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四卷:頓河故事 他們為祖國而戰 一個人的遭遇
- (蘇)肖洛霍夫
- 3599字
- 2020-07-06 14:25:23
希巴洛克的種
“你是個受過教育的女人,還戴眼鏡,可就是不了解這個……叫我把他送到哪兒去呢?……”
“我們的部隊駐在離這兒八十里的地方,我是雙手抱著他走來的。你沒看見我腳上的皮都磨破了嗎?你既然是這個兒童保育院的負責人,你就得把孩子收下來!你說沒有空位子嗎?那叫我把他送到哪兒去呢?我跟他一起已經受夠了。苦頭已經吃夠啦……嗯,不錯,他是我的兒子,是我的種……他是去年生的,可是沒有了母親。關于他的媽,有一段特別的故事。好吧,我也可以講出來。前年我在剿匪隊里干。當時我們在頓河上游的幾個村子里追擊伊格拿基耶夫匪幫。我當的是機槍手。有一次,我們從一個村子里出發,周圍是一片精光的原野,草木不生,偏偏天氣又熱得厲害。我們翻過一座小山,向山下的小樹林前進。我坐在機槍車上帶頭。忽然看見附近的小崗上仿佛有個女人躺著。我催動了馬,向她跑去。的的確確是一個女人,仰天躺著,裙子的下裾撩到頭頂上。我跳下馬,一看是活的,還在喘氣……我用馬刀插進她的牙齒縫里,撬開嘴巴,從水壺里灌些水進去,她醒過來了。這時候,隊里又有幾個哥薩克騎馬跑來,問她說:
“‘你是什么人?為什么這么不要臉地躺在大路邊上?……’”
“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好像一個快要死的人。我們好容易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來在阿斯特拉罕附近有幫匪徒抓她當向導,到了這兒先把她強奸了,然后把她拋在半路上……我就對哥薩克們說:
“‘弟兄們,讓我來把她放在車上吧,她被匪徒們糟蹋啦。’
“這時候全隊喧鬧起來:
“‘希巴洛克,你就把她放在車上吧!娘兒們是賤貨,死不了的,等她身體好些,到那時再瞧吧!’
“你想怎么樣?我雖然并不愛聞娘兒們的裙子邊,可是非常可憐她,就自討苦吃地把她帶走了。她過了一陣,習慣了,一會兒給哥薩克們洗洗破衣服,一會兒給誰的馬褲打打補丁,也可以說是盡了娘兒們的本分,照顧著大家。可是隊伍里留著個女人,大家總覺得有些丟臉。隊長也惡聲地罵道:
“‘抓住那婊子的尾巴,叫她滾蛋!’
“我可實在非常舍不得她。沒有辦法,只得對她說:
“‘乖乖地離開這兒吧,達莉雅,不然子彈不生眼睛,打在你身上,后悔就來不及啦……’
“她眼淚鼻涕的大聲叫道:
“‘親愛的哥薩克們,把我就地槍斃吧,說什么我也不離開你們!’
“不久,我的馬車夫犧牲了,她竟向我提出這么個為難的問題來:
“‘讓我來當你的馬車夫好嗎?老實說,我對付馬,決不會比人家差的……’
“我就把韁繩交給她,還對她說:
“‘在作戰的時候,要是不能一下子把車子掉過頭來,你就在大路中央躺下來等死吧。你不死,我也會拿鞭子把你打死的!’
“她趕車趕得沒有一個哥薩克不稱好。盡管她是個婆娘,可是應付馬的那套本領,比有些哥薩克漢子還強。有時候,在陣上那么敏捷地把車子掉過頭來,往往把馬都嚇得用后腳直立起來。往后事情就越來越多了……我開始跟她有了關系。嗯,結果她懷孕了。娘兒們為我們男人吃的苦可真不少啊。就這樣我們追捕匪幫,追了有八個月的樣子。隊里的哥薩克們嘲笑說:
“‘瞧吧,希巴洛克,你那個馬車夫吃公家飯吃得可真胖啊,連車座都快要裝不下啦!’
“有一次,我們落到了這樣的境地:子彈完了,供應又沒有。匪幫在村子的一頭,我們在另一頭。我們對居民嚴守秘密,不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子彈完了。可是有人把我們出賣了。半夜里,我在哨所里聽到,地面隆隆地響起來。村子邊上敵人在展開散兵線,打算包圍我們。他們實行進攻,顯然一點也沒有顧慮,甚至于膽敢對我們嚷道:
“‘投降吧,紅色的哥薩克,沒有子彈的朋友們!要不就叫你們全部完蛋!……’
“嗯,說著就追上來……他們緊緊地釘住我們,弄得大家只好在小山上比一比,看誰的馬跑得更快。到了天亮,我們總算逃到離村子三十里的樹林里。大家聚攏來,發現至少丟了一半人馬。有的逃跑了,有的被砍死了。我苦惱極了——沒有住的地方,而達莉雅這時候偏偏又病了。她騎馬跑了一夜,臉色發黑,神氣完全變了。我看到,她跟我們忙了一陣,一個人離開扎營地,向樹林深處走去。我猜倒是怎么一回事,就在后面盯住她。她走進一個深谷里,那邊有幾株被暴風吹倒的樹。接著她找到一個地溝,就像母狼一樣,扒攏些樹葉子,先是臉朝地面地躺下來,后來又轉成仰天的姿勢。她哼哼地呻吟起來,開始生產。我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株矮樹后面,從樹枝縫里望著她……只見她重重地喘著氣,隨后叫喊起來,眼淚沿腮幫流著,臉色發青,眼睛凸出,渾身用勁,簡直痙攣得身子都扭彎了。這一行原不是哥薩克的本分,可是我知道,她要是生不出孩子來,準會死的……我就從矮樹后面竄出去,跑到她跟前。我知道她需要幫助,就彎下身體,卷起袖子,可是慌張極了,一下子渾身上下都被汗濕透了。我殺過人,從來沒有害怕過,這下子卻手足無措了!我在她旁邊忙著,她停止了叫喊,忽然莫名其妙地問我說:
“‘亞沙,我們沒有子彈,你知道這是誰報告匪徒的嗎?’說完那么一本正經地瞧著我。
“‘是誰?’我問她說。
“‘是我。’
“‘呸,混蛋,你這是魔鬼上身啦?現在可不是嚕蘇的時候,躺著別多嘴!……’
“她還是說她的:
“‘死神已經站在我的頭上啦,亞沙,我要向你賠罪……你一直不知道,你在懷里養了一條怎樣的毒蛇啊……’
“‘哼,賠罪,’我說,‘見你的鬼!’
“于是她就把事情前前后后都講了出來。一面講,一面自己用腦袋撞著地面。
“她說:‘我是自愿參加匪幫的,跟他們的頭子伊格拿基耶夫有過關系……去年他們派我到你們的隊里來,好給他們隨時送情報。當時我就假裝被人家強奸了……現在我要死了,不然的話,我會把一隊人馬統統消滅的……’
“我聽了這話,氣得心臟都要炸了。我忍不住,就提起靴子向她踢去,踢得她嘴巴里直流鮮血。這時候,她的陣痛又發作了,接著我看見她的兩腿中間出現了一個嬰兒……全身濕漉漉的,嗚嗚地叫著,好像狐貍嘴里的小兔子……這時候達莉雅又哭又笑,在我的腳邊爬著,竭力想抱住我的膝蓋……我轉過身,拋下她向隊部跑去。到了那邊,我把事情前前后后都告訴了哥薩克弟兄們……
“他們聽了都非常氣憤,開頭要殺我,后來對我說:
“‘希巴洛克,當初是你可憐她,現在你就得去把她干掉,連那剛生下來的壞種一起,要不——我們就像切白菜那樣對付你……’
“我跪下來,說:
“‘弟兄們:我要去殺死她,不是出于恐懼,而是出于良心,是為了那些因她的叛變而丟了腦袋的弟兄們、同志們。但是我請求你們可憐可憐那孩子。在他的身上,我跟她都有一半的份兒,他是我的種。讓他活下來吧。你們大家都有老婆、孩子,可是我除了他,一個親人也沒有……’
“我一面請求同志們,一面吻著地面。這時候他們可憐起我來,就說:
“‘嗯,好吧!希巴洛克,讓你的種留下來,讓他長大了,也做個像你一樣勇敢的機槍手吧。可是你得去把那婆娘干掉!’
“我一口氣跑到達莉雅那兒。她坐著,已經整理好了,手里抱著孩子。
“我對她說:
“‘我不許你給孩子喂奶。他既然出生在苦難的年頭,就不用嘗到母親的奶汁了。還有,達莉雅,我得殺死你,因為你是我們蘇維埃政權的敵人。背對山谷站住!……’
“‘亞沙,那么孩子呢?是你的骨肉呀。你打死我,他沒有奶吃會餓死的。等我把他奶大了,那時你再打死我,我情愿……’
“‘不,’我對她說,‘隊里給了我一道嚴格的命令。我不能讓你活下去,孩子可不用擔心。我會用馬奶把他喂大,不會讓他餓死的’
“我后退了兩步,拉下步槍,她抱住我的腿,吻了吻靴子……
“我干完以后,就頭也不回地向隊部走去。我的雙手哆嗦,兩腿發軟,那光溜溜、滑膩膩的嬰兒幾次要從手里滑下……
“過了五天,我們又回到了那個地方。在谷地的樹林上空盤旋著一大群烏鴉……帶著這個孩子,真叫我吃夠苦頭了。
“‘抓住他的兩腳往車輪上一扔就是了!……希巴洛克,你何必還要為他受罪呢?’哥薩克們幾次三番對我說。
“可是我疼這個小東西,疼得要命。我想:‘讓他長大吧。要是老子被人家打死了,兒子就可以起來保衛蘇維埃政權。人家會永遠記住我亞沙·希巴洛克,我也不會死得像一根野草,我會留下后代的……’說實話,善良的女公民,我為他還哭過幾次,雖然這以前從來沒有流過眼淚。在隊里,有匹母馬生了小馬。我們把那小馬打死,嗯,就利用它的奶來喂我這個孩子。開頭他不會吸橡皮奶頭,常常啼哭,后來習慣了,吸假奶頭也不比別的孩子吸媽媽的奶頭差。
“我用自己的內衣給他縫了一件襯衫。現在他長得大些了,可是不要緊,衣服可以再想辦法的……
“嗯,現在你該明白了:叫我把他送到哪兒去呢?你說他很小嗎?他可很懂事,已經能夠嚼東西了……請你收了他吧!你接受嗎?……那太感謝了,女公民!……我啊,只要一打垮福明匪幫,就會馬上趕回來看他的。
“再見吧,乖兒子,希巴洛克的種!……長大起來吧……嘿,狗養的!你干嗎扯爸爸的胡子啊?難道我沒有養育過你嗎?難道我沒有照顧過你嗎,你怎么跟我打起架來了?噯,好吧,咱們要分別了,讓我來吻吻你的頭頂吧……
“您不用擔心,善良的女公民,您以為他會哭嗎?不——不!……他有些我們布爾什維克的味道,不瞞你說,咬人是會的,可眼淚從他的身上是擠不出來的!……”
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