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卷:一個地主的早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005字
- 2020-07-06 14:2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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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圍攻的塞瓦斯托波爾城里,團(tuán)的樂隊正在大帳篷附近的林陰道上奏樂。成群的軍人和婦女悠閑地在小徑上散步。燦爛的春天的太陽,一早升起在英軍陣地上,漸漸移到棱堡上空,然后又照到城市和尼古拉耶夫兵營,把歡樂的光芒投向每個人,此刻又斜掛在遠(yuǎn)處銀光熠熠的蔚藍(lán)色大海上。
一個背有點(diǎn)駝的高個子步兵軍官從濱海街左邊海軍宿舍的一座小房子里出來。他一邊走,一邊戴上一雙雖不十分潔白但還算干凈的手套。他若有所思地瞧瞧腳下的地面,向山上林陰道走去。這軍官額角很低,相貌平常,樣子并不聰明,但是老成持重,十分正派。他的外表也不好看:兩腿細(xì)長,舉動笨拙,而且有點(diǎn)畏縮。他戴一頂還算新的帽子,穿一件顏色紫得出奇的薄外套,衣襟里露出一條金表鏈,下身穿一條褲腳口上有套帶的長褲,腳上套著一雙雖然磨損了后跟、卻擦得干凈發(fā)亮的小牛皮靴。凡是有經(jīng)驗的軍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個普通的步兵軍官,而是個地位較高的軍人(倒不是從他那種與眾不同的裝束,而是從他整體風(fēng)度上看出來)。要不是他生有一副純粹俄羅斯人的臉形,人家可能把他當(dāng)做德國人。他可能是個副官,或是團(tuán)的軍需官(但這一來,他的靴子就該裝上馬刺),也可能是戰(zhàn)時從騎兵隊或近衛(wèi)軍調(diào)來的軍官。他確實是從騎兵隊調(diào)來的。此刻他正向林陰道走去,心里想著剛才接到的一封信,那是一個退伍的舊同事(T省的地主)和他的妻子(臉色蒼白、眼睛淺藍(lán)的娜塔莎,他的好朋友)寫來的。他想起信里的一段話:
從我特地用黑體字書寫的字句上,從全信的語氣中,一個眼界很高的讀者準(zhǔn)會對這位靴跟磨損的米哈依洛夫上尉,對他那個別字連篇和缺乏地理知識的同事,對他那位臉色蒼白愛坐S形椅子的女友(讀者很可能想象這位娜塔莎還留著骯臟的指甲呢),總之對那個被他鄙視的骯臟懶散的外省社會,產(chǎn)生一種正確的不良印象。但米哈依洛夫上尉卻懷著說不出的憂郁心情,想念著他那個臉色蒼白的外省女友,想起他怎樣跟她在亭子里共度黃昏,互訴感情。他想起那個善良的槍騎兵同事,想起他們怎樣在書房里賭一分一戈比的紙牌,槍騎兵怎樣生氣和輸錢,他妻子又怎樣嘲笑他。他一想起這些人對他的友誼(也許他認(rèn)為臉色蒼白的女友對他有著超過友誼的感情),他們的容貌和環(huán)境就帶著異常甜蜜的快樂光輝,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想到這里,他滿面笑容地伸手到口袋里摸了摸這封可愛的信。這些回憶對米哈依洛夫上尉具有特殊的魅力,因為現(xiàn)在他在步兵團(tuán)里的生活圈子遠(yuǎn)不如他以前所處的那個圈子。當(dāng)時他是個騎兵軍官,是太太們的寵兒,在T城處處受到歡迎。
他以前的生活圈子比現(xiàn)在的確實高多了,因此,在推心置腹的時刻,他會對他的步兵弟兄們說:他有過自備馬車,在省長家的舞會上跳過舞,跟穿便服的將軍打過紙牌。他們將信將疑地聽著他說,但不想反駁他或者跟他爭論,仿佛說:“讓他吹吧!”至于他對弟兄們的狂飲胡鬧(喝伏特加,下四分之一戈比的賭注),對他們舉動的粗魯無禮并不公開表示鄙夷,那是因為他的性情特別隨和而又通情達(dá)理的緣故。
米哈依洛夫上尉不由自主地從回憶轉(zhuǎn)為幻想和希望。“要是娜塔莎在《殘廢者報》上讀到我第一個沖到敵人的大炮上,因而獲得喬治勛章,她會怎樣又驚又喜啊!”他踏著后跟磨損的靴子,在小巷里邊走邊想。“憑以前的保薦書我該升為大尉了。再說,按照資歷我很可能今年就被提升為少校,因為已經(jīng)犧牲了許多人,而在這一仗里一定還會犧牲許多人。以后還有戰(zhàn)斗,而我這個有了名望的人會奉命去指揮一個團(tuán)……這就成了中校……掛上安娜勛章……然后是上校……”接著他已經(jīng)把自己想象成將軍了,他將走訪孀居的娜塔莎,因為在他的幻想中那時候他那位同事已經(jīng)去世了……正在他胡思亂想的當(dāng)兒,林陰道上的音樂聲更加清楚地傳到他的耳朵里,人群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這才省悟過來,他依舊是個渺小、笨拙而膽怯的步兵上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