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卷:一個地主的早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1933字
- 2020-07-06 14:28:58
伐木
——一個士官生的故事
1
185×年仲冬,我們的炮兵連分隊駐扎在大切契尼雅。2月14日晚上,得知我所指揮的一排(因為沒有軍官,所以由我指揮)明天要參加伐木縱隊,我遵照命令作了必要的部署后,比平時提早回營。我沒有在營帳里燒炭取暖的壞習(xí)慣,就和衣躺在用木樁支持的板鋪上,把羊皮帽拉下來遮住眼睛,用皮外套裹住身子,隨即進入深沉而痛苦的夢鄉(xiāng)——在面臨危險的慌亂時刻,一個人往往夢寐不安。明天的任務(wù)使我這樣心神不寧。
凌晨三點鐘,天色還很黑,就有人拉掉我身上蓋著的暖和皮外套,同時一點鮮紅的燭光討厭地刺著我惺忪的睡眼。
“您起來吧。”不知誰的聲音說。我閉上眼睛,無意識地拉上皮外套,又睡著了。“您起來吧,”德米特利又說了一遍,同時狠狠地?fù)u搖我的肩膀,“步兵出發(fā)了?!蔽液鋈惑@醒,打了個寒噤,一骨碌爬起來。我匆匆喝了一杯茶,用冰水洗了洗臉,就爬出營帳,往停炮場走去。天很暗,很冷,霧蒙蒙的。營地的篝火東一堆,西一堆,發(fā)出微弱的紅光,照著周圍酣睡的士兵,使夜顯得越發(fā)黑暗了。附近是一片勻調(diào)而平靜的鼾聲,遠處傳來走動聲、說話聲和準(zhǔn)備出發(fā)的步兵的槍支撞擊聲。周圍散發(fā)著煙氣、畜糞、燈芯和迷霧的味兒。清晨的寒戰(zhàn)一陣陣在背上掠過,牙齒也不由得磕碰起來。
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只有憑馬嘶和稀落的蹄聲才能辨明哪里是套上馬的大炮前車和彈藥車,憑點火桿的火光確定哪里擺著大炮。“上帝保佑!”這話一落音,第一輛炮車就轆轆地響起來,接著彈藥車也發(fā)出響聲,整排人馬都出發(fā)了。我們個個脫下帽子,畫了十字。一填入步兵隊伍中的空隙,全排人便站住,等了一刻鐘光景,整個縱隊才集合完畢,長官也出來了。
“我們少了一個士兵,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一個黑魆魆的人影走到我跟前說。我從聲音上聽出,這是我們排里的炮兵軍士馬克西莫夫。
“少了誰?”
“少了維侖楚克。套車的時候他還在這里,我看見過,可現(xiàn)在不見了?!?/p>
估計縱隊還不會立刻出發(fā),我們決定派安東諾夫上等兵去找尋維侖楚克。不多一會兒,黑暗中有幾個騎馬的人從我們身邊跑過:這是長官同他的隨從。接著,縱隊的頭動了,隨后我們也起步了,可是還不見安東諾夫和維侖楚克。但不等我們走上一百步,他們就趕上來了。
“他在哪兒?”我問安東諾夫。
“在停炮場里睡覺?!?/p>
“什么,他喝醉了?”
“沒有。”
“那他怎么會睡著?”
“我不知道?!?/p>
在這靜悄悄的黑暗中,我們慢吞吞地在沒有耕過也未積雪的田野上行進,大炮輪子壓得低矮的灌木颯颯作響。這樣大約走了三小時光景。在涉過一條雖然不深、但卻非常湍急的溪流之后,我們終于奉命休息。從先頭部隊那邊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槍聲。這些槍聲,也像往常那樣,使大家聽了格外興奮。部隊仿佛蘇醒過來了:行列里響起了說話聲、走動聲和笑聲。士兵們有的在角力,有的在兩腳交替地跳躍,有的在嚼面包干,有的把槍托起又放下來消磨時間。這時候,東方的迷霧開始發(fā)白,濕氣越來越重,周圍的景色也漸漸從黑暗中顯露出來。我已經(jīng)能看清綠色的炮架和彈藥車、蒙了霧氣的銅炮、士兵們的身體(他們的每一細小部分我都十分熟悉)、一匹匹棗紅馬,以及步兵的行列和他們閃閃發(fā)亮的刺刀、背囊、步槍通條和掛在背后的鍋子。
一會兒,我們繼續(xù)前進,在沒有道路的野地走了幾百步,就給我們指定了地點。右邊望得見一條曲折的河流的陡岸,以及韃靼人墓地上一根根高聳的木柱;左邊和前面,通過迷霧可以看見一條黑色的長帶。我們的排從前車上卸下大炮。等掩護我們的八連架好槍,營里其余的士兵就扛著槍,拿著斧頭,走進樹林里。
不到五分鐘,一堆堆篝火就在四下里噼啪作響,冒起濃煙。士兵們都散開來,用手和腳扇火,拖來樹枝和木塊。于是樹林里就響起了幾百把斧頭砍伐和樹木倒下的聲音。
炮兵懷著跟步兵競賽的心情升起篝火。雖然火已經(jīng)燒得很旺,兩步之內(nèi)不能接近,士兵們拿來蓋在火上的冰凍枝條,在火中咝咝地滴著水,冒出黑色的濃煙,底下的木頭已經(jīng)燒成了炭,火堆周圍的白色枯草也都燒光,士兵們還是不滿足,他們又把一大塊一大塊的木頭扔在篝火里,拿野草塞在底下,把火堆扇得越來越旺。
當(dāng)我走近火堆去點火抽煙時,一向熱心的維侖楚克這會兒好像犯了什么過錯,比誰都賣力地弄著火堆,特別討好地赤手從火堆中心抓出一塊炭來,從這只手拋到那只手,拋了兩三下,又把它扔在地上。
“你拿根樹枝來點吧,”一個士兵說?!澳酶c火桿來,弟兄們!”另一個士兵說。我終于不要維侖楚克的幫助點著了煙卷。維侖楚克本想再用手去抓炭,這會兒他把燒痛的手指在外套后襟上擦了擦,接著大概又想做些什么吧,他抓起一大段法國梧桐,用力把它拋在火堆上。最后,他覺得可以休息一下了,就湊近火堆,敞開像斗篷一樣只扣一個扣子的外套,叉開兩腿,伸出他那雙又大又黑的手,微微撇著嘴,瞇起眼睛。
“唉,我把煙斗給忘了。真倒霉,弟兄們!”他沉默了一會兒,并不對著什么人,隨便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