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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瓜田的人

父親從村長那兒回來,喜氣洋洋,不知什么事那么高興。兩條濃密的眉毛下藏著笑意,嘴唇因為忍住微笑起了皺紋,米嘉好久沒有看到父親像今天這么高興了。他自從前線回來以后,老是皺著眉頭,板著面孔,動不動打十四歲的米嘉的嘴巴,常常若有所思地好一陣揉著棕黃色的大胡子。可今天,好像太陽從烏云里出來一樣,他一碰到米嘉,就開玩笑似的把他推下臺階,笑著說:

“嗨,你這個大耳朵……快到菜園子里去,叫你媽來開飯!”

一家人坐下來吃飯:父親坐在圣像底下;母親縮在長凳的一端,靠近火爐;米嘉坐在哥哥菲多爾的旁邊。等到大家吃完清淡的菜湯,父親終于把大胡子分成兩股,皺起發青的嘴唇,重又笑了笑說:

“我要高高興興向大家報個喜訊:今天我被任命為本村戰地法庭的警衛隊長了……”他沉默了一陣,又補充說,“我在對德戰爭中得過獎帶,不是沒有道理的;長官們沒有把我的軍銜和勇敢的戰功忘掉。”

接著,他臉上忽然涌起一片紅潮,對菲多爾白了一眼說:

“哼,混蛋,你干嗎低下頭去?父親高興,你不高興嗎?呃?嘿,菲多爾,你給我當心點!……你跟那些莊稼佬搞在一塊兒,你以為我沒看見嗎?為了你這賤貨,村長盯住我的眼睛說過:‘阿尼西姆·彼特羅維奇,您倒真的保持著哥薩克的榮譽,可菲多爾,您那個兒子,卻勾結布爾什維克。還是個二十歲的小伙子呢,真可惜,要吃苦的……’哼,畜生,你說,你常常去找莊稼佬嗎?”

“去的。”

米嘉的心哆嗦了一下,他以為父親會給菲多爾一拳頭,沒料到父親只隔著桌子彎下身體,捏緊拳頭,大聲吼道:

“你知道嗎,紅軍的走狗,明天我們要逮捕你那些朋友了?你知道嗎,裁縫葉戈爾卡和鐵匠格羅莫夫明天就要被槍斃了?”

接著,米嘉看見哥哥的臉色刷地一下子變白了,可是他堅決地回答說:

“不,不知道,現在可知道了。”

母親來不及用身子擋住菲多爾,米嘉來不及叫哎喲,父親就用力一揮,把一只沉重的銅杯扔了過去。杯子上斷柄的尖片插進菲多爾的眉毛上。血像一條管子似的濺得老遠。菲多爾默默地用手捫住那只流滿血的眼睛。母親哼哼著,抱住兒子的頭;父親“嘭”的一下推翻長凳,走出屋子,又“砰”的一聲拉上了門。

母親一直忙到天黑。她從箱子里拿出一束干魚,又裝了一袋面包干,然后在窗口坐下來給菲多爾補襯衣。米嘉在旁邊走過,看見母親埋頭在一堆襯衣里,一動不動地坐著,只有她的肩膀在破上衣下一起一伏地抽動。

天色黑了,父親從村公所回來,晚飯也不吃,就和衣躺在床上。菲多爾竭力不使地板發出響聲,用腳尖走進貯藏室,拿出馬鞍、馬勒,走到院子里。

“米嘉,你來!”

米嘉把小牛趕進牛欄,拋下樹枝,走到哥哥跟前。他隱隱約約地猜到,菲多爾要到頓河對岸布爾什維克的地方去,那兒每天清早有隆隆的炮聲傳過來,像波浪一樣蕩漾在村子的上空。菲多爾把眼光移到一邊,問道:

“米嘉,你可知道馬房有沒有鎖上?”

“鎖上了……你要什么?”

“我有事。”菲多爾沉默了一陣,咬緊牙齒噓了一聲,忽然出其不意地悄悄說,“馬房鑰匙在父親的枕頭下……靠近頭邊……你去偷來……我要走了……”

“上哪兒去?”

“去參加紅衛軍……你還小,將來會明白,真理在誰的一邊……嗯,對了,我要為土地、為窮人去作戰,為了讓世界上人人平等,沒有富人,也沒有窮人,大家一律平等。”

菲多爾向米嘉伸過頭去,嚴厲地問:

“你去拿鑰匙嗎?”

米嘉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去拿。”他別轉身體,頭也不回地向屋子里走去。

屋子里很陰暗,天花板上麇集著蒼蠅,發出NFDA4NFDA4嗡嗡的聲音。米嘉在門口脫下鞋子,抬起門把手(免得發出響聲),推開門,輕輕地赤腳向床邊走去。

父親頭靠窗子,仰天躺著;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從床上掛下來;指甲很大,給煙卷熏得焦黃,撐住地板。米嘉屏住呼吸,走到床前站住了,聽父親呼呼地打著鼾。周圍一片寂靜……父親棕黃的大胡子上粘著幾粒面包屑和蛋殼,張開的嘴里發出熏人的酒氣,喉嚨里咕嚕咕嚕作響,偶爾發出幾聲干咳。

米嘉一只手伸到枕頭邊,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血涌上腦袋,耳朵里尖銳地鳴響起來。他先把一只指頭伸進油膩的枕頭下,接著又是一只。摸到了滑溜溜的皮帶和冷冰冰的鑰匙,輕輕地拉了出來,可是父親忽然一揮手,碰到了米嘉的領子:

“你干什么偷東西,小鬼?我要拉掉你的頭發!”

“爸爸!好爸爸!我是來拿馬房鑰匙的……我不愿弄醒你……”

父親用黃濁而微腫的眼睛對米嘉掃了一下。

“要鑰匙干什么?”

“馬兒不知怎的有點發躁。”

“你怎么不早說……”父親把一串鑰匙扔在地板上,臉轉向墻壁,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一會兒又打起鼾來。

米嘉慌忙跑到院子里,跑到挨在板棚檐下的菲多爾跟前,把鑰匙塞在他手里,問:

“你騎哪一匹呀?”

“小公馬。”

米嘉嘆了一口氣,跟在菲多爾后面,悄悄地說:

“菲多爾,你看爸爸會把我打死嗎?……”

菲多爾沒有回答,默默地把小公馬牽出馬房,裝上鞍子,好一陣用腳探著不聽話的腳鐙,直到門口才從馬鞍上俯下身來,低低地說:

“你忍著點兒吧,米嘉!咱們不會永遠吃苦的。至于父親,你告訴他,要是他敢對你或者媽媽動一動手指,我要無情地懲罰他……”

說完出了大門,向遠方跑去。米嘉在籬笆旁蹲下來,很想望望菲多爾的后影,可是眼睛給一層咸滋滋的幕擋住,喉嚨也哽塞得喘不過氣來了。

父親在屋子里咕嚕咕嚕地打鼾。米嘉一清早起來,給干活的棗紅馬帶上籠頭,騎到頓河邊上去飲水和洗澡。干枯的白堊在馬蹄下颯颯發響,飛濺開來。他騎到陡岸下的水邊,卸去馬嚼子,自己脫掉衣服,因為早晨的寒氣而打著寒噤,同時聽到,隆隆的炮聲在老遠的水上擴散開來,輕輕地沿著頓河的河面滾動。米嘉一頭鉆進清晨的寒冷徹骨的水里,笑了笑想:“現在菲多爾該已經到了布爾什維克的地方……在紅衛軍里干著了……”

他的思想一轉到家,轉到父親身上,快樂的情緒就像風中的火星一樣,一下子熄滅了。他躬著背騎著馬回家去,眼睛也變得暗淡無光了。

快到家的時候,心里想:“我得趕快逃到那邊去……到布爾什維克的地方去……真理在他們那邊,菲多爾說過的……我要找他去。不然,父親今天會剝掉我的皮……把我收拾得鼻孔流血的……”

他在臺階旁取下籠頭,慢吞吞地走進屋子里。父親在正房里啞著嗓子問:

“為什么不帶小公馬去洗澡?”

米嘉對茫然地站在火爐旁的母親瞧了一眼,感到全身的血,都涌到心臟里了。

“馬房里沒有小公馬!……”

“那么它在哪里?”

“我不知道。”

“那么菲多爾在哪里?”

“我沒看見。”

父親穿上靴子,一步拖一步地走著。他穿過廚房,走進貯藏室,兩只睡得浮腫的眼睛閃閃地發著光。

“鞍子在哪里?……”他在門口大聲問。

米嘉挨近母親,像小時候那樣抓住她的手。父親走進廚房里,兩手卷著一條皮帶。

“你把鑰匙給了誰啦?”

母親用身體擋住米嘉。

“你別動他,阿尼西姆·彼特羅維奇。看基督分上,別打他!……你不疼兒子嗎?”

“滾開,混蛋!……聽到沒有?……”他推開母親,把米嘉掀倒地上,熟練而狠心地用腳踢了好一陣,直到米嘉的喉嚨里停止低沉的呻吟。

大炮的聲音越來越清楚了。每天早晨,米嘉去放馬群,常常在半路上古老的風磨下坐上好一陣。磨房頂上的鐵皮被風吹得嘩啦啦地響,風車吱嘎吱嘎地發出單調而拖長的聲音,可是在小山后面的什么地方,傳來轟隆隆轟隆隆的響聲,把各種怯弱的聲音都蓋住了……

炮聲像波浪,忽兒高,忽兒低,慢慢地消失在村外沉浸在黎明前青色中的峽谷里。每天早晨,一車車的炮彈、子彈和帶刺鐵絲網穿過村子,向頓河運去。

回來的車子就裝著身上生滿虱子的受傷的哥薩克,他們被隨隨便便地擺在村公所附近的廣場上。那些好奇心很重的雞,用心地扒著香煙頭、血漬斑斑的繃帶、帶血塊的棉花,同時留神地聽著傷員們的呻吟、哭泣和沙啞的罵聲。

米嘉竭力不讓父親照面。

每天吃過早飯,他就拿著釣竿到頓河邊上去。他坐在岸上眺望:看騎兵隊在橋上跑過,然后是隆隆的機槍車,最后步兵隊也踏著蓋霜的地面走過去。直到天黑他才回家。晚上常常有紅衛軍俘虜成批地被押回村子里來。他們赤著腳,穿著破大衣,擠得緊緊地走著。哥薩克娘兒們跑到街上,唾著那些沾滿灰土的臉,在哥薩克漢子和押送隊的哄笑聲中,罵著下流的話。米嘉跟在后面,咽著俘虜們腳下揚起來的灰沙;他的心被憂傷壓得縮成一團,不調勻地跳動著……他望望每雙圍著黑眼圈的眼睛,打量著每張沒有胡子的臉,希望能在這些灰大衣中間忽然發現哥哥菲多爾。

有一天,在以前堆放公糧的倉庫附近的廣場上,俘虜們被喝住了。米嘉看見,父親從村公所里出來,走到臺階上,左手捻捻馬刀上的帶子,大聲吆喝道:

“脫下帽子!……”

紅衛軍兵士們慢吞吞地脫掉帽子,垂下頭發蓬亂的腦袋,偶或低低地交談幾句。接著米嘉又聽到熟識而嚴厲的聲音:

“排隊!……快點,紅色流氓!”

赤裸的腳勉強拖動著,發出沙沙的聲音。一列灰色的受盡折磨的人,一直排到村公所的臺階旁。

“報數!……”

一個個腦袋機械地動了動,發出一連串沙啞的叫聲。米嘉的喉嚨里一陣痙攣,他可憐這些人,這些被認為敵人的人,可憐得心疼,可憐得喘不過氣來了。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那么痛恨父親,痛恨他那得意洋洋的笑容,痛恨他那粗硬的棕黃大胡子。

“向倉庫——開步——走!……”

俘虜一個個走進倉庫黑色的大門。最后的一個,身材矮小,步伐搖晃。米嘉的父親舉起刀鞘,朝他那扎著染血的破布的腦袋上敲了一下,他踉蹌了五六步,就重重地撲倒在踏得很硬的地上。廣場上升起一片哄笑和喧嘩。哥薩克漢子們的眼睛笑得縮小了,哥薩克娘兒們的嘴巴笑得噎住了,可是米嘉卻氣急敗壞地叫了一聲,用兩只冰冷的手蒙住臉,撞開人們,沿大街跑去。

母親在爐子旁邊忙碌,飯快要做好了。米嘉走到她跟前,眼睛望著一邊說:

“媽媽……你烤些圓面包……我要拿去給那些關在倉庫里的……俘虜吃。”

母親的眼睛浮上一層霧。

“應該的,乖兒子,說不定我們的菲多爾也在什么地方受苦吶……俘虜們也有母親,她們的枕頭夜里怕也不會干吧。”

“要是爸爸知道怎么辦呢?”

“但愿天爺保佑!米嘉,你晚上送去吧。碰到看守的哥薩克,就把面包交給他們,請他們轉交好了……”

太陽好像故意放慢腳步,在村子的上空爬著,一點也不理會米嘉焦急的心情。米嘉好容易等到天黑,走到廣場上,像蜥蜴一樣爬過鐵絲網圍柵,來到門口,一只手緊緊抱住一包食物。

“走路的是誰?站住!我要開槍了!……”

“是我……給俘虜們送吃的來了。”

“你是誰?快滾開,免得吃槍柄!你干什么夜里來?白天還不夠你送吃的嗎?”

“等一下,普羅霍里奇,這不是隊長的兒子嗎?”

“你是阿尼西姆·彼特羅維奇的兒子嗎?”

“是的……”

“是誰派你送吃的來了?是父親嗎?”

“不——是……我自己來的。”

兩個哥薩克走到米嘉跟前。那個年紀大些、留大胡子的抓住米嘉的一只耳朵。

“小家伙,是誰叫你給俘虜送吃的來的?你難道不知道,他們是我們的死對頭?要是我把這件事報告你爸,會怎么樣呢?他會怎么對付你呢?”

“住口,普羅霍里奇!你舍不得人家的面包嗎?你也不生兩張嘴,把東西拿下來,咱們給他轉交就是了!”

“要是這事給阿尼西姆·彼特羅維奇知道了,怎么辦?你是無所謂的,你只有一個人,可是我有家小呢。干這種事會被送到前線去的,還要吃鞭子……”

“滾你媽的,膽小鬼!……喂,小家伙,你逃到哪兒去啊?把吃的東西拿來,我們給你轉交就是了。”

米嘉把一包食物交給年輕的哨兵;那人彎下腰對米嘉說:

“每逢星期三和星期五我值班……你送來好了。”

于是每逢星期三和星期五晚上,米嘉就來到廣場上:他爬過圍柵,竭力不讓鐵絲網鉤住身體,然后把包裹交給那哨兵,再跑回家去,不時在籬笆旁彎下身子,向四下里望望。

每天晚上,當星光燦爛的夜幕在村子上空張開的時候,就有一批紅軍俘虜從倉庫里被拖出來,押到草原上晚靄籠罩的峽谷邊。“噠噠”的排槍聲和零零落落的步槍聲,被風送到村子里。要是帶出去的俘虜超過二十人,機槍車就轆轆地跟著出動了。機槍手在寬大的車座上打著瞌睡;馬車夫點亮煙卷,懶洋洋地揮動韁繩;馬沒精打采地跨著雜亂的步子;去了套子的機槍,朦朧地露著黑魆魆的槍口,仿佛在迷迷糊糊中打呵欠。半小時以后,在峽谷那里,機槍斷斷續續地發出單調的聲音,接著馬車夫用鞭子抽動渾身出汗、氣喘吁吁的馬,機槍手晃動身子,在車座上搖搖擺擺,隨后三駕馬車就停在司令部的門口。這時候,司令部里三扇燈光刷亮的窗子,正像眼睛一樣俯視著沉睡的街道。

星期三晚上,父親對米嘉說:

“你怎么老是這么懶惰?今天夜里你去放放棗紅馬,得當心了,別讓它闖到莊稼地里去!要是你讓它糟蹋什么人的莊稼,我要跟你算賬!……”

米嘉給棗紅馬戴上籠頭,悄悄地對母親說:

“媽媽,今天你自己把食物送去吧……你交給哨兵好了。”

說完就騎上馬,跟同村的幾個孩子到村長領地后面的牧場去了。直到第二天太陽出來,才回到村子里。他推開籬笆門,拿下籠頭,拍了拍馬的吃飽青草的肚子,走到屋子里。一走進廚房,就看見地板上和墻壁上到處是血。火爐角上沾著半紅半白的液體。正房里傳出來咕嚕咕嚕的喘氣聲和低低的呻吟聲……米嘉跨進門檻,看見母親躺在地板上,全身浸在血里,面孔紅腫,頭發給血凝住,一綹綹地垂在眼睛上。她一看見米嘉,嗚嗚地叫起來,全身抽搐,但是說不出話來。發紫的舌頭在張開的嘴里亂動,眼睛里露出莫名其妙的狂笑,扭歪的嘴巴里流著帶泡沫的淡紅色口涎……

“米……米……嘉……嘉……嘉……”

接著是一陣含糊的、帶哭的笑聲……

米嘉雙膝跪了下去,吻著母親的手和充滿紫血的眼睛。他抱住母親的頭,手指就沾滿鮮血和半紅半白的黏液……父親的左輪手槍丟在旁邊的地板上,槍柄也涂滿了血……

他不記得自己怎樣跑出家門,倒在籬笆旁,只記得一個女鄰居在隔壁院子里向他嚷道:

“喂,可憐的孩子,快跑,不論上哪兒去都行!你爸知道你媽給俘虜送吃的,把她打死了,還說要對付你吶!”

米嘉被人雇去看瓜田,已經有一個月了。他住在山頂上的棚子里,從那兒看得見那條像乳白色帶子一樣的頓河、山腳下的村子和那布滿點點褐色墳墓的墓地。當他被雇用的時候,哥薩克們發生過爭吵:

“這是阿尼西姆的兒子!我們不要這種壞蛋!他的哥哥在紅衛軍那里干,他那不要臉的母親養過俘虜。得把他吊在白楊樹上,不能叫他來看瓜田!”

“各位老人家,他不要工錢。他說,愿意白白為我們看守瓜田。你們發發好心,給他一口飯吃,不然他會餓死的……”

“我們不給,讓他餓死好了!……”

最后,大家還是聽從村長的話,雇了他,事實上,公所怎么會不雇這樣的長工呢?他又不要工錢,情愿整夏白白看守全村的瓜田,那真是太便宜了……

金黃的甜瓜和皮上布滿條紋或斑點的西瓜,在陽光下成熟了,壯大了。米嘉垂頭喪氣地在瓜田里走來走去,用叫嚷和響亮的驚鳥器嚇著白嘴鴉。每天早晨,他從棚子里爬出來,躺在棚子旁邊腐爛的雜草上,留神地聽那大炮怎樣轟隆轟隆地在頓河對岸震響,同時用上了霧的眼睛,好一陣往那邊眺望著。

在山上,土墩累累的夏季路,像蛇尾巴一樣,蜿蜒在瓜田和白堊的峽谷旁邊。每逢夏天,村子里的哥薩克常常打這條路搬運干草,如今他們又打這條路把俘虜的紅衛軍押到峽谷旁去槍斃。夜里,米嘉常常被沙啞的叫聲和槍聲驚醒;槍聲以后,在村子邊上濃密的柳樹叢里,狗大聲地叫著;夏季路上傳來了腳步聲和低抑的談話聲,有時還有轆轆的機槍車聲,看得見煙卷上的星火。有一次,米嘉走到縱橫交錯的峽谷里,看見斜坡下有干燥的血跡,在谷底的石卵子上,河水沖毀了一座不深的墳墓,不知誰的一只赤裸的腳露了出來,腳底已經干癟發皺了。草原風掃過峽谷,又把尸體的臭味吹了起來。自從這一次以后,他就不再到那邊去了……

那天,有一批人比平常早從村子里出來,在夏季路上走著:兩旁走著哥薩克警衛隊,中間是幾個披軍大衣的紅衛軍。太陽慢吞吞地落入白茫茫的頓河里,仿佛也想看看這幕不敢在大白天干出的勾當。一群白嘴鴉像烏云一樣落在河畔的柳樹梢上。寂靜仿佛一張蛛網,張開在瓜田的上空。米嘉從棚子里用眼睛送著那些人沿夏季路走去,一直送到他們拐彎,接著忽然聽見叫聲和槍聲,一連好幾下……

米嘉從棚子里沖出來,沖到小山上。他看見:那幾個紅衛軍沿著夏季路向懸崖狂跑,哥薩克們用一只膝蓋跪下來,手忙腳亂地開著槍,另外有兩個揮著馬刀,在后面追趕。

槍聲響亮地打破了凝固的寂靜。

嘟克——噠克,噠克——噠克……噠——噠——噠!

其中有一個絆了一跤,撲倒在地上,接著竄起來,又向前跑去……哥薩克越來越近了……

哎喲……馬刀閃出一道弧光,落在頭上……一個倒在地上的人被砍中了……

米嘉兩眼發黑,嘴巴里一下子變干了。

半夜里,三個騎馬的人來到棚子前面。

“喂,看瓜田的人!出來一下子!”

米嘉走了出去。

“晚上你沒看見有三個穿軍大衣的人跑到哪兒去了嗎?”

“沒看見。”

“當心,別撒謊。這是得嚴格負責的!”

“沒看見……不知道……”

“唔,這兒沒什么事可做。咱們得沿峽谷趕到費里諾夫樹林子里去。咱們把樹林子包圍起來,把那批壞蛋抓起來……”

“咱們走吧,包加巧夫……”

米嘉直到天亮沒有睡著。東方隆隆地打著響雷,天空布滿鉛灰色的烏云,閃電亮得人眼睛發花。下雨了。

黎明以前,米嘉聽到棚子附近有沙沙聲和呻吟聲。

他留神地聽著,竭力不轉動身體。恐怖弄得他全身麻痹了。接著又是沙沙聲和拖長的呻吟聲。

“是什么人?”

“好心的人,看上帝分上,出來一下吧!……”

米嘉搖晃著兩腿,走了出去。在棚子后面的墻旁,他看見有個人仰天躺著。

“你是什么人?”

“救救命吧……行個好吧……我是昨天在槍斃的時候逃出來的……哥薩克在找尋……我的一條腿……給打穿了……”

米嘉想說話,可是喉嚨痙攣得哽住了。他跪下來,爬過去,一把抱住扎著兵士裹腿的兩腳,叫道:

“菲多爾……哥哥!親哥哥……”

米嘉砍了一堆干枯的向日葵稈子,拖到棚子里。他讓菲多爾躺在角落里,堆上野草和向日葵稈子,自己到瓜田上去了。

直到中午,他一直在爬滿綠藤的瓜田上驅逐大膽的白嘴鴉,可是心里很想回到棚子里,去瞧瞧哥哥的親愛的眼睛,聽聽他所遭遇的痛苦和歡樂。弟兄兩人已經打定主意:等到天一黑,把菲多爾的傷腿扎得更緊些,然后打熟識的林間小路繞到頓河邊上,再游過河,到那真理所在的地方去。那邊,人們正在為了土地和窮人跟哥薩克進行戰斗。上午,有幾個哥薩克從村子里沿夏季路騎馬跑來,兩次拐到米嘉的棚子里來喝水。傍晚,米嘉看見有八個騎馬的人,從光禿禿的土崗那兒下來。他們讓那疲勞的、常常絆跤的馬,一步步地走下山。米嘉在棚子門口坐下了,眼睛送著他們駝背的身形,忽然悄悄地對菲多爾說,但并沒有回過頭來:

“躺下,別動,菲多爾!有個騎馬的穿過瓜田,向棚子跑來了。”

菲多爾在草堆下啞著嗓子問:

“其余的人等著他呢,還是回到村子里去了?”

“那幾個跑了,下山去了!……喂,躺下。”

那個哥薩克在腳鐙上站起來,搖晃著身子,用鞭子抽著汗淋淋的馬。

米嘉臉色發白,喃喃地說:

“菲多爾……是父親來了!”

父親棕黃色的大胡子掛滿汗珠,臉被太陽曬得通紅。他在棚子旁邊勒住馬,跳了下來,走到米嘉面前。

“說出來!菲多爾在哪里?”

父親用充血的眼睛刺著米嘉蒼白的面孔。他那青色的哥薩克軍服發出汗和樟腦的臭味。

“夜里他有沒有到你這兒來過?”

“沒有。”

“那么棚子旁邊的血跡是哪兒來的?”

父親向地面俯下身去,鮮紅的脖子從領子里露出幾條胖褶。

“好吧,帶我到棚子里去!”

他們走了進去——父親在前,米嘉臉色發黑,跟在后面。

“當心點,小蛇……要是你隱藏菲多爾,我會把你連他一起搗成肉醬的!……”

“沒有……我不知道……”

“你這角落里放著的是些什么草?”

“我睡覺用的。”

“咱們瞧瞧。”父親向角落里邁了一步,蹲下身去,慢吞吞地拉開枯萎的颯颯響的野草和向日葵稈子。

米嘉站在他后面。繃緊在背脊上的青色制服,在他的跟前晃動,好像一個個浮動的圓圈。

一會兒,父親的嘴里發出嘶啞的叫聲:

“啊哈——哈——哈……這是什么呀?”

菲多爾的一只赤腳突出在棕色的向日葵稈子中間。父親用右手握住腰里的手槍皮套。米嘉搖晃著身子,搶前一步,用力抓住放在墻邊的斧子,剎那間他感到呼吸停止了,接著哎喲地叫了一聲,舉起斧子就照父親的后腦砍去……

他們用野草蓋住冷卻的尸體,走了。經過懸崖、峽谷、稠密的荊棘,一會兒走,一會兒爬,一會兒穿過樹叢。在離開村子十五六里的地方,頓河傍著灰色的山,急劇地拐了個彎。他們就在那里下了水,向沙嘴游去,過夜變冷的河水,急急地向他們的身上沖著。菲多爾呻吟著,抓住米嘉的肩膀。

他們游到沙嘴上,在潮濕的細沙上躺了好一陣。

“嗯,菲多爾,該走了!這一半大概沒有那么寬了。”

他們又跳進水里。頓河重又舐著他們的面孔和脖子。休息過的手臂更加有力地劃著水。

地面終于在他們的腳下了。稠密的樹林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中。他們匆匆地邁步走去……

天色破曉了,附近的什么地方大炮隆隆地響著。東邊的天上出現了一抹淡紅的朝霞。

19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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