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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子房記分員筆記

這是夜里兩三點鐘的事。老爺先生們正在打彈子。在場的有:大客人(我們這樣稱呼他)、公爵(他總是跟他同進同出)、留小胡子的老爺、個兒矮小的驃騎兵、當過戲子的奧利維,還有潘。人數相當多。

大客人正在跟公爵打彈子。我拿著記分器在彈子臺周圍走來走去,算著分數:九比四十八啦,十二比四十八啦。誰都知道,干我們彈子房記分員這一行的,有多苦哇:往往整天吃不上一口東西,一連兩晚不睡覺,可是你還得拉開嗓子報分數,不斷地把球從網兜里掏出來。我一邊計分,一邊向周圍張望。忽然門里進來一位陌生的老爺,他看了看,就一屁股坐在長沙發上。好哇。

“這是誰呀?我是說,什么身份?”我心里琢磨著。

他衣著很干凈,干凈極啦,從頭到腳都是嶄新的:格子花呢的西裝褲、時式的短上裝、絲絨背心,外加一條金鏈子,鏈子上掛滿各種小玩意兒。

衣著固然干凈,人物更為清秀:瘦瘦高高的個兒,頭發向前卷得很時髦,臉色白里透紅。哦,一句話,是個漂亮的哥兒。

誰都知道,干我們這一行的,形形色色的人都見過:有最最體面的人物,也有不少廢料。因此,你雖然做個記分員,可得敷衍各種人,也就是說,遇事得機靈點兒。

我向那老爺打量了一下,但見他悄悄地坐在那兒,跟誰也不熟,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我心里想,要不是個外國人(就說英國人吧),準是個外地來的伯爵。盡管年紀輕輕,可是氣派十足。奧利維坐在他旁邊,甚至把身子閃開一些。

他們打完一盤。大客人輸了,對我嚷道:

“你呀,老是胡報,把分數都算錯了,盡東張西望。”

他罵一通,把桿子一丟,走了。嘿,這人可真怪!通常一個晚上他跟公爵總是五十盧布進出,可是這會兒他輸了一瓶布爾岡紅酒,心里就老大不高興。就是這樣的脾氣!有時候他跟公爵玩到夜里兩點鐘,誰也不把錢放到網兜里去。我就知道兩人都沒有錢了,可他們還要擺闊氣。

“來二十五盧布的行不行?”他說。

“行!”

你要是打個哈欠或者擺錯了彈子(你又不是個石頭人),他就會沖著你的臉把你臭罵一通。

“我們不用籌碼,賭現錢。”他說。

哼,這家伙最叫我受不了。

嗯,好哇。等到大客人一走,公爵就對那陌生的老爺說:

“您肯賞光跟我打一盤嗎?”

“很高興奉陪!”那人回答。

他坐著的那副神氣,簡直像個傻瓜!看上去仿佛滿不在乎,可是一站起來,走到彈子臺旁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膽怯起來。說膽怯也不是膽怯,但看得出來有點心神不寧。不知是穿著新衣服行動不便呢,還是大家的目光使他害怕。他原來那副鎮定模樣不見了。他側著身子走過去,口袋在網兜上鉤住了。他拿白粉擦桿子,失手把白粉掉了。他打進一只彈子,總要向四周瞧瞧,臉漲得通紅。不像公爵那樣。公爵早已打慣了:他拿白粉擦擦桿子,又擦擦手,卷起袖子,勁頭十足地把彈子一個個打進網兜里,盡管他個兒長得小小的。

他們不知打了兩盤還是三盤(我可記不起來),公爵放下桿子說:

“請教貴姓?”

“聶赫留朵夫。”那人回答。

“令尊是不是做過軍長?”公爵問。

“是的。”

這會兒,他們用法語急促地交談起來,我就聽不懂了。多半是提到了雙方的親戚吧。

“再見,”公爵說,“能跟您認識,太高興啦。”

他洗好手,吃東西去了。那陌生人拿著桿子站在彈子臺旁邊,隨便推著彈子。

誰都知道,干我們這一行的,對待新客人越粗暴越好。我就拿起彈子,收拾起來。他漲紅了臉說:

“還可以玩嗎?”

“當然,”我說,“擺著彈子臺,就是讓人玩的。”我嘴里這么說,眼睛卻不向他瞧,又把桿子擺好。

“你高興跟我打嗎?”

“當然,先生!”我說。

我把球擺好。

“鉆桌子好嗎?”

“鉆桌子,這是什么意思?”他問。

“喏,就是這樣,”我說,“您給我半個盧布,我要是輸了,就從彈子臺底下鉆過去。”

顯然,他沒有見過世面,覺得這很可笑,就笑了。

“來吧。”他說。

好哇。我說:

“您先讓我幾分呢?”

“難道你打得比我差嗎?”他說。

“當然啦,我們這兒打得過您的人很少。”我說。

我們就打了起來。他真的自以為是個好手,其實打得糟透了;那個潘坐在那兒,老是說:

“嗐,瞧那個彈子!嗐,瞧這一下子!”

可不是!……他打是在打,可是對分數一竅不通。嗯,照規矩,我輸了第一盤:就從臺子底下爬過去,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這當兒,奧利維和潘都從座位上跳起來,用桿子敲敲說:

“爬得好!再來,再來!”

“再來”什么呀!特別是那個潘,為了半個盧布,別說從彈子臺底下爬過去,就是叫他從藍橋底下爬過去他都干。他卻嚷道:

“爬得好,可是你還沒把灰塵擦干凈呢。”

我記分員彼得魯什卡,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從前叫玖林,可現在是記分員彼得魯什卡了。

當然,我打的時候并沒有拿出真本事來,于是我又輸了一盤。

“先生,我可實在打不過您哪。”我說。

他笑了。后來我贏了三盤(本來他有四十九分,我一分也沒有),我把桿子往彈子臺上一放,說:

“老爺,要不要來加倍或者銷賬啊?”

“加倍或者銷賬,這是什么意思?”他問。

“或者您欠我三個盧布,或者什么也不欠。”我說。

“什么!難道我跟你賭錢嗎?傻瓜!”

他說著臉都紅了。

好哇。他輸了一盤。

“夠了!”他說。

他掏出皮夾子——嶄新的,從英國鋪子里買的,——打開來。我看出他要擺闊了。皮夾子裝得滿滿的,全是一百盧布的鈔票。

“不,這里沒有零錢。”他說。

他從小錢包里掏出三個盧布來。

“給你,”他說,“兩個盧布銷賬,余下的你拿去喝酒吧。”

我恭恭敬敬地道了謝。我看,這可是位漂亮的老爺!為了這樣的老爺,爬爬地板有什么不可以。可惜他不肯賭錢,要不然,我想,我就有路了,嘿,我準能弄他二十個盧布甚至四十個盧布。

潘一看見年輕老爺手頭的錢,就說:“您肯賞光跟我來一盤嗎?您打得真出色啊。”這狐貍說著走了過來。“不,對不起,我沒有工夫。”年輕的老爺說完就走了。

那個潘,鬼才知道他是什么人。有人叫他“潘”,從此就叫上了。他往往成天坐在彈子房里觀望。他被人家打過,罵過,誰也不請他一起玩,他總是自個兒坐著,帶來煙斗抽著。可是彈子打得很利落……這魔鬼!

好哇。聶赫留朵夫第二次又來了,第三次又來了,以后就常常來。早晨來,晚上也來。打三只彈子,打落袋,打三角,全會了。膽子也大了,跟所有的人都熟了,彈子打得老練起來了。當然啰,年輕人,出身好:有錢,誰不尊敬他。只有一次他跟大客人吵了嘴。

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

公爵、大客人、聶赫留朵夫、奧利維等人打落袋。聶赫留朵夫站在火爐邊,在跟人家談話,正好輪到大客人打。當時他已經酒意十足了。他的彈子正好在火爐旁邊,地方很局促,而他卻喜歡拉開架子寬寬敞敞地打。

嗐,不知道是他沒看見聶赫留朵夫呢,還是故意尋釁,他擺開架式使勁打彈子,以致桿子柄啪地一下撞在聶赫留朵夫的胸口上。這可憐的人喔唷叫了一聲。以后怎么樣?那人甚至沒有賠個不是——他就是那么粗!他自顧自走開去,對聶赫留朵夫瞧都不瞧一眼,嘴里還嘟囔著:“都擠在這兒干什么?弄得人家彈子也打不中。別的地方不好去嗎?”

聶赫留朵夫走到他跟前,臉都白了,卻裝得若無其事,彬彬有禮地說:

“先生,您應該先道歉才是:是您把我撞了一下。”

“這會兒我可顧不上道歉,本來該我贏的,現在卻被他打中我的彈子了。”

聶赫留朵夫又對他說:

“您應該道歉。”

“您給我滾開,”大客人說,“干嗎纏住我不放!”他眼睛一直盯住自己的彈子。

聶赫留朵夫走得更近些,抓住他的胳膊,說:

“您太沒禮貌啦,閣下!”

別瞧他身子瘦弱,年紀輕輕,像姑娘一樣容易臉紅,那副神氣倒挺厲害:兩只眼睛直冒火,真像要把人一口吞下去。但大客人是個高大強壯的漢子,聶赫留朵夫哪里比得過他!

“什——么?我沒禮貌!”他說。

他一邊大聲叫嚷,一邊向他揮動胳膊。這當兒,在場的人都趕過來,捉住兩人的胳膊,把他們拉開。

哇啦哇啦吵了好一陣,聶赫留朵夫就說:

“他得讓我滿意,是他侮辱了我!”——這就是說,他要跟他決斗。當然啰,他們是老爺先生,他們有這樣的習慣……沒辦法!……唔,一句話,他們是老爺先生嘛!

“什么滿意不滿意,我才不理他呢!”大客人回答。“他不過是個毛孩子罷了。我真想扯他的耳朵呢。”

“您要是不愿意決斗,那您就不是個上等人。”聶赫留朵夫說著差點兒哭了。

“可你是個毛孩子:我不能生你的氣。”大客人回答。

于是,大家照例把他們分開拉到兩個屋子里。聶赫留朵夫跟公爵很要好。他說:

“看在上帝分上,你去勸勸他,叫他同意跟我決斗。他當時喝醉了,但此刻也許醒了。事情總不能就這么了哇。”

公爵去了。大客人說:

“我跟人決斗過,我也打過仗。我可不愿意跟毛孩子決斗。我不干,就是這樣。”

就這樣,他們談呀談的談了好久,終于住口了;可是從此以后大客人就不再到我們這里來了。

這個人哪,情緒激動的時候,簡直像只好斗的小公雞,氣勢洶洶……我說的是聶赫留朵夫……但在別的時候,頭腦可實在單純。我記得有過這樣的事。

“你家里還有誰呀?”公爵問聶赫留朵夫。

“誰也沒有。”他回答。

“怎么,誰也沒有?”

“不可以嗎?”

“怎么可以呢?”

“我一直就是這樣過日子的,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怎么,就這樣過日子?不可能!”

公爵哈哈大笑,留小胡子的老爺也哈哈大笑。大家都盡情取笑他。

“那你從來沒有干過那種事吧?”

“從來沒有。”

大家都笑得要死。當然,我立刻懂得他們取笑他什么。我就在旁邊瞧著,看他們拿他怎么辦。

“我們現在就去吧!”公爵說。

“不,說什么也不去!”聶赫留朵夫回答。

“嘿,行啦!這太可笑了,”公爵說,“喝點兒酒壯壯膽再去。”

我給他們拿來一瓶香檳酒。他們喝完,就把那漂亮的哥兒帶走了。

他們過了午夜才回來。大家坐下來吃晚飯。人很多,都是些頂好的老爺:阿塔諾夫、拉靖公爵、舒斯塔赫伯爵、米爾卓夫。大家都向聶赫留朵夫道喜,嘲笑他。他們把我叫去了。我看他們全都挺高興。

“你快來給老爺道喜!”他們說。

“道什么喜呀?”我問。

他當時怎么說的?什么“發蒙”還是“啟蒙”,我可記不清楚了。

“恭喜老爺!”我說。

他紅著臉坐在那兒,只是傻笑著。大家都拼命笑。

好哇。后來大家來到彈子房里,個個興致勃勃,只有聶赫留朵夫跟平時不一樣:眼睛渾濁無光,嘴唇抖動,老是打嗝兒,話也說不清楚。顯然,沒有見過世面,這下子可把他打倒了。他走到彈子臺旁邊,臂肘支在臺子上,說道:

“你們覺得開心,我卻覺得傷心。為什么要我干這種事啊!我到死也不能原諒你,公爵,也不能原諒我自己。”

他說著放聲大哭。顯然,他喝醉了,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公爵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

“夠啦,”他說,“小事情嘛!……咱們回家去吧,阿納托里。”

“我哪兒也不去。”他回答。“我為什么要干這種事啊?”

他還是哭個不停。他不肯離開彈子房,就是這樣。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伙子。

從此他就常常到我們這里來。有一次他跟公爵和那個老是跟著公爵的留小胡子的先生一起來。那個留小胡子的先生是個文官還是個退伍軍官,只有天知道。先生們都叫他費陀特。他顴骨很高,相貌難看,但衣著講究,進出馬車。老爺先生們為什么這樣喜歡他,只有天知道。“費陀特!費陀特!”——瞧吧,他們給他吃,給他喝,還替他付賬。真是個十足的騙子!輸錢,他不付賬;贏錢,那是另一回事!大家都罵他,大客人當著我的面打過他,還要跟他決斗……可他還是挽著公爵的胳膊進進出出。

“你沒有我就完蛋。我是費陀特,可不是別的什么人!”他說。

真是個小丑!哼,沒啥了不起的。他們走過來說:

“我們三個人來打落袋。”

“來吧。”

他們開始下三盧布賭注。聶赫留朵夫跟公爵聊著天。

“你瞧,她的腳多美!”

“不,腳算得了什么!她那條辮子才好看呢!”

顯然,他們并不在看打彈子,只是一個勁兒談個沒完。但費陀特很在行,擅長打跟球,而那兩個不是打不中,就是自己落袋。費陀特就贏了他們每人六個盧布。他跟公爵之間怎樣算賬,那只有天知道,因為他們彼此從來不付錢,但聶赫留朵夫卻掏出兩張綠票子交給他。

“不,”費陀特說,“我不拿你的錢。讓我們打常規吧,就是說:加倍或者銷賬。”

我擺好球。費陀特先打,他們就打了起來。聶赫留朵夫想顯顯身手。他又一次錯過機會沒打中,就說:“不,我不想干,這太容易啦!”但費陀特很認真,抓住機會痛擊。不用說,他又贏了一盤,仿佛完全是碰運氣。

“我們再來一盤吧。”他說。

“來吧!”

他又贏了。

“開頭算不了什么,”他說,“我不愿意從你手里贏得太多。還是加倍或者銷賬吧。”

“行。”

不論怎么說,輸掉五十盧布到底有點舍不得。聶赫留朵夫就要求道:“讓我們來加倍或者銷賬吧!”就這樣打下去,越打越輸,總共輸掉了兩百八十盧布。費陀特懂得策略:打常規輸,打加倍就贏。公爵坐在旁邊,看見他們玩得很緊張。

“夠啦!夠啦!”他說。

有什么用!他們的賭注不斷加碼。

最后聶赫留朵夫欠他五百多盧布了。費陀特放下桿子說:

“玩夠了嗎?我累了。”他說。

其實他準備一直打到天亮,只要能把錢贏到手就行……這當然是一種手法。聶赫留朵夫卻越發起勁了:“來吧!來吧!”

“不,”費陀特說,“我真的累了。我們上樓去吧,你到那邊去翻本好了。”

在我們樓上,老爺先生們都在打牌。先是打樸烈費蘭斯,接著就賭起大數目來了。

喏,就從那一天起,費陀特把他的頭都攪昏了。他開始天天到我們這里來。他們總是打上一兩盤彈子之后,就上樓去。

至于他們在樓上干些什么,那只有天知道。聶赫留朵夫可完全換了一個人,總是跟費陀特一吹一唱。原先漂漂亮亮,干干凈凈,頭發卷得整整齊齊,如今哪,早晨還像個樣子,可是一上樓,就變得蓬頭散發,衣服上沾滿絨毛和白粉,兩只手也弄得很臟。

有一次,就是這樣跟公爵一起從樓上下來,臉色蒼白,嘴唇發抖。他們正在爭論什么。

“我不愿意說我(他怎么說的呀?)……說我不大方,他也不該壓我的牌。”他說,“我付了一萬盧布了,在別人面前該小心點兒才是。”

“嗯,夠啦,”公爵說,“犯得著生費陀特的氣嗎?”

“不,”他回答道,“這個我不能忍受。”

“住口!”公爵說,“你怎么能降低身份去跟費陀特之流計較呢!”

“可當時有旁人在場啊。”

“旁人在場有什么關系?”公爵道,“你要不要我叫他馬上來向你道歉?”

“不要。”他說。

他們又講了一陣法國話,我可聽不懂。后來怎么樣?當天晚上他們就同費陀特一起進晚餐,又言歸于好了。

好哇。有一次,他單獨一人走來。

“嗯,你說我打得好嗎?”他問我。

誰都知道,干我們這一行的就是得討好每一個人。我就說“好”。其實啊,好什么呀!他打得很糟,毫無算計。自從他跟費陀特搞在一起之后,打彈子就一直賭錢。原先打彈子,什么也不賭——連吃的東西或者香檳酒都不賭。有時候公爵對他說:

“我們賭一瓶香檳吧!”

“不,”他說,“還是讓我干脆叫他們送一瓶來吧……喂!來一瓶香檳。”

如今他每次都要賭錢。往往整天待在我們這里,不是打彈子,就是上樓。我心里想:為什么好處總是別人得,就是輪不到我呢?我就對他說:

“先生,您怎么好久不跟我打了?”

于是他就跟我打了起來。

我贏了他五個盧布,就對他說:“先生,把這些錢少數下注好嗎?”

他不做聲。不再像以前那樣說“傻瓜”了。我們就一直這樣賭下去。我大約贏了他八十盧布。以后怎么樣?他天天跟我玩。但總要等沒有人才動手。當然啰,他不好意思當著別人的面跟記分員打彈子。有一次他發火了,當時他大約已經欠了我六十盧布。

“你肯全部下注嗎?”他說。

“行!”我回答。

我贏了。

“一百二十對一百二十,怎么樣?”

“行!”我說。

我又贏了。

“二百四十對二百四十,怎么樣?”

“不太多嗎?”我說。

他不做聲。我們打了起來。又是我贏。

“四百八十對四百八十,怎么樣?”

我說:

“先生,我怎么好意思冒犯您呢。賭百把盧布就行了,或者干脆就算了。”

他聽了暴跳如雷。可他平時是個多文靜的人哪!

“我要把你揍個稀爛。”他說,“你要么打下去,要么不打。”

哦,我一看,毫無辦法。

“那就下三百八十盧布吧。”我說。

當然,我這是想輸給他一盤。

我讓了他四十分。他五十二分,我三十六分。他削黃彈,一下子得了十八分,但沒有碰著我的彈子。

我使勁一擊,想使彈子反跳。沒有成功,彈子連撞兩彈,進了袋。又是我贏了。

“聽我說,”他說道,“彼得(他不叫我彼得魯什卡),我此刻不能全數給你,但再過兩個月,就是三千盧布我也付得出。”

他滿臉通紅,連聲音都發抖了。

“好的,先生。”我說。

我就放下桿子。他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滿頭大汗。

“彼得,”他說,“全部下注,來一盤。”

他說著差點兒哭出來。

我說:

“什么?先生,還要打!”

“嗯,來吧!”

他親自把桿子遞給我。我拿起桿子,猛然把彈子往彈子臺上一扔,弄得彈子都跳到地板上:我當然不能不裝裝樣子。我說:

“來吧,先生!”

他心里很焦急,親自去撿彈子。我想:“七百盧布我是拿不到手的,反正我要輸。”我就故意亂打。你瞧怎么著?

“干嗎故意打得這么糟?”他說。

可他自己雙手發抖。等到彈子滾到網兜,他就張開手指,扭歪嘴,把腦袋和雙手直往網兜那兒伸。我就說:

“這可沒有用,先生。”

好哇。等他贏了這一盤,我就說:

“您欠我一百八十盧布和一百五十盤彈子,我要吃晚飯去了。”

我放下桿子走了。

我在門邊一張小桌旁坐下,看他怎么辦?你瞧怎么著?他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滿以為沒有人在看他——便拼命扯著頭發,接著又走來走去,嘴里嘟囔著什么,接著又扯頭發。

這以后我們有七八天沒有看見他。有一次,他來到餐廳,臉色陰沉,卻沒有走進彈子房來。

公爵看見他。

“咱們去打一盤吧!”公爵說。

“不,”他答道,“我再也不打了。”

“得了吧!去吧。”

“不,”他說,“我不去。我去,對您沒好處;我自己也要倒霉。”

這樣他又有十天光景沒有來。有一天過節,他穿著燕尾服來了(顯然是剛做過客),而且待了一整天,一直玩著。第二天又來了,第三天又來了……還是老樣子。我很想再跟他打上幾盤,他卻說:“不,我不跟你打了。至于我欠你的那一百八十盧布,你過一個月來,就可以拿到了。”

好哇。過了一個月,我去找他。

“說實話,沒有,”他說,“你星期四來吧。”

星期四我又去了。他租了一套挺漂亮的房子。

“喂,老爺在家嗎?”我問。

“他在睡覺呢。”仆人回答。

好吧,我就等一下。

他的侍仆是他老家的農奴,一個頭發花白的小老頭,挺老實,一點都不滑頭。這會兒我就跟他聊了起來。

“我們跟老爺在這兒過的是什么日子啊!把人都快給折磨死了,可是在彼得堡這個地方啊,什么名利也搞不到。剛從鄉下來的時候我滿以為,我們將像先老太爺(愿他在天上平安)那樣拜訪拜訪公爵啰,伯爵啰,將軍啰;還以為會在伯爵小姐當中挑個美人兒,有陪嫁的,過上貴族老爺的生活。哪里知道天天就是跑跑酒館飯店,真是糟透了!要知道爾基曉娃公爵夫人是我家老爺的親姑媽,還有伏羅丁采夫公爵是我家老爺的干爹。你以為怎么樣,我家老爺只在圣誕節去過一次,以后就再也沒有上過他們家的門了。就連他們家那些仆人都當著我的面取笑說:‘你家老爺看來不像他爸爸。’我有一次就對他說:‘老爺,您怎么不上姑奶奶家走走哇?她老人家好久沒有見到您,可惦著哪!’他回答道:‘那邊太無聊啦,杰米揚內奇!’

“算了吧!只有在酒館飯店里才能尋歡作樂。要是當個什么差倒也罷了,可他根本不想干,就知道打牌什么的。這些事啊,永遠也不會有什么出息的……唉!我們把自己給毀啦,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給毀啦!……我們從先老太太(愿她在天上平安)手里繼承到一大筆產業,一千多名農奴,價值三十萬盧布的林地。如今全押掉了,樹林賣了,莊稼漢破產了,什么也不剩了。東家不在,誰都知道總管比東家還神氣……他剝掉莊稼漢身上最后一層皮,就是這么回事。他關心什么呢?就知道塞飽口袋,別人餓死他也不管。前不久來了兩個莊稼漢,帶來了整個領地上全體莊稼漢的控訴信。他們說:‘他把莊稼人搞得精光啦。’你說怎么著?我家老爺看完那控訴信,給了莊稼漢每人十個盧布。他說:‘我快回去了。等我一收到錢,還清賬,就回去。’

“可是我們老是欠債,哪里還得清!要知道,總共在這兒過了一個冬天,就花掉了八萬盧布,如今家里可連一個盧布都沒有了!這都是他心腸太好的緣故。哦,這樣老實的老爺,真是沒話說的。他倒霉就倒在這上頭,倒霉得沒有一點兒名堂啊!”

老頭兒說著差點兒哭出來。這老頭兒真可笑。

聶赫留朵夫將近十一點鐘醒來。把我叫了去。

“錢還沒有給我送來,這可不能怪我。”他說。“把門關上。”

我關上了門。

“喏,”他說,“你把表或者鉆石別針拿去抵押。這些東西可以當到一百八十盧布以上,等我收到錢,再去贖回來。”

“行啊,”我說,“先生,既然您沒有錢,那也沒有辦法:把表給我吧。我可以為您效勞。”

我看那只表總值三百盧布。

好哇。我把表當了一百盧布,把當票給了他。

“您只欠我八十盧布了,”我說,“那表就請您自己去贖吧。”

就這樣,至今他還欠我八十盧布呢。

從此他又天天上我們這里來了。我不知道他們彼此之間的賬是怎么算的,只看到他老是跟公爵同進同出。有時跟費陀特一起上樓打牌。他們三人之間也有一本莫名其妙的賬:這個付錢給那個,那個付錢給另外一個,究竟誰欠誰,別人怎么也鬧不清。

他這樣幾乎天天上我們這里來,前后有兩年光景,而他的樣子可變了:他變得大膽了。有時他甚至向我借一個盧布付給馬車夫,可是跟公爵還是下一百盧布的賭注。

他變得面黃肌瘦,神情憂郁。往往一來就先要一杯苦艾酒,吃一客快餐,喝一點葡萄酒,這才變得高興一點。

有一次過謝肉節[16],他在飯前跑來,跟一個驃騎兵打彈子。

“您要不要賭點什么呀?”驃騎兵問他說。

“當然,”他答道,“賭什么呢?”

“一瓶紅葡萄酒怎么樣?”

“行。”

好哇。驃騎兵贏了,他們就去吃飯。他們在桌旁坐下,聶赫留朵夫說:

“西蒙!來一瓶紅葡萄酒,要好好燙一燙!”

西蒙走了,隨即拿來下酒菜,卻沒有酒。

“怎么搞的,”他說,“酒呢?”

西蒙跑掉了,接著端來熱菜。

“拿酒來呀!”他說。

西蒙沒做聲。

“你怎么,瘋了嗎!我們飯都快吃完了,酒還不拿來。有誰拿酒來下甜食的?”

西蒙跑掉了,接著又跑了回來。

他說:“老板有請。”

聶赫留朵夫滿臉通紅,從桌旁跳起來。

“他要干什么?”他說。

老板正好站在門口。

“既然您不把賬還清,我就不能再賒賬給您了。”老板說。

“我不是對您說過,月初還您嗎?”聶赫留朵夫說。

“隨便您怎么說好了,”老板說,“我可不能老是賒給您。我已經丟掉幾萬盧布的欠賬了。”

“哦,別說啦,老兄,”聶赫留朵夫說道,“您可以相信我。快叫人送一瓶酒來,我盡快還您錢就是了。”

說著他跑回飯廳。

“他們請您去有什么事啊?”驃騎兵問道。

“沒什么,”聶赫留朵夫回答。“他有件事求我。”

“現在來一杯暖酒多好哇!”驃騎兵說。

“西蒙,怎么啦?!”

可憐的西蒙跑了出來。還是沒有酒,什么也沒有。真糟糕。聶赫留朵夫離開餐桌,跑到我跟前。

“看在上帝分上,彼得魯什卡,借我六個盧布。”他說。

他氣得臉無人色。

“沒有,先生,”我說,“老實說,您已經欠了我不少了。”

“你現在借我六個盧布,”他說,“過一個星期我還您四十盧布。”

“要是我手頭有錢,”我說,“我也不會不答應您。說實話,沒有。”

你以為怎么樣?他奔出去,咬咬牙,握緊拳頭,像瘋子一樣在走廊里跑來跑去,敲著腦門。

“哦,上帝呀!”他說,“這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再回餐廳,跳上馬車跑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那個驃騎兵說:

“咦,跟我一起吃飯的那位老爺在哪兒啊?”

“他跑了。”他們回答道。

“怎么跑了?他吩咐了什么沒有?”

“什么也沒吩咐,坐上馬車跑了。”

“真是個騙子!”

嗯,我心里想,他這樣丟臉,要好久不來了。不料第二天晚上他又來了。他走進彈子房,隨身帶來一只箱子,他脫掉大衣。

“我們來打一盤。”他說。

他皺著眉頭,怒氣沖沖地瞪著人。

我們打了一盤。

“夠啦,”他說,“你去給我拿筆和紙來,我要寫信。”

我不假思索地拿來一些紙,放在小房間的桌上。

“拿來了,”我說,“先生。”

好哇。他在桌旁坐下。他一邊寫一邊嘴里嘟囔著什么,然后愁眉不展地站起來。

“去瞧瞧,我的馬車來了沒有?”

事情出在謝肉節的星期五。我們那兒一個人也沒有,老爺先生們全赴舞會去了。

我去問馬車來了沒有,剛走到門外。

“彼得魯什卡!彼得魯什卡!”他仿佛害怕什么似的嚷起來。

我轉過身去。一看,他站在那里,臉色白得像紙,眼睛直瞪著我。

“您叫我嗎,先生?”我說。

他不做聲。

“您要什么呀?”我問。

他不做聲。

“哦,對啦!”他說,“我們再打一盤吧。”

好哇。他贏了一盤。

“怎么樣,我打得不錯吧?”他說。

“是啊。”我說。

“可不是。你去看看馬車來了沒有?”他說。

說著他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我不假思索地走到門口。一看,連馬車的影子也沒有,就回到屋里。

我剛走回去,忽然聽見仿佛有人拿桿子重重地敲了一下。我走進彈子房,聞到一種古怪的味兒。

我一看:他躺在地板上,渾身是血,一支手槍落在旁邊。我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的一條腿不斷地抽搐,終于伸直了。接著,他呼嚕呼嚕地喘了一陣子,就這樣斷氣了。

至于他為什么要造這樣的孽,把自己的靈魂給毀掉,那只有天知道了。他只留下一張紙,可是我一點兒也看不懂。

這些老爺先生什么事干不出來呀!……唉,老爺先生們……總之是老爺先生們。

“上帝賜給我做一個人所希望的一切:財富、名聲、智慧、高尚的志向。我卻貪圖享受,糟蹋身上一切美好的東西。

“我并沒有敗壞名譽,沒有遭遇不幸,也沒有干下什么罪行,但我做了比這些更壞的事:我戕害了我的感情,糟蹋了我的智慧和青春。

“我被一張骯臟的網罩住,脫不了身,又無法習慣于這樣的處境。我不斷地墮落,墮落。我感到自己的墮落,卻無法自拔。

“要是我敗壞了名譽,遭遇到不幸,犯下了罪行,那我倒會好受一些:這樣我在絕望中還可拿超凡脫俗聊以自慰。要是我敗壞了名譽,我可以超脫于我們社會的榮譽觀而蔑視它。要是我遭遇到不幸,我可以發發牢騷。要是我犯了罪,我可以用懺悔或者懲罰自己來贖罪。可我只是卑鄙無恥罷了。我知道這一點,卻不能自拔。

“是什么把我給毀了?我身上是不是有著一種強烈的欲望,使我能原諒自己呢?沒有。

“七點、愛司、香檳酒、中間網兜里的黃彈子、擦彈子桿的白粉、灰色鈔票、彩虹色鈔票、紙煙、出賣靈魂的女人——在我的回憶中只有這些東西!

“我終生不會忘記那迷醉無恥的可怕的一刻,它使我猛醒過來。當我看到在我同我原來的志向之間存在著多大的鴻溝時,我大吃一驚。我的頭腦里又出現了青年時期的憧憬和理想。

“原來那么鮮明、那么強烈地充滿我靈魂的關于生命、永恒和上帝的光輝思想在哪里呀?那種溫暖著我的心靈、使我快樂的愛的力量在哪里呀?我對前途的憧憬,對一切美好事物的共鳴,對親戚朋友、對勞動、對榮譽的愛在哪里呀?我的責任心又在哪里呀?

“人家侮辱我,我提出決斗,滿以為這是完全符合高尚的要求的。我需要金錢來滿足自己的放蕩和虛榮,我就毀了上帝托付給我的上千個家庭,還恬不知恥。可我原來是十分懂得這種神圣的責任的。一個無恥之徒說我沒有良心,說我想偷竊,我卻仍舊跟他做朋友,就因為他是個無恥之徒,并且說他不想侮辱我。人家對我說,過清教徒生活太可笑了,于是我就毫不惋惜地把我靈魂的花朵——童貞交給一個出賣靈魂的女人。在我的心靈中,再沒有比摧殘愛情更使我惋惜的了。要知道,我原來是多么善于愛呀!老天爺!在我沒有跟女人發生關系之前,恐怕沒有一個人能愛得像我那樣熱烈!

“要是在開始生活的時候,我能踏上那條由我清醒的理智和天真純潔的感情所開辟的道路,我會變得多么高尚幸福啊!我幾次三番想脫離我這骯臟的生活,走上光明大道。我對自己說,拿出我全部的意志來吧。可是辦不到。當我只剩下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感到手足無措,我害怕孤獨。當我跟別人在一起的時候,我掌握不住自己,忘記了自己的信念,再也聽不見內心的聲音,我又墮落了。

“我終于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我不能自拔了。我不再存這樣的念頭,而只希望忘記一切,可是無法擺脫的悔恨越來越使我坐立不安。這樣我就產生了一個對別人來說可怕、對自己來說可喜的念頭:自殺。

“但在這方面我也是卑鄙無恥的。直到昨天跟驃騎兵鬧了那件丑事之后,我才下定決心來實行這個想法。我身上高尚的東西已蕩然無存了,有的只是虛榮,而出于虛榮,我干了一生中唯一的一件好事。

“我原以為臨死前我的靈魂會高尚一些。我錯了。再過一刻鐘我就不在人間了,可是我的眼光絲毫沒有改變。我還是那樣看,還是那樣聽,還是那樣想;頭腦里的邏輯還是混亂得出奇,各種思想還是遲疑不決和輕率馬虎,這跟人們所能想象的(天知道是什么緣故)思想單一和頭腦清楚是多么矛盾哪。棺材外面將是怎樣的情景,明天在爾基曉娃姑媽家里將怎樣議論我的死訊,這些念頭同樣強烈地縈回在我的頭腦里。

“人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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