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五卷:新墾地
- (蘇)肖洛霍夫
- 2015字
- 2020-07-06 14:28:39
第一章
1月底,冰雪初融,櫻桃園清香四溢。中午,遇到風(fēng)和日麗的時候,櫻桃樹皮淡淡的憂郁味兒,往往同融雪的潮氣,以及那透過積雪和枯葉散發(fā)出來的濃烈而古老的泥土氣,混合在一起。
這種沁人心脾的混雜香味,牢牢地籠罩著櫻桃園,直到暮色蒼茫,月亮的翡翠鉤兒穿透光禿禿的樹枝,肥大的野兔在雪地上鋪下斑斑腳印……
隨后,風(fēng)從崗巒起伏的草原上把經(jīng)霜艾蓬的淡淡苦味送到園里,白天的氣味和聲音都消逝了。夜好像一頭灰毛狼,悄悄地從東方出來,經(jīng)過蔞蒿,經(jīng)過草叢,經(jīng)過留茬地上的枯草,經(jīng)過秋耕地上波狀起伏的小丘,像腳印似的在草原上留下拖長的朦朧陰影。
1930年1月的一個晚上,有個騎馬的人順著緊靠草原的小路進了隆隆谷村。他在溪邊勒住那匹鼠蹊蒙霜的疲乏的馬,跳了下來。在狹窄的小巷兩邊黑魆魆的櫻桃園上空,在村邊一簇族像島嶼似的白楊樹的頂上,高掛著一彎殘月。小巷里很暗,也很靜。小溪對岸有一條狗在大聲狂吠,還有一點黃色的燈火。騎馬的人貪婪地用鼻子吸了一大口凜冽的空氣,從容不迫地脫下一只手套,吸起煙來。然后,拉緊馬肚帶,手指伸到馬鞍的氈墊下,摸了摸熱汗淋漓的馬背,他那魁梧的身軀又矯捷地翻上馬鞍。他開始涉過這條冬天也不結(jié)冰的小溪。馬蹄敲著溪底的石卵子,發(fā)出沉濁的聲音。馬一面走,一面低下頭想去飲水,可是被騎著的人一催,只好咕嚕咕嚕地響著肚子,跳上微斜的溪岸。
忽然傳出說話聲和雪橇的響聲,騎馬的人又勒住了馬。馬轉(zhuǎn)過頭來,朝那聲音警惕地豎起耳朵。銀制的胸帶和高高的鑲銀哥薩克鞍橋,一落到月亮下,就在黑暗的路上閃出耀眼的白光。騎馬的人把韁繩往鞍橋上一扔,慌忙把哥薩克駝絨風(fēng)帽拉到頭上,蒙住臉,又催馬飛跑。直到雪橇過去了,才恢復(fù)原來的步子,但是不再把風(fēng)帽脫下。
進了村,他遇到一個女人,就向她打聽說:
“喂,嬸嬸,請問你們這兒的雅可夫·奧斯特羅夫諾夫住在哪兒?”
“雅可夫·魯基奇嗎?”
“是的。”
“喏,他的房子就在那株白楊樹后面,瓦蓋的,看見嗎?”
“看見了。謝謝。”
他在寬敞的瓦房前下了馬,把馬牽進籬笆門里,用鞭子柄輕輕敲了敲窗子,喚道:
“老板!雅可夫·魯基奇,出來一下!”
主人沒戴帽,只披了件上衣,走到門口;一面仔細打量來客,一面走下臺階。
“是誰呀,這么深更半夜的?”他問,灰白的小胡子底下現(xiàn)出笑影。
“猜不著嗎,魯基奇?讓我在你這兒過一晚吧。有沒有暖和的地方寄馬?”
“不,親愛的同志,我認不出來。您是從區(qū)執(zhí)委會來的,還是從土地局來的?我有點聽出了……您的口音很熟……”
來客把刮光的嘴唇收縮了一下,微微一笑,同時拉開風(fēng)帽。
“你不記得波洛夫采夫了嗎?”
雅可夫·魯基奇慌忙向四下里張望了一下,臉色發(fā)白,喃喃地說:
“大人!……您這是從哪兒來呀?……上尉先生!……馬我這就去安頓……我把它牽到馬房里去……多少年沒見了……”
“喂,喂,你輕點兒!好多年了……你有馬衣沒有?家里沒有外人吧?”
來客把韁繩交給主人。馬懶洋洋地依著陌生的手的動作,伸長脖子,昂起頭,吃力地拖著后腿,向馬房走去。它舉起蹄子咚的一聲踏在馬房地板上,接著聞到生馬遺下的味兒,打了個呼嚕。陌生人的手摸到馬的鼻梁,手指熟練而小心地把磨壞的鐵嚼子從擦傷的牙床上解下來,馬就感激地低下頭去吃干草。
“我先給它松了肚帶,讓它站一會兒,等涼了點再給它卸鞍子,”主人一面說,一面殷勤地把一件冷馬衣披在馬背上。他摸摸鞍子,從肚帶的緊張和鐙革的松弛上斷定客人是從遠方來的,并且一天里跑了不少路。
“雅可夫·魯基奇,你有沒有麥子?”
“有一點。馬,我會飲它喂它的。咱們到屋子里去吧,我不知道現(xiàn)在該怎么稱呼您才好……照原來那么稱呼,不習(xí)慣了,好像也不合適……”主人在黑暗中笑得很尷尬,盡管知道人家是看不見的。
“你就叫我的名字和父名得了。沒有忘記吧?”客人一面回答,一面領(lǐng)先走出馬房。
“怎么會忘記呢!對德戰(zhàn)爭中,咱倆一起從頭干到底,還有這次的……我常常想起您來,亞歷山大·阿尼西莫維奇。自從在新羅西斯克[1]跟您分手以后,一直沒聽到您的消息。我還以為您也和哥薩克他們坐船去土耳其了呢。”
他們走進很暖和的廚房。來客脫下風(fēng)帽和白羔皮帽,露出頭骨凸出、頂上長著稀疏花白頭發(fā)的大腦袋。他低下又高又禿像狼一樣的前額,向屋子里掃了一眼,接著,笑嘻嘻地瞇縫起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神色疲勞的淡藍色小眼睛,向坐在長凳上的兩個女人——女主人和兒媳婦鞠了一躬。
“你們好,娘兒們!”
“托福,”女主人拘謹?shù)鼗卮穑瑫r對丈夫使了個眼色,仿佛在問:“你帶來的是什么人?該怎樣招待他?”
“備飯!”主人請客人在正房桌旁坐下后,簡單地吩咐說。
客人吃著豬肉菜湯,因為有女人在場,只談?wù)勌鞖夂鸵郧暗耐隆K粤Φ貏又袷^雕成一般的巨大下顎,費勁地慢慢嚼著,好像一頭臥著歇息的累壞的公牛。他吃完飯,站起來,朝那供有積滿灰塵的紙花的圣像禱告了一番,這才抖了抖肩膀很窄的舊托爾斯泰裝上的面包屑,說:
“謝謝你的招待,雅可夫·魯基奇!現(xiàn)在咱們來聊一聊。”
婆媳倆匆匆地收拾好桌子,見主人使了個眼色,就到廚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