微昕則留在本地讀。從那以后，他們幾乎不再參加父母們的社交活動，也就沒見過了。說起來真是好久不見。

柴珺大學畢業就直接來讀研究生，到現在，研究生剛讀了一年。

而林微昕畢業后找的工作并不理想。也不是找不到，而是理想中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工作總沒有那么容易找到。她先在林爸爸介紹的公司里工作了一段時間。

有一天，她看到了一個留學扶桑的中介的廣告，林微昕少年時平穩度過的青春叛逆期突然延遲爆發了。

她突然感覺不能接受眼前的生活了，繼續住在這個家里，在這個小城，持續著這一眼望得到頭的，毫無變化的生活了。她要改變自己的生活。

在和父母反復溝通吵架后，她在半年多前拖著自己的家當，第一次長時間離開家。

按說，很多人讀大學時就已經離開家了。可林微昕，她一直都是不那么優秀但脾氣溫順膽小的那種孩子，大學也在家鄉讀的，甚至都沒有住校。對她來說去扶桑，真是不小的一個挑戰。

這回林微昕來江戶，柴珺他爸交待柴珺和林微昕一定要多互相關照。結果互加微信后，兩人一直沒聯系過，直到兩天前。

大家都這么大年紀了，誰還像小時候一樣愛交朋友啊。估計就是柴珺他爸話說出口了怎么也得讓他兒子請這頓飯。

林微昕挺高興，江戶食物貴的要命，做客總比請客強，還是柴珺出息，請客都在金座新橋這一帶。

吃完出來是下午。

柴珺客氣地說“你剛來江戶人生地不熟，你要想逛街啊玩啊可以約我女朋友啊。”

林微昕扯了下嘴角說：“好。”又客套道，“今天讓你們破費了啊。”

大家你來我往半天。終于可以走了。

林微昕蹭蹭蹭暴走去金座五越百貨逛了一大圈。花錢買了塊手絹才壓下心里的忿忿不平。

柴珺女朋友這女人她以為她誰啊，神經病啊。她叫什么來著的？都給氣忘了。

回到家就立刻語音老爹。以后再也不要和柴珺他們見面了。

老爹打岔，“吃的什么啊？”

林微昕傻傻地回答，“吃的河豚料理。”

老爹感慨萬千，“到底是柴珺啊，河豚貴吧。他啊小時候就學習好。一看就有出息”。

林微昕忍了又忍，找到了老爹感慨著換氣的時機，一口氣埋怨了一大通，換氣都不帶，誰也別想插得進話。

“柴珺我是沒注意。可他帶的那個女朋友，一副看弱勢群體的眼神看我。在菜上來后居然和我說“多吃點你沒吃過河豚吧”！至于嗎？就一點河豚這誰沒吃過啊？我以前魚翅海參雞鴨鵝豬牛羊驢天鵝鴕鳥白菜豆角什么沒吃過啊？又不是人參，她稀奇什么啊？誰不知道現在我們仲夏國人錢多啊？背個LV就得瑟，誰還沒有個LV啊！我是今天不買單，故意樸素點，不然我還能不背真是好笑。”

“等一等！”林微昕她爸打斷她。“你不要一口氣說那么多機關槍一樣。先說你哪來的錢買LV？你知道你沒工作嗎？再說那個人參啊，其實，你小時候還是咬過一口的。你外公泡的人參酒里面的，咬了還流鼻血了。你啊，不要隨便對初次見面的人有敵意，不要以貌取人，因為別人比你漂亮就不喜歡別人。”

林微昕噤聲了。

林爸一直是一個思維極度跳躍的人，善于在別人的談話中抓錯重點。如果繼續說下去......呵呵，林微昕可不想一晚都用來聽她爸教訓。

他很快就不記得最初為了什么打算訓她，但他會記得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訓女兒。太多慘痛教訓了。林微昕立刻干笑兩聲假裝爐子上有鍋開了就把語音掛了。

她氣呼呼坐著，唉，她還沒來得及說那女人還一臉同情對她說，“聽我家珺珺講你到現在都沒找到人談戀愛啊。”

當時柴珺尷尬地給她遞了一個眼色。她毫無察覺，繼續嬌滴滴地說，“哎呀珺珺我覺得她這樣很好呀。為什么非要談戀愛呀，又不是誰都像我一樣運氣好碰到你的呀，不能將就的。”

柴珺聽了，就露出一臉“瞎說什么大實話”的寵溺的笑來。

走的時候，那個女人還挨近了說再見，一只手在林微昕的大衣袖管上貌似不經意地拂了拂，大概是在摸料子的好壞。

這個勢利的老阿姨，漂亮了不起啊。林微昕走出店后，狠狠拍了半天袖子。

越想越氣。

過了一會兒，出于B型血的天性，她開始勸慰自己了。唉，還好吃的是河豚料理。超好吃。算了。原諒他們了。

緊接著，她想到自己未來的不明前景和江戶的超高生活費，又沮喪起來。

再想起老爹追問的那個lv包，二手的啦，可就是那么鬼使神差地買了，明明坐吃山空的。

哎，林微昕對自己很不滿意，窩囊地要求自己不吃晚飯了，省錢。

林微昕讀的語言學校在漣馬區，有些冷僻，大多數人的語言學校都在新爵窟、川袋這些繁華地段。但當時的她并沒有意識到。

讀了半年后，她如同其他同學一樣開始找兼職。由于扶桑語口語還不夠熟練，她遲遲沒有找到。看著存款數字日漸減小，她漸漸產生了恐慌。

唉，這晚飯可不能吃了，坐吃山空啊。

結果剛到了晚上8點，她就餓的眼睛發綠，饑腸轆轆。只能出去覓食。學生宿舍倒是距離地站不遠。地鐵站周圍也算是附近最繁華的區域了。

她一邊逛一邊想，吃什么呢。才吃過河豚料理的胃大概誤會自己生活水平提高了，覺得只有那種不尋常的食物才配讓自己來消化，格外挑剔，在每家店門口都尖叫著：“不!不吃這個！”

不知不覺中，她走到了周圍偏僻一些的背街。一家居酒屋的小小門臉出現了。門口放著橘色的燈箱，寫著“豆貍居酒屋”。一股好聞的肉湯味傳來。

啊，就想吃這家。林微昕毫不猶豫上前推開了門。

“歡迎光臨”傳來服務員的招呼聲，就見一個鼻頭圓圓，臉也很和氣的大叔從柜臺探出頭來。他滿臉堆笑看著林微昕問“請問是一位嗎？”

看清楚她的長相后，老板臉上的笑容忽然有點困惑。他迅速掩飾過去，指著店深處示意林微昕往里走。并大聲叫道：“一位客人來了。”

居然沒有人來領座啊。林微昕心里嘀咕。自己往里走去。

林微昕發現這家店門臉很小，里面卻還算寬敞，像個口袋一樣。

在扶桑，店鋪小，所以桌椅往往擺的很密。還會設計一長條，甚至一圈圍著吧臺或者料理操作臺的桌椅，以方便獨自前來的客人。

這家店卻不一樣。整個大廳大概只能坐6個人。

料理操作臺圍了三面，每面只坐著一位客人，其余空地放了3張小圓桌，互相隔得很開。每桌也只擺了一張椅子。每個桌子上有一盞橘色的燈，燈光很是舒適。

屋子有一整面玻璃磚壘的墻，墻上貼滿了各種酒的商標。

到了里面，才又有一個店員將她引到唯一空著的小圓桌的座位上。

“客人我們有仲夏文的菜單，請問您是來嘗試我們的特色套餐的嗎？”店員有禮貌地詢問。

林微昕胡亂地點點頭。店員親和一笑，“明白了。”殷勤地拿出一頁菜單遞給林微昕。

呃有點兒奇怪啊。林微昕心里有些不安。這店員怎么知道我是仲夏國人的。

菜單就一頁，就是幾樣定食，包含小菜和飲料。林微昕看見菜單的第一個定食叫“如意套餐A”，字比別的套餐要大一些的樣子，似乎是個推薦的定食。“就它吧。”

店員聽后一臉殷勤地去準備了。這殷勤讓林微昕心里更加不安了。這菜單上標著950的價格，她也沒好好看其他的價格。只看到這個名字和圖就決定了，950扶桑元甚至還算便宜。可店員在她點餐后的殷勤，讓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價格少看了一個零。

很快，如意套餐A上來了，看著是極其尋常的一份定食，就是異香撲鼻。

仔細一找，托盤里面有一個小碟子，放著一片葉脈是金色的大葉。還有這種顏色的大葉啊，好漂亮。林微昕心里琢磨。就是這片葉子，一陣陣傳來異香。

這就這么直接吃嗎？林微昕不確定地環視周圍的客人。

隔壁桌的一個頭發稀少的大叔雙手交握，眼睛緊緊閉著，正前方的桌子上正端端正正放著那個裝大葉的小碟子。林微昕不敢多看，只能時不時溜一眼。

那個大叔保持那個樣子還挺久，忽然他深深吐了一口氣，聲音超大，睜開了眼睛后拿起筷子開始吃。

林微昕不確定是不是錯覺，她好像看見那個大叔把大葉送進嘴里嚼的時候，嘴里冒出一陣金色的霧。再定睛一看，卻是沒有的。

林微昕又看另一桌的客人。好像桌上沒有金色的大葉。而料理臺周圍坐著的3位客人，她瞄過一眼，感覺怎么也看不清楚。

不知道是燈光的原因還是料理臺熱汽多，看上去有重影，分不出細節來。

環視過后，她決定學旁邊圓桌的大叔，直接吃。她小心地夾起大葉咬了一小口。味道就只是大葉的味道嘛。怎么聞著那么香，吃起來就很普通。她有些失望。一口就把大葉都吃了。

慢慢享受完這頓晚餐，也該結賬了。

結賬時，那個大叔問：“您的優惠券？”林微昕搖搖頭。

大叔一臉大吃一驚的表情。又確認了一遍。林微昕有些納悶。說了一遍我沒有優惠券。大叔呆了一呆。讓林微昕稍等一下就匆匆往店里面走去。

林微昕好脾氣地等著。

柜臺里輕微地喵嗚一聲，一只穿著紅色小衣服的小貓跳了出來。長長的白毛，俏皮地歪著小腦袋看著林微昕。思索了一番后，它半直著身子伸出爪子討抱。

林微昕心中“哎喲”一聲，毫不猶豫把它抱了起來。小貓被抱起，也流露出歡天喜地的樣子來，小爪子一下一下在林微昕胳膊上踩著，還細聲細氣地喵了兩聲。

大叔回來了，一臉尷尬。謹慎地問：“客人，推薦您來的客人沒有給您優惠券嗎？實在是給您添麻煩了，但如果沒有優惠券，我們這里處理起來就很困難了……”

林微昕茫然：“沒有人推薦我來，我只是路過看見你們的店，就走進來了而已。”

懷里抱的小貓忽然掙扎著跳了下來，在柜臺上沖著大叔喵喵叫了幾聲。

大叔馬上又滿臉堆笑地說：“是這樣啊，明白了。沒關系沒關系。雖說客人你這樣任性地闖進來，給我帶來不少困擾，但是還是感謝你的光顧，您用了一份如意A套餐，一共950貍元。”

林微昕懷疑自己的耳朵，“不好意思，我是外國人，扶桑語不夠好，麻煩您再說一次，謝謝。”

“一共950貍元。”

林微昕的臉就黑了。

這是.......當代聊齋嗎？

林微昕想了一下民間故事里廣大群眾遇到精怪的表現，排除了一些最后結局凄慘的群眾的錯誤做法。穩定情緒，硬著頭皮，無比誠懇地用了最高級的敬語：“真真對不起。我實在不是故意的。我沒有優惠券，也沒有貍元。我是誤進這家店的。我絕對不是故意來白吃白喝的。請一定不要生氣，我愿意補償你們的損失。”

店里客人們聊天說笑的聲音嗡嗡傳來，大叔可能被這個吃白食的客人震驚到了，半天沒有說話。

林微昕感到自己頭皮里，手心里，后背上都慢慢滲出汗來。

“那個，我幫她付可以嗎？我有一張多余的優惠券。”一個耳熟的嬌滴滴的聲音響起來。

林微昕詫異地抬起頭，是她？就見8小時前剛一起吃了河豚料理的，柴珺的女朋友聘婷走來，正帶著一副純良的笑容楚楚地看著大叔。

看著柴珺女朋友和大叔小聲交談了幾句，也不知她說了什么，大叔被她哄的哈哈大笑。

再后來，她就走過來說可以走了。居酒屋的大叔還大聲地說著謝謝。

林微昕實在是很慌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她趁著柴珺女朋友回頭和居酒屋的大叔鞠躬的工夫，迅速獨自走了。

她走的飛快，冷風撲進口鼻。她一邊反復想著，這一定不是真的。

照著記憶，她很快走到了商業街上，熟悉的場景讓她安下心來。她呆呆地原地站了一小會兒。不知該怎么辦。

先回去吧。明天，明天再打電話問柴珺，聯系他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