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五卷：哈魯穆拉特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2031字
- 2020-07-06 14:28:49
假息票
第一部
1
省稅務(wù)局局長斯莫科夫尼科夫為官清廉，并以此自豪。他是個極端自由派，不僅具有自由主義思想，而且憎恨一切宗教觀念。他認(rèn)為宗教觀念是迷信的殘余。這天他從稅務(wù)局回家，心情惡劣。省長給他寫了一封極其荒唐的信，指摘他行為不端。斯莫科夫尼科夫大為惱怒，立即寫了一封尖刻的回信。
在家里，斯莫科夫尼科夫覺得事事不稱心。
五點還差五分，斯莫科夫尼科夫以為立刻就要開飯，不料飯還沒準(zhǔn)備好。他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里。這時有人敲門。“還有什么鬼上門來？”他心里想，大聲問道：
“誰啊？”
他那個念中學(xué)五年級的十五歲兒子走了進(jìn)來。
“你有什么事？”
“今天是一號。”
“什么？要錢？”
父親規(guī)定每月一號給兒子三盧布零花錢。斯莫科夫尼科夫皺起眉頭，掏出皮夾子，找了找，取出一張兩盧布半息票，又摸出一個五十戈比的銀幣。兒子不做聲，也沒接受。
“爸爸，請你再預(yù)支給我一點。”
“什么？”
“我本不應(yīng)該求你，可是我借了錢，還起過誓，答應(yīng)還給人家。我是個規(guī)矩人，不能……我還需要三盧布，以后我真的不會再求你了……不是不求你，而是……爸爸，請你答應(yīng)我。”
“我不是對你說過嗎……”
“爸爸，就這一次……”
“你每月拿三盧布零花錢還嫌少。我在你的年紀(jì)都還沒有五十戈比呢。”
“現(xiàn)在，我的同學(xué)都拿得比我多，彼得羅夫·伊凡尼茨基每月拿到五十盧布。”
“我對你說，你要是這么過，將來準(zhǔn)會成為騙子的。我說過。”
“您說過有什么用。您永遠(yuǎn)不了解我的處境，我只好成為無賴了。您滿意了吧。”
“滾出去，二流子！滾！”
斯莫科夫尼科夫霍地跳起來，向兒子撲去。
“滾！我揍你。”
兒子又害怕又憤怒，但憤怒超過害怕。他低下頭，快步向門口走去。斯莫科夫尼科夫不想揍兒子，但他覺得出出氣痛快，就在兒子后面又大聲罵了好一陣。
使女報告午飯準(zhǔn)備好了，斯莫科夫尼科夫站起身來。
“總算好了，”他說，“我可已經(jīng)不想吃了。”
他愁眉不展，走去吃午飯。
吃飯時，妻子同他說話，但他只怒氣沖沖地回答一兩句，妻子也就不做聲了。兒子眼睛只望著盤子，也不做聲。他們默默地吃飯，默默地站起來走開。
飯后，中學(xué)生回到自己房間里，從口袋里摸出息票和零錢，扔在桌上，然后脫去校服，穿上上裝。他先拿起封面破舊的拉丁文文法，然后鎖上門，伸手把桌上的錢掃進(jìn)抽屜，從抽屜里取出卷煙紙筒，裝上煙草，再用棉花堵住，抽起煙來。
他坐著學(xué)習(xí)文法和筆記有兩小時光景，但一點也沒學(xué)進(jìn)去，然后站起來，腳步沉重地在房間里踱步，回想著同父親的沖突。他歷歷在目地回想著父親罵他的話，尤其是父親那張兇惡的臉，仿佛此刻他就在眼前。“二流子，我揍你！”他越想越生父親的氣。他記起父親對他說：“我看你準(zhǔn)會變成個騙子。你要放明白。”他想：“如果這樣，我準(zhǔn)會變成個騙子。他倒高興。他忘記他也有過年輕的時候。哼，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只不過去看了一次戲。我沒有錢，向彼嘉·格魯歇茨基借了一點。這有什么錯？換了別人還會同情我，問個明白，可他就知道罵人，只顧自己。只要他少了什么，就會向全家人大嚷大叫，還罵我是騙子手。哼，雖說他是父親，我可不喜歡他。我不知道別人怎樣，可我不喜歡他。”
使女敲了敲門。她拿來一張紙條。
“吩咐要立刻回信。”
紙條上寫著：
格魯歇茨基
米嘉想：“真是沒想到。這頭豬。你就不能等一等嗎？讓我再試試。”
米嘉去找母親。這是最后的希望。他母親心地善良，不會拒絕的。本來她很可能幫他的忙，但今天她因兩歲的小兒子彼嘉生病，心里焦急。米嘉來吵鬧，她大為生氣，一口拒絕了他的要求。
他低聲嘀咕著，走了出去。她可憐兒子，叫他回來。
“等一下，米嘉，”她說，“我手頭沒有，但明天就能弄到。”
但米嘉心里還在恨父親。
“我今天就需要，干嗎要拖到明天？好吧，我去向同學(xué)借。”
他走出去，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
“沒有別的辦法，他教我把表當(dāng)了。”他摸摸口袋里的表，想。
米嘉從抽屜里拿出息票和零錢，穿上外套，去找馬興。
2
馬興是個留小胡子的中學(xué)生。他打牌，玩女人，手里總有錢。他同姨媽住在一起。米嘉知道馬興這小子不好，但同他在一起，米嘉總是不由自主地服從他。這天馬興在家，正準(zhǔn)備去看戲。他骯臟的房間里散發(fā)著香皂和花露水的氣味。
“老弟，這可真是太糟了，”米嘉告訴他自己的苦惱，給他看息票和五十戈比，并說他需要九盧布。“可以當(dāng)表，也可以用更好的辦法。”馬興擠擠一只眼睛說。
“什么是更好的辦法？”
“很簡單，”馬興拿起息票。“只要在二盧布五十戈比前加一個一，不就成了十二盧布五十戈比嗎。”
“難道有這樣的事嗎？”
“當(dāng)然，一千盧布的息票也可以加。我就做過這樣的息票。”
“恐怕不行吧？”
“那有什么，來不來？”馬興說，拿起羽筆，用左手一個手指撫平息票。
“這可不好。”
“廢話。”
“真的，”米嘉想，他又記起父親罵他騙子的話，“這下我真的要變成騙子了。”他瞧了瞧馬興的臉。馬興對他望望，若無其事地微笑著。
“那么，來不來？”
“來。”
馬興小心翼翼地在息票上加一個“1”字。
“好了，現(xiàn)在咱們上鋪子去。這里轉(zhuǎn)角有一家照相器材店。我正好需要一個小鏡框，放這張照片。”
他掏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大眼睛、頭發(fā)蓬松、胸脯高聳的姑娘。
“這姑娘怎么樣？啊？”
“不錯，不錯。當(dāng)然……”
“很簡單。我們?nèi)グ伞！?/p>
馬興穿上衣服。他們一起走了出去。
3
照相器材店的門鈴響了。兩個中學(xué)生走了進(jìn)去，他們環(huán)顧店堂，里面沒有顧客，只有一些放照相器材的貨架和玻璃柜臺。從后面門里走出一個相貌難看但很和氣的女人。她站在柜臺后面，問他們要什么。
“要一個好的小鏡框，太太。”
“要什么價錢的？”太太麻利地彎曲戴露指手套的手（她的指關(guān)節(jié)腫大），指指各種不同式樣的鏡框。“這種五十戈比一個，這種貴一點。喏，這種很好看，款式新，每個一盧布二十戈比。”
“好，就給我這個吧。能不能便宜點？算一個盧布吧。”
“我們這兒不討價還價。”太太莊重地說。
“好，就這樣吧。”馬興說，把息票放在柜臺上。
“給我一個小鏡框和找頭，但要快一點。我們要去看戲。可不能遲到。”
“你們來得及的。”太太說，用她那雙近視眼察看著息票。
“嵌在這個鏡框里很美。是嗎？”馬興對米嘉說。
“你沒有別的錢嗎？”老板娘問。
“真糟糕，沒有。是父親給我的，得把它兌開來。”
“難道您真的沒有一盧布二十戈比嗎？”
“只有五十戈比。怎么，難道您怕我們拿假息票騙您嗎？”
“不，我無所謂。”
“那么您還給我吧。我們會兌開來。”
“那么該給您多少啊？”
“哦，十一盧布多一些。”
老板娘嗒嗒嗒打了打算盤，拉開抽屜，取出十盧布紙幣，一手抖動硬幣，數(shù)出六枚二十戈比硬幣和兩枚五戈比硬幣。
“請您包一包。”馬興不慌不忙地接了錢說。
“這就給您包。”
老板娘包好小鏡框，再用繩子扎住。
直到他們走出店堂，門上的鈴響了響，米嘉才松了一口氣。他們來到街上。
“喏，給您十個盧布，這些給我。我會還你的。”
馬興去了劇院，米嘉則到格魯歇茨基那兒去還錢。
4
兩個中學(xué)生走后一小時，商店老板回家來，開始點算今天的營業(yè)款。
“哼，傻婆娘！真是個傻婆娘，”他看見息票，立刻發(fā)現(xiàn)涂改的地方，對妻子嚷道，“你干嗎收息票？”
“你自己，熱尼亞，上次不是當(dāng)著我的面也收過十二盧布的息票嗎？”妻子又委屈又傷心，差點哭出來。“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欺騙我？”她說，“都是中學(xué)生。兩個漂亮的青年，看上去挺體面的。”
“你這個體面的傻婆娘，”丈夫一面算賬，一面繼續(xù)罵，“我一拿起息票，就看出上面加過字了。可你啊，這把年紀(jì)了，還盡欣賞中學(xué)生的臉蛋。”
這下子妻子忍不住，也發(fā)起火來。
“虧你是個男子漢！只知道責(zé)怪別人，自己打牌輸?shù)粑迨谋R布倒無所謂。”
“我可是另一回事。”
“我真不想跟你說話。”妻子說著，走到自己房間里，回想當(dāng)年家里反對她嫁給他，認(rèn)為他的地位比她低得多，只有她一人堅持這門親事。她想到她那個死去的孩子，丈夫?qū)@事無動于衷。于是又想到要是他死了，那該多好。但一想到這點，她對自己這種感情感到害怕，就匆匆穿上衣服走了。她丈夫回到家里，妻子已不在。她沒等丈夫回來，就穿戴整齊，獨自到熟識的法語教師家去。今晚他邀請他們參加晚會。
5
法語教師是個俄籍波蘭人，他在家舉行有甜點心的豐盛茶會。吃完茶點，大家分幾桌坐下來打文特牌。
照相器材店老板娘同主人、一位軍官和一個戴假發(fā)的耳聾太太（她是樂器店老板的遺孀，酷愛打牌，而且打得很好）坐一桌。照相器材店老板娘牌運很好。她兩次都是得大滿貫。她旁邊放著一盤子葡萄和梨，她心里樂滋滋的。
“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怎么不來？”女主人從另一桌問。“我們把他定為第五個。”
“他準(zhǔn)是一心在算賬，”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的妻子說，“今天他在算食物賬、木柴賬。”
她想起剛才同丈夫的爭吵，皺起眉頭，氣得那戴露指手套的雙手直發(fā)抖。
“說到葉夫蓋尼，葉夫蓋尼就到，”男主人對走進(jìn)來的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說。“您怎么遲到了？”
“事情太多了，”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搓搓手，快樂地說。使妻子驚訝的是，他走到她跟前說：
“告訴你，我把那息票脫手了。”
“真的嗎？”
“真的，我付給賣木柴的莊稼漢了。”
于是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怒氣沖沖地給大家講了兩個不要臉的中學(xué)生怎樣愚弄了他的妻子，他妻子又補(bǔ)充了詳細(xì)經(jīng)過。
“好吧，現(xiàn)在干我們的正事。”他說著，坐到桌旁，正好輪到他洗牌。
6
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確實把息票給了莊稼漢伊凡·米隆諾夫作為柴錢。
伊凡·米隆諾夫從木柴場買進(jìn)一方[52]木柴，拿到城里零賣。他把這一方木柴分成五攤，每攤的價錢相當(dāng)于木柴場四分之一方的價錢。在這個倒霉的日子，伊凡·米隆諾夫一早裝了八分之一方木柴出門，很快就賣光了。他又裝上八分之一方去賣，但直到晚上都沒有人來買。他遇到的都是精明的城里居民，他們知道莊稼漢賣柴往往做手腳，都不相信他，盡管他再三說木柴是從鄉(xiāng)下運來的。他饑腸轆轆，身上穿著破舊的短襖和外套。傍晚天氣冷到攝氏零下二十度。那匹老馬站住不肯走，他卻毫不憐惜它，因為已準(zhǔn)備賣給獸皮販子了。因此，當(dāng)伊凡·米隆諾夫遇見從煙草店回家的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時，他甚至準(zhǔn)備虧本把木柴賣給他。
“您買吧，老爺，我便宜賣給您。我的馬走不動了。”
“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從鄉(xiāng)下來。自己的木柴，很好，很干。”
“我們知道你們這些人。那么，你要多少錢？”
伊凡·米隆諾夫先討價，再減價，最后成交了。
“這價錢只給您一個人，老爺，因為路近。”他說。
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沒多還價，因為想到可以把息票脫手而高興。伊凡·米隆諾夫自己勉強(qiáng)拉車，把木柴拉進(jìn)院子，卸到板棚里。管院人不在。伊凡·米隆諾夫接受息票起初有點猶豫，但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再三說服他，并且現(xiàn)出一副十分威嚴(yán)的樣子，使他接受了息票。
伊凡·米隆諾夫從后門走到下房，畫了個十字，化開胡子上的冰溜，解開上衣，掏出皮夾子，從中取出八盧布五十戈比作為找頭，折好息票，放進(jìn)皮夾子里。
伊凡·米隆諾夫照例向老爺?shù)懒酥x，用鞭子柄（不是鞭子）狠打勉強(qiáng)挪動四腳、身上掛滿霜花、即將倒斃的老馬，把空車趕到酒店。
伊凡·米隆諾夫在酒店里要了八戈比酒和茶，身子感到暖和，甚至出了汗。他心情十分愉快，跟同桌的一個管院人交談。他同他閑聊，把自己的情況全都講給他聽。他說他是從華西列夫斯基鄉(xiāng)來的，離城十二俄里；說他同父親和兄弟分了家，現(xiàn)在同妻子和兩個孩子住在一起，大兒子剛進(jìn)學(xué)校，還不能幫助家庭。他說，他現(xiàn)在待在這里，明天就將到馬市去把他的老馬賣掉，如果碰巧，再買一匹新馬。他說，他現(xiàn)在積了二十四盧布，一半是息票。他掏出息票給管院人看。管院人不識字，但說他曾為居戶換過這種錢，說錢是好的，但也有假的，因此勸他交給賬臺檢驗一下。伊凡·米隆諾夫拿它付給跑堂的，叫他找錢來，但跑堂的沒拿找頭來，而那個紅光滿面的禿頭掌柜卻用胖手拿著息票走過來。
“您的錢不能用。”他指指息票說，但沒把息票還給他。
“錢不會錯，是一位老爺給我的。”
“錢真的不好，是假的。”
“是假的，那就還給我。”
“不，老弟，得教訓(xùn)教訓(xùn)你們這些家伙。你同那騙子一起偽造息票。”
“把錢還給我，你憑什么不還我？”
“西多爾！去叫警察來。”酒店老板對跑堂的說。
伊凡·米隆諾夫喝醉了。他一喝醉就失去理智。他抓住掌柜的領(lǐng)子，叫道：
“還給我，我去找老爺。我知道他在哪兒。”
掌柜的掙脫伊凡·米隆諾夫，他的襯衫被撕破了。
“哼，你竟敢這樣。把他抓起來。”
跑堂的抓住伊凡·米隆諾夫。這時警察來了。警察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刻作出決定：
“上局里去。”
警察把息票放到自己的皮夾子里，連馬一起把伊凡·米隆諾夫帶到警察局。
7
伊凡·米隆諾夫在警察局里同酒鬼和小偷一起過了一夜。直到將近中午他才被叫去見警察局長。警察局長對他進(jìn)行了一番審訊，派警察去傳照相器材店老板。伊凡·米隆諾夫記得那條街道和房子。
警察傳來老板，給他看息票和伊凡·米隆諾夫。伊凡·米隆諾夫斷定就是這個老爺給了他息票，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先是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然后板起臉說：
“你準(zhǔn)是瘋了。我第一次見到他。”
“老爺，罪過啊，我們都是凡人，都要死的。”伊凡·米隆諾夫說。
“他這是怎么啦？你準(zhǔn)是睡糊涂了。你賣給別的人了，”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說。“等一下，讓我去問問妻子，她昨天有沒有買過木柴。”
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走了。他立刻叫來看院子的華西里（華西里是個漂亮、強(qiáng)壯、機(jī)靈和樂天的花花公子），對他說，要是有人問他最近一次木柴是從哪兒買的，就說是從木柴場買的，沒向莊稼人買過木柴。
“不然那個莊稼人會說我給了他一張假息票。莊稼人糊涂，天知道他在說些什么，你可是個明白人。你就說，木柴我們一向是從木柴場買的。這是我給你買上裝的，我早就想給你了。”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添加說，給了看院人五盧布。
華西里拿了錢，看到鈔票眼睛一亮，然后瞧瞧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的臉，抖了抖頭發(fā)，微微一笑。
“當(dāng)然，老百姓糊涂，沒有文化。您不用擔(dān)心。我知道該怎么說。”
不管伊凡·米隆諾夫多少次含淚請求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承認(rèn)那息票是他的，并要看院人證實他的話，但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和看院人都一口咬定：他們從未買過車子送上門的木柴。于是警察就把伊凡·米隆諾夫帶回警察局，告他涂改息票。
聽從同他關(guān)押在一起的醉酒的文書的勸告，伊凡·米隆諾夫給了警察局長五盧布，才出了拘留所。他失去了息票，身上只剩七盧布，可昨天他還有二十五盧布呢。伊凡·米隆諾夫從七盧布中取出三盧布喝了酒，喝得酩酊大醉，頭破血流回到妻子那兒。
妻子懷孕即將分娩，身體有病。她破口大罵丈夫，他推了她一下，她就動手打他。他不再理他，伏在床上放聲大哭。
直到第二天早晨，妻子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相信丈夫的話，咒罵欺騙她家伊凡的老爺是強(qiáng)盜，罵了好半天。伊凡清醒過來，記起昨天同他一起喝酒的老師傅的話，決定去找律師申訴。
8
律師接受了這個案件，主要不是為了他能得到多少錢，而是因為相信伊凡是個規(guī)矩人，對有人恬不知恥地欺騙莊稼人感到氣憤。
原告和被告都出庭，看院人華西里也作為證人，被傳喚。庭上又重復(fù)了原來的對話。伊凡·米隆諾夫提到上帝，提到人都是要死的。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雖然意識到自己行為的卑鄙和危險，感到良心受折磨，但他現(xiàn)在不能改口，繼續(xù)故作鎮(zhèn)定，矢口否認(rèn)。
看院人華西里又得到十個盧布，就鎮(zhèn)靜地含笑證明他從未見到過伊凡·米隆諾夫。當(dāng)他被領(lǐng)去起誓時，他雖然心虛，但還是故作鎮(zhèn)定，重復(fù)老司祭的誓言，向十字架和《福音書》起誓，他將完全說實話。
結(jié)果法官駁回伊凡·米隆諾夫的訴訟，還要罰他五盧布訴訟費，但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慷慨地免了他這筆費用。在釋放伊凡·米隆諾夫時，法官教訓(xùn)他以后對有聲望的人起訴要慎重，他還應(yīng)感激人家不要他付訴訟費，也不告他誹謗罪，不然他還得因此坐三個月牢。
“衷心感謝。”伊凡·米隆諾夫說，他搖搖頭，嘆著氣，走出法庭。
這件事對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和看院人華西里來說似乎了結(jié)得很順利，但這只是事情的表面，真正發(fā)生的情況誰也沒看到，這可比人們看到的要重要得多。
華西里從鄉(xiāng)下移居城里已是第三個年頭。他寄給父親的錢一年比一年少，自己也不娶妻，覺得他不需要結(jié)婚。他在城里有許多妻子，要多少有多少，而且不像他那個丑婆娘。華西里一年比一年淡忘鄉(xiāng)下規(guī)矩，一年比一年適應(yīng)城里的生活。鄉(xiāng)下什么都是粗魯、愚昧、貧窮、畸形，而城里則一切都是高雅、優(yōu)美、潔凈、富裕，一切都有條不紊。他越來越相信，鄉(xiāng)下人像林中野獸一樣糊里糊涂地過日子，而城里人過的才是真正人的生活。他閱讀優(yōu)秀作家的作品、小說，還到民眾館去觀看演出。鄉(xiāng)下連做夢也看不到這些東西。鄉(xiāng)下老人說：同妻子過合法生活，勤勞動，不暴食，不講究穿著。可是城里人聰明，有學(xué)問，懂得真正的法律，生活過得自在。一切都很好。提到息票的事，華西里絕不相信，老爺們生活沒有法律。他始終認(rèn)為他們有他們的法律，但他不知道。不過，那件有關(guān)息票的事，主要是他那心口不一的誓言并沒有產(chǎn)生什么不良后果（盡管他心里還是有點害怕，而且他又得到了十個盧布）。他完全相信法律是沒有的，只要自己過得開心就是了。以前他這樣生活，今后還將繼續(xù)這樣生活。起初，他只利用替居民買東西弄到點好處，但這些錢不夠他全部開銷。于是他一有機(jī)會就偷竊居民的錢和貴重物品，還偷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的錢包。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揭露他，但沒把他送交法庭，只是把他解雇了。
華西里不想回家，他留在莫斯科和情婦住在一起，同時找尋工作。他找到了一個報酬菲薄的差事，給小店老板打掃院子。華西里開始工作，但第二個月就偷竊了袋子。主人二話沒說，把華西里打了一頓，然后把他攆走。以后他再也沒找到工作，錢花光了，就典當(dāng)衣服，最后只剩下身上的破上裝、褲子和鞋。情婦拋棄了他。不過，華西里并沒失去開朗快樂的心情，到了春天，他就步行回家。
9
彼得·斯文提茨基長得矮壯結(jié)實，戴一副黑眼鏡（他有眼疾，有可能完全失明），照例天沒亮就起身，喝了一杯茶，穿上袖口鑲羔皮的短大衣，便去料理家務(wù)。
彼得·斯文提茨基原是海關(guān)官員，在那里掙了一萬八千盧布。十二年前，他退休了，但并非完全出于自愿。他向一個蕩盡家產(chǎn)的地主少爺買了一座莊園。彼得·斯文提茨基還在工作時就已結(jié)了婚。他妻子是個舊貴族出身的窮孤女，長得高大健美，但沒生過孩子。彼得·斯文提茨基不論干什么都嚴(yán)格認(rèn)真，一絲不茍。他對農(nóng)業(yè)原來一竅不通（他是波蘭小貴族的兒子），但他埋頭苦干，使一座擁有三百俄畝土地的破產(chǎn)田莊十年后成為模范莊園。他所有的建筑物，從住宅到糧倉和消防龍頭棚，都很堅固結(jié)實，上面蓋著鐵皮屋頂，經(jīng)常油漆一新。工具棚里整整齊齊地擺著大車、木犁、鐵犁和耙。輓具都涂上油。馬不高大，全是本地種馬場產(chǎn)的黑鬃黃馬，膘肥體壯，像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一樣。脫粒機(jī)在有屋頂?shù)膫}房里運轉(zhuǎn)，飼料放在飼料棚里，糞水流進(jìn)石砌的坑里。奶牛也是本地養(yǎng)殖場的種，個兒不大，但產(chǎn)乳量很高。豬是英國種。養(yǎng)雞場里飼養(yǎng)著產(chǎn)蛋率很高的母雞。果園棚子都涂上油漆，里面種滿果樹。到處都很整齊清潔，有條不紊。彼得·斯文提茨基對自己的莊園十分滿意，他引以自豪的是，他取得這一切不是靠榨取農(nóng)民，而是靠待他們公平合理。在貴族中，他的觀點是中庸的甚至是自由主義而不是保守的，在農(nóng)奴主面前他總是袒護(hù)老百姓。“你待他們好，他們也會待你好。”不錯，他不放過工人的疏忽和過錯，有時也推搡他們，要他們干活，不過，工人們的宿舍和伙食都是極好的，工資也準(zhǔn)時支付，逢年過節(jié)還送酒給他們喝。
彼得·斯文提茨基小心翼翼地踩著融化的雪（這是2月），經(jīng)過役畜廄向工人居住的小屋走去。天色還很暗，因為有霧天顯得更黑，但工人宿舍的窗子里已露出燈光。工人們正在起床。他想去催促他們：根據(jù)派工單他們得駕一輛六套馬車去小樹林里運最后一批木柴。
“這是怎么回事？”他看見馬廄門開著，想。
“喂，有人嗎？”
沒有人答應(yīng)。彼得·斯文提茨基走進(jìn)馬廄。
“喂，有人嗎？”
沒有人答應(yīng)。馬廄里很暗，腳下軟綿綿的，還聞到馬糞味兒。門右邊棚子里站著兩匹年輕的黑鬃黃馬。彼得·斯文提茨基伸手一摸，里面是空的。他用腳踢踢，以為馬也許躺著，可是什么也沒踢到。“他們把馬牽到哪兒去啦？”他想。也沒有套車，雪橇仍在外邊。彼得·斯文提茨基走到門外，大聲叫道：
“喂，斯吉邦！”
斯吉邦是個老工人。他正好從工房里出來。
“噢！”斯吉邦快樂地答應(yīng)。“是您嗎，斯文提茨基老爺？工人們馬上就來。”
“你們的馬廄怎么開著？”
“馬廄？我不知道。喂，普羅施卡，拿燈來！”
普羅施卡拿著風(fēng)燈跑來。他們走進(jìn)馬廄。斯吉邦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小偷來過了，斯文提茨基老爺。鎖被砸了。”
“你在胡說吧？”
“偷走了，這些強(qiáng)盜。瑪施卡沒有了，‘鷹’沒有了。‘鷹’還在這兒。‘花斑’沒有了。‘美男子’沒有了。”
丟了三匹馬，彼得·斯文提茨基什么也沒說。
他皺緊眉頭，痛苦地喘著氣。
“哼，被我碰上了！是誰看守的？”
“彼吉卡。彼吉卡睡糊涂了。”
彼得·斯文提茨基報了警。他去找警察局長，找地方行政官，又派家人分頭去找馬，但始終沒有找到。
“老百姓壞透了！”彼得·斯文提茨基說，“竟干出這樣的事來！難道我沒給過他們好處嗎？你們等著吧。強(qiáng)盜，都是強(qiáng)盜。今后我再也不會這樣對待你們了。”
10
三匹黑鬃黃馬已經(jīng)各有去處。瑪施卡以十八盧布被賣給吉卜賽人，花斑已被牽到四十俄里外換掉，“美男子”被趕出去宰了，它的皮賣了三個盧布。這些事都是伊凡·米隆諾夫領(lǐng)頭干的。他在彼得·斯文提茨基那里干過活，知道彼得·斯文提茨基的規(guī)矩，決心要弄回自己的錢，就干了這些事。
自從發(fā)生假息票一事后，伊凡·米隆諾夫一直喝酒，要不是妻子把馬具、衣服和一切可以換酒喝的東西藏好，他會把家里的東西喝個精光。在酒喝得醉醺醺的時候，伊凡·米隆諾夫不僅總是想到自己的委屈，而且想到那些老爺先生，他們就是靠榨取我們的血汗過日子的。有一天，伊凡·米隆諾夫跟波多爾斯克幾個農(nóng)民一起喝酒。那些農(nóng)民喝醉了酒，一路上講給他聽，他們怎樣從一個農(nóng)民家里牽走了馬。伊凡·米隆諾夫就罵盜馬賊欺侮了農(nóng)民。“這是罪孽，”他說，“農(nóng)民的馬就是他的兄弟，可你弄得他破產(chǎn)。要偷就偷老爺們的馬。那些狗東西才罪有應(yīng)得。”他們談得起勁，波多爾斯克農(nóng)民講給他聽，他們怎樣狡猾地牽走老爺家的馬。要知道路徑，非有內(nèi)線不可。于是伊凡·米隆諾夫想起了斯文提茨基。他在他那里當(dāng)過長工，想起斯文提茨基算工資時為折斷車軸扣掉他一個半盧布，想起他使用過的兩匹黑鬃黃馬。
伊凡·米隆諾夫到斯文提茨基家去，裝作想當(dāng)雇工，其實是想觀察地形。他知道那里沒有看守，馬都關(guān)在單間馬廄里。他就領(lǐng)了幾個小偷去作案。
伊凡·米隆諾夫跟波多爾斯克農(nóng)民分了贓，拿了五個盧布回家。回到家里沒事可干，因為沒有了馬。從此伊凡·米隆諾夫就跟盜馬賊和吉卜賽人勾結(jié)在一起。
11
彼得·斯文提茨基竭力想找到小偷。沒有內(nèi)線是不可能作案的。因此他開始懷疑家里人，他先查問那天夜里誰不在家。結(jié)果查出普羅施卡那天夜里不在家。普羅施卡是一個漂亮機(jī)靈的小伙子，剛從軍隊復(fù)員回來。彼得·斯文提茨基常帶他出門，讓他趕車。區(qū)警察局局長是彼得·斯文提茨基的朋友，彼得·斯文提茨基還認(rèn)識縣警察局局長、首席貴族、地方行政長官和偵查員。所有這些人常去他家參加命名日酒宴，品嘗他家美味的果子酒和各種腌蘑菇。他們都很同情他，竭力幫助他。
“瞧您還庇護(hù)莊稼漢，”區(qū)警察局局長說，“我說句實話，他們比畜生都不如。不使用鞭子和棍子你對他們就毫無辦法，那么，您說的普羅施卡就是給您當(dāng)車夫的那個嗎？”
“就是他。”
“叫他到我這兒來。”
普羅施卡被帶來審訊：
“你當(dāng)時在哪兒？”
普羅施卡抖了抖頭發(fā)，兩眼一抬說：
“在家里。”
“怎么在家里，長工們都證明你當(dāng)時不在家。”
“隨您便。”
“這不是隨我便的問題。那么，你當(dāng)時在哪兒？”
“家里。”
“嗯，那好。索茨基，把他帶到局里去。”
“隨您便。”
普羅施卡始終沒說他在哪兒。他沒說，因為那天晚上他在朋友家里，和巴拉莎聚會，他答應(yīng)不供出她，就沒提她的名字。沒有罪證。普羅施卡被釋放了。但彼得·斯文提茨基相信，這是普羅施卡干的，因此恨透了他。有一天，彼得·斯文提茨基叫普羅施卡駕車去取支架。普羅施卡照例在客店里要了兩俄斗燕麥。他拿一俄斗燕麥喂了馬，還有半俄斗換酒喝。彼得·斯文提茨基知道這件事，把他送交治安法院，治安法院判了普羅施卡三個月監(jiān)禁。普羅施卡挺愛面子。他認(rèn)為自己比別人高明，并且沾沾自喜。監(jiān)禁損害了他的名聲，他不能再在人面前驕傲逞能，從此灰心喪氣。
普羅施卡出獄回家，與其說他恨彼得·斯文提茨基，不如說他恨整個世界。
大家都說，普羅施卡出獄后一蹶不振，懶得干活，開始酗酒，不久因偷竊女市民衣服再度被捕入獄。
彼得·斯文提茨基知道馬匹被盜的事，是由于他認(rèn)出了從黑鬃黃馬“美男子”身上剝下的皮。盜馬賊逍遙法外使彼得·斯文提茨基越發(fā)惱怒。他現(xiàn)在看到農(nóng)民，談到農(nóng)民，就忍不住滿腔怒火，竭力欺壓他們。
12
盡管葉夫蓋尼·米哈依洛維奇用掉息票后不再想到這件事，他的妻子瑪麗雅·華西里耶夫娜卻不甘心自己在假息票一事上受騙，也不能寬恕丈夫?qū)λ膼貉灾淞R，尤其不能饒恕那兩個狡猾地欺騙她的小流氓。
自從受騙上當(dāng)那天起，她便留神觀察每一個中學(xué)生。有一天她遇見馬興，但沒認(rèn)出他來，因為他一看見她，就做了個怪相，使他的容貌完全變了。不過，在那件事發(fā)生兩個星期后，她在人行道上面對面撞見米嘉·斯莫科夫尼科夫，立刻認(rèn)出他來。她讓他走過去，然后轉(zhuǎn)身緊緊跟住他。走到他家，知道他是誰的兒子，第二天她便到學(xué)校里去，在前廳遇見神學(xué)教師米哈伊爾。他問她有什么事。她說她想見校長。
“校長不在，他病了。也許我能為您辦什么事或者轉(zhuǎn)告他什么吧？”
瑪麗雅·華西里耶夫娜決定把受騙一事全告訴神學(xué)教師。
神學(xué)教師米哈伊爾是個鰥夫，是神學(xué)院院士，自尊心很強(qiáng)。去年他在一個交際場所遇見米嘉的父親，在談到信仰問題時同他發(fā)生了沖突。斯莫科夫尼科夫一條條駁斥他，引起哄堂大笑。因此，米哈伊爾神父就特別注意他的兒子，發(fā)現(xiàn)兒子像他不信神的父親一樣對神學(xué)十分冷淡，就折磨他，讓他考試不及格。
從瑪麗雅·華西里耶夫娜那里知道米嘉的行為，米哈伊爾神父不禁滿心歡喜，覺得可以因此證實他的假設(shè)：人若失去教會引導(dǎo)就會道德敗壞。他還決定利用這件事竭力使人相信，凡是離開教會的人都面臨著危險，而他內(nèi)心卻認(rèn)為可以對那個驕傲自大的無神論者進(jìn)行報復(fù)。
“是的，很可悲，很可悲，”米哈伊爾神父說，一手撫摩貼身十字架光滑的側(cè)面，“您把這件事告訴我，我很高興。作為神職人員，我一定要好好教誨年輕人，但在教訓(xùn)他的時候，我會盡量溫和些。”
“是的，我要做得符合我的身份。”米哈伊爾神父自言自語，仿佛完全忘記父親對自己的嚴(yán)厲態(tài)度，他只想讓青年幸福并且拯救他。
第二天上神學(xué)課的時候，米哈伊爾神父把假息票的事如實告訴了學(xué)生，并說這是一個中學(xué)生干的。
“這種行為是惡劣的，可恥的，”他說，“但拒不承認(rèn)就更加惡劣。如果這是你們中間的一個干的（我不信會有這樣的事），他自己懺悔要比隱瞞好。”
說到這里，米哈伊爾神父眼睛盯著米嘉·斯莫科夫尼科夫。中學(xué)生們跟著他的目光也盯著米嘉。米嘉臉紅了，頭上冒汗，終于放聲大哭，從教室里跑了出去。
米嘉母親知道后，又從兒子身上問出全部經(jīng)過，跑到照相器材店。付給女主人十二盧布五十戈比，請她不要說出中學(xué)生的名字。她叫兒子否認(rèn)這件事，尤其不能向父親承認(rèn)做過這件事。
果然，斯莫科夫尼科夫知道中學(xué)里的事，把兒子喚來，兒子則矢口否認(rèn)。他就去找校長，講了這件事，指出神學(xué)教師的行為極其卑劣，他對此決不罷休。校長把神父請來，于是他跟斯莫科夫尼科夫之間就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論。
“那蠢女人誣告我的兒子，后來又否認(rèn)自己說過的話，可您只知道誹謗一個規(guī)矩的正派孩子。”
“我沒誹謗，我不許您這樣對我說話。您忘了我的教職。”
“我才不管您的教職呢。”
“您歪曲事實是全市都知道的。”神學(xué)教師說，他的下巴哆嗦，他那稀疏的胡子也隨著抖動起來。
“先生，神父。”校長竭力勸慰爭論雙方，但無法使他們平靜下來。
“我憑自己教職的責(zé)任應(yīng)該關(guān)心宗教道德教育。”
“別再裝模作樣了。難道我不知道您根本什么也不信嗎？”
“我認(rèn)為我不值得同您這樣的先生說話，”米哈伊爾神父說，他被斯莫科夫尼科夫最后的話激怒，尤其因為他知道這些話說得一點不錯。他在神學(xué)院修完所有的課程，早就不信他所信奉和宣揚的東西了。他只相信，人人都得強(qiáng)迫自己相信他強(qiáng)迫自己相信的東西。
斯莫科夫尼科夫生氣與其說是因為神學(xué)教師的行為，不如說是因為發(fā)現(xiàn)這是教權(quán)主義勢力最好的說明——這種勢力開始在我們這里出現(xiàn)。他把這件事講給所有的人聽。
米哈伊爾神父看到虛無主義和無神論思想不僅出現(xiàn)在年輕一代身上，而且出現(xiàn)在年老一代身上，他就愈益相信必須同它進(jìn)行斗爭。他愈譴責(zé)斯莫科夫尼科夫之流的不信神，就愈相信自己的信仰是堅定不移的，無須進(jìn)行反省，或者使自己的生活同它一致。他的信仰得到周圍人們的公認(rèn)，而這也就是他對抗反對者的主要武器。
同斯莫科夫尼科夫的沖突，以及在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不愉快事件——校長的申斥和批評，使米哈伊爾決心采取自從妻子死后早就吸引他的主意：出家進(jìn)修道院，從事神職工作。他在神學(xué)院的部分同學(xué)都挑選這條路，其中一個已當(dāng)上高級僧侶，另一個當(dāng)上修士大司祭，將補(bǔ)主教之缺。
到學(xué)年結(jié)束，米哈伊爾離開中學(xué)，正式出家，改用教名米薩伊爾，不久就在伏爾加河上一個城市里當(dāng)了神學(xué)校校長。
13
這時候，看院人華西里沿著大路往南方走去。
他白天走路，晚上由甲長派給他住輪值人家的客房。每到一處都有面包供給，有時主人還請他一起吃飯。在奧爾洛夫省他投宿的一個村子里，人家告訴他，有個商人向地主租來一座果園，正在物色一個年輕的看守人。華西里對行乞過活感到厭倦，又不愿回家，就去找果園商，表示愿意當(dāng)看守人。那里每月的工資是五盧布。
看守棚的生活，特別是在早蘋果成熟，看守人從老爺打谷場搬來大捆大捆剛脫粒的新鮮麥秸時，華西里覺得挺快活。他整天躺在香噴噴的新鮮麥秸上，旁邊是比麥秸更香的早蘋果和晚蘋果，望望有沒有孩子在爬樹偷蘋果，再吹吹口哨，唱唱山歌。說到唱歌，華西里可是個好手。他有一副好嗓子。常有婆娘和姑娘從村子里來要蘋果。華西里同她們開開玩笑，根據(jù)她們的相貌決定用多少蘋果換她們的雞蛋或戈比，然后又躺在麥秸上，只有吃早飯、午飯和晚飯時才起來。
華西里身上只穿一件粉紅布襯衫，而且破洞累累，他光著腳板，但身體很強(qiáng)壯。煮熟一鍋米飯，他一人吃三人的量，這使看守老頭大為驚訝。華西里晚上不睡覺，不是吹口哨，就是大聲吆喝，并且像貓一樣在黑暗中能看得很遠(yuǎn)。有一次，村子里來了幾個大孩子，他們搖晃蘋果樹。華西里悄悄走近他們猛撲過去。孩子們想躲開，但被他痛打一頓，其中一個被他拉到棚子里交給主人。
華西里的一個棚子在遠(yuǎn)處果園里，另一個棚子離主人的宅子只有四十步。當(dāng)早蘋果成熟時，華西里待在這個棚子里特別開心。他整天看見老爺小姐們打牌，騎馬，散步，晚上彈鋼琴，拉小提琴，唱歌，跳舞。他看見小姐們同大學(xué)生坐在窗口親熱，然后有一對走進(jìn)黑暗的菩提樹小徑散步，那里篩下斑斑點點的月光。他看見，仆人跑來跑去送食物飲料，廚司、洗衣婦、聽差、園丁、車夫干活都只是為了讓老爺們吃喝玩樂。有時，少爺小姐們走進(jìn)他的棚子。他就挑最好的紅噴噴的成熟蘋果給他們，小姐們就在這兒匆匆地吃蘋果，稱贊著，說著法語（華西里明白是在說他），并叫他唱歌。
華西里喜歡這樣的生活，同時回憶他在莫斯科的日子，他覺得一切都在于錢。這念頭越來越頻繁地縈回在他的頭腦里。
華西里越來越經(jīng)常考慮，怎樣一下子弄到許多錢。他回想他以前怎樣弄到好處，決定不能那么辦，不能只順手牽羊，應(yīng)該事先了解清楚，干得利索，不留痕跡。圣誕節(jié)前，婆娘們摘下最后一批晚蘋果。主人收入很好，他同所有的看守人包括華西里算清工資，并向他們表示感謝。
華西里穿戴整齊（少爺送給他一件上裝和一頂帽子），沒回家去（他一想到農(nóng)民粗野的生活就厭惡），而同幾個一起看守果園的酗酒的大兵回到城里。到了城里，他決定夜間破門搶劫那個老板（他在那里干過活，主人不給他錢，還把他毒打了一頓趕出門）。他知道所有的通道，也知道錢放在哪里，他讓一個大兵望風(fēng)，自己從院子里破窗而入，搶走了全部錢財。這事做得很機(jī)靈，沒留下任何痕跡。他拿了三百七十盧布。華西里給了同伙一百盧布，帶著余下的錢來到另一個城市，在那里跟男女伙伴喝酒作樂。
14
這時候，伊凡·米隆諾夫卻成了一名大膽、機(jī)靈、成功的盜馬賊。他的妻子阿菲米雅以前因為他干壞事（按她的說法）而罵他，現(xiàn)在卻很滿意，并為有這樣的丈夫而得意洋洋，因為他有了掛面羊皮襖，她自己則有了短披巾和新的皮大衣。
在村子里和區(qū)里，大家都知道沒有一件盜馬案同他沒有關(guān)系，但又不敢揭發(fā)他。有時人家對他發(fā)生懷疑，但他總是做得干干凈凈，沒什么把柄可抓。他最近一次作案是在科洛托夫卡夜牧場上。伊凡·米隆諾夫常打聽誰家可以盜竊，他喜歡挑地主家和商人家。但盜竊地主家和商人家比較困難。因此，如果找不到合適的地主家和商人家，他就去農(nóng)民家偷。這樣，有一天夜里他便在科洛托夫卡的牧場上偷了幾匹馬。這件事不是他自己干的，而是由他教唆機(jī)靈的小伙子蓋拉西姆去干。農(nóng)民們直到黎明才發(fā)現(xiàn)他那批馬。他們順著大路去尋找。馬拴在公家樹林的峽谷里。伊凡·米隆諾夫打算把那幾匹馬先藏匿一天，第二天晚上再把它們趕到四十俄里外一個熟識的看院人那里。伊凡·米隆諾夫到樹林里和蓋拉西姆見面。給他送去餡餅和燒酒，然后走林間小路回家，希望在那里不會遇見什么人。算他倒霉，他碰上一個警戒的士兵。
“你去采蘑菇嗎？”士兵問。
“今天可什么也沒采到。”伊凡·米隆諾夫回答，把隨身帶著以防萬一的籮筐給他看。
“是啊，今年夏天沒有蘑菇，仿佛在守齋。”士兵說著，走了過去。
士兵明白這里有什么事不對頭。伊凡·米隆諾夫一早到公家樹林里來總有什么緣故。士兵便回過頭在樹林里搜索。他在峽谷附近聽見馬嘶，就悄悄向那里走去。峽谷的地被踩過了，還留有馬糞。再過去，蓋拉西姆坐在那里吃東西，旁邊樹上拴著兩匹馬。
士兵跑到村里，領(lǐng)來村長、保長和兩位見證人。他們從三個方向走近蓋拉西姆，把他揪住。蓋拉西姆沒抵賴，他喝醉了酒把事情全部招認(rèn)了。他說，伊凡·米隆諾夫請他喝酒，慫恿他去偷馬，并講定今天到樹林里來牽馬。農(nóng)民們把馬和蓋拉西姆留在樹林里，自己埋伏起來，守候伊凡·米隆諾夫。天一黑，他們聽見口哨聲。蓋拉西姆答應(yīng)了一聲。等伊凡·米隆諾夫從山上下來，農(nóng)民們就一擁而上，把他帶到村子里。第二天一早，村長門前聚集了許多人。
伊凡·米隆諾夫被押出來受審。斯捷潘是一個背有點駝的高個子農(nóng)民，手臂很長，長著鷹鉤鼻，神情憂郁，他首先審問伊凡·米隆諾夫。斯捷潘是個單身漢，退役回來。他剛離開父親，開始獨立生活，他的一匹馬就被盜了。他做了一年礦工，又買進(jìn)兩匹馬。這兩匹馬又被盜了。
“說，我那兩匹馬在哪兒？”斯捷潘憤怒得臉色發(fā)白，陰沉地時而望望地面，時而瞧瞧伊凡的臉，說。
伊凡·米隆諾夫矢口抵賴。斯捷潘打了他一記耳光，打得他鼻子直流血。
“說，我要打死你！”
伊凡·米隆諾夫低著頭，不做聲。斯捷潘用他的長手一次又一次地揍他。伊凡一直不吭聲，只是他的腦袋一會兒倒向這邊，一會兒倒向那邊。
“再打！”村長嚷道。
大家都動手打。伊凡·米隆諾夫默默地倒在地上，叫道：
“野蠻人，惡鬼，你們把我打死吧，我不怕你們。”
于是斯捷潘從石堆里撿起一塊石頭，把伊凡·米隆諾夫的腦袋都打開了。
15
打死伊凡·米隆諾夫的兇手受到審判。兇手中有斯捷潘。他受到的控訴最嚴(yán)厲，因為大家證明他曾用石頭砸伊凡·米隆諾夫的頭。斯捷潘在法庭上毫無顧忌地說，當(dāng)他的最后一對馬被人偷走時，他曾報了警，本來可以去追查吉卜賽人，可是警察局長不肯受理，連找都沒找過。
“叫我們拿這樣的人怎么辦呢？他弄得我們破產(chǎn)。”
“那么，為什么別人不動手而你動手呢？”公訴人說。
“不對，大家都打了，是公社決定打死他的。我只不過打了最后一下罷了。何必白白地折磨他呢！”
斯捷潘講到他怎樣打了伊凡·米隆諾夫，怎樣把他結(jié)果了。他講的時候十分鎮(zhèn)定，這使法官們感到驚訝。
在這次死人事件中，斯捷潘確實沒看到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他在服役時也不得不槍殺士兵，這次打死伊凡·米隆諾夫同以前一樣，他沒看到有什么可怕的地方。打死就是打死。今天打死他，明天打死我。
斯捷潘被判得很輕，只判了一年徒刑。他身上的農(nóng)民衣服脫下來，編了號，被存放在倉庫里。他穿上了囚衣囚鞋。
斯捷潘一向不尊敬長官，如今更加相信，所有的長官，所有的老爺（只有沙皇一個例外，他憐惜百姓，鐵面無私）都是吸老百姓血的強(qiáng)盜。跟他同監(jiān)的流放犯和苦役犯講的故事加強(qiáng)了他這種觀點。一個人被判流放服苦役是因為他揭發(fā)長官盜竊；第二個被判刑是因為長官無故查抄他的財產(chǎn)，他打了長官；第三個被判刑是因為制造假鈔票。老爺、商人不論干什么都沒事，可是貧窮的農(nóng)民動輒被投入牢房喂虱子。
他的妻子去探監(jiān)。他沒出事，妻子的日子已經(jīng)很難過，如今她更是走投無路。家里完全破產(chǎn)，她只得帶著孩子去要飯。妻子落到如此困境，這使斯捷潘更加惱怒。他在獄中對誰都很兇，有一次差點兒拿斧頭把炊事員劈死，因此刑期增加了一年。今天他知道妻子死了，他再也沒有家了……
斯捷潘刑滿釋放時被帶到倉庫，他們發(fā)還給他進(jìn)來時穿的衣服，讓他出獄。
“現(xiàn)在叫我到哪兒去呢？”他一面穿衣服，一面問管理員說。
“當(dāng)然是回家。”
“我沒有家。看來只好去攔路搶劫了。”
“你要是去搶劫，又要回到我們這兒來了。”
“那也只好這樣。”
斯捷潘走了。他還是往家里走。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還沒到家，他來到一家?guī)Ь频甑氖熳R的客棧投宿。
老板是個肥胖的弗拉基米爾小市民。他認(rèn)識斯捷潘，知道他不幸坐過牢。他留斯捷潘在店里過夜。
這個有錢的小市民占有了鄰居農(nóng)民的妻子，讓她兼做用人和妻子。
斯捷潘知道這件事的前后經(jīng)過：小市民怎樣欺負(fù)農(nóng)民，這個不好的婆娘怎樣離開丈夫。現(xiàn)在她吃得肥頭胖腦，紅光滿面。坐在那兒喝茶，還大方地招待斯捷潘喝茶。過往客人一個也沒有。他們留斯捷潘在廚房里過夜。瑪特廖娜收掉杯盤，回到房間里。斯捷潘躺在炕上，但是睡不著，一直弄得炕上烘著的木柴窸窣作響。他眼前一直浮現(xiàn)出小市民洗得褪色的布襯衫下的大肚子。他一直想用刀剖開這個肚子，把里面的脂肪挖出來。對那個婆娘也是這樣。一會兒他自言自語：“哼，去他們的，我明天就走！”一會兒他想起伊凡·米隆諾夫，接著又想到小市民的肚子和瑪特廖娜汗滋滋的雪白喉嚨。要殺就兩個都?xì)⒌簟９u啼第二遍。要干現(xiàn)在就干，不然天要亮了。他在晚間就注意到刀和斧頭。他從炕上下來，拿起斧頭和刀，走出廚房。他剛出去，就聽見門上插銷得地響了一聲。小市民走了出來。斯捷潘不能照他所想的那么干。他不能用刀，就掄起斧頭，把小市民的頭砍下來。小市民倒在門檻上。
斯捷潘走進(jìn)房間里。瑪特廖娜跳起來，只穿一件襯衫站在床旁。斯捷潘用同一把斧頭把她也殺了。
接著他點著蠟燭，掏出賬臺里的錢走了。
16
在縣城里，有一個老人住在自己遠(yuǎn)離其他建筑物的家里，他是個酒鬼，做過官，跟他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女婿住在一起。結(jié)過婚的女兒也酗酒，日子過得很糟。大女兒馬利亞·謝苗諾夫娜身體干瘦，五十歲年紀(jì)，守著寡，一個人養(yǎng)活全家：她有二百五十盧布養(yǎng)老金。一家人就靠這筆錢生活。家里干活的也只有馬利亞·謝苗諾夫娜一個人。她照顧衰弱而又酗酒的老父，照料妹妹的孩子，燒飯，洗衣服。家務(wù)事照例都落在她身上，三個人都罵她，妹夫喝醉了酒還動手打她。她總是默默地逆來順受，而且事情越多，她總是干得越賣力。她自己省吃儉用，幫助窮人，拿自己的衣服送人，還出去照顧病人。
有一次，有個獨腳的鄉(xiāng)下裁縫在馬利亞·謝苗諾夫娜家里干活。他替老人改做緊身棉襖，又為馬利亞·謝苗諾夫娜的短大衣掛上呢子面料，讓她冬天上市場時穿。
獨腳裁縫是個聰明細(xì)心的人，他做裁縫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由于少了一條腿，他總是坐著，因此常耽于幻想。他在馬利亞·謝苗諾夫娜家里住了一個星期，對她的生活驚嘆不已。有一天，她到他干活的廚房里洗手巾，他就同她談起自己的生活，他的兄弟怎樣欺負(fù)他，他怎樣離開了他。
“我原以為分開過好些，可是照樣窮。”
“還是不要改變好，你怎么過，就怎么過下去。”馬利亞·謝苗諾夫娜說。
“所以我很欽佩你，馬利亞·謝苗諾夫娜，你總是獨自處處照顧人。可是，我看，他們并沒給你什么好處。”
馬利亞·謝苗諾夫娜什么也沒說。
“你準(zhǔn)是讀了《福音書》，相信來世會有報償。”
“這事我們可不知道，”馬利亞·謝苗諾夫娜說，“不過這樣過日子比較好。”
“那么，《福音書》里有這種話嗎？”
“《福音書》里有這種話。”馬利亞·謝苗諾夫娜說，給他念了《福音書》里耶穌登山訓(xùn)眾的一段。裁縫開始思索。他算清工錢回家，一直想著他在馬利亞·謝苗諾夫娜家里看到的事，她對他說的話和她讀給他聽的《福音書》。
17
彼得·斯文提茨基改變了對老百姓的態(tài)度，老百姓也改變了對他的態(tài)度。不到一年，他們砍倒了二十七棵櫟樹，燒掉了沒保過險的干燥棚和谷倉。彼得·斯文提茨基認(rèn)定無法同這里的老百姓一起生活。
就在這時，索文卓夫家正為他們的莊院物色一位經(jīng)理，首席貴族就介紹彼得·斯文提茨基去，說他是縣里最好的當(dāng)家人。索文卓夫家的莊院很大，但毫無收益，農(nóng)民處處占他們的便宜。彼得·斯文提茨基就著手整頓，他把自己的莊園租出去，帶著妻子移居到遙遠(yuǎn)的伏爾加河流域。
彼得·斯文提茨基一向重視秩序和法紀(jì)，如今更不能容許這些野蠻粗暴的農(nóng)民違法占有不屬于他們的財產(chǎn)。他很高興能有機(jī)會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就嚴(yán)厲地管起事來。一個農(nóng)民因盜竊木材被他送去坐牢，他動手痛打另一個農(nóng)民，因為他不給自己讓路，也不脫帽。關(guān)于那塊有爭議、農(nóng)民認(rèn)為是屬于他們的草地，彼得·斯文提茨基向農(nóng)民宣布，如果他們膽敢把牲口放到這塊草地上，他將加以扣留。
到了春天，農(nóng)民像往年一樣把牲口放到老爺?shù)牟莸厣稀１说谩に刮奶岽幕讶w雇工召集攏來，命令他們把牲口趕到老爺?shù)纳谂锢铩＾r(nóng)民都在田里干活，不管婆娘們怎么大聲吵鬧，雇工們還是把牲口趕了回去。農(nóng)民們下工回家，集合起來，到老爺家要求領(lǐng)回他們的牲口。彼得·斯文提茨基扛著槍（他剛巡視歸來）走到他們面前，向他們宣布，一頭牛罰金五十戈比，一頭羊罰金十戈比。農(nóng)民們大聲叫嚷，說草地是他們的，他們祖祖輩輩擁有這些草地，誰也無權(quán)扣留別人的牲口。
“還我們牲口，不然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一個老人威脅彼得·斯文提茨基說。
“會有什么不好的結(jié)果？”彼得·斯文提茨基臉色發(fā)白，走到老人跟前，嚷道。
“別造孽了，把牲口還給我們！騙子手！”
“什么？”彼得·斯文提茨基叫道，打了老人一巴掌。
“你敢打人！弟兄們，把牲口拉回去。”
人群逼攏來。彼得·斯文提茨基想逃，但人們不肯放過他。他想沖出去。他開了槍，打死了一個農(nóng)民。一場激戰(zhàn)發(fā)生了。彼得·斯文提茨基被踩倒在地。過了五分鐘，他那血肉模糊的身體被拖到峽谷里。
成立了軍事法庭審判兇手。兩名兇手被判處絞刑。
18
在裁縫原來居住的村子里，五個富裕農(nóng)民以一千一百盧布的代價向地主租了一百零五俄畝黑得像柏油的沃土，再分租給農(nóng)民，有的十八盧布一俄畝，有的十五盧布一俄畝。沒有一俄畝土地租金低于十二盧布。可見利潤很高。這五個農(nóng)民每人各分到五俄畝，等于是免費得到的。他們中有一個死了，他們就提出要獨腳裁縫入伙。
當(dāng)土地承租者分地的時候，裁縫沒喝酒。他們談?wù)摻o誰分多少地，裁縫就說，應(yīng)該人人平等，不應(yīng)該從土地承租者身上多收錢。
“為什么？”
“我們又不是異教徒。這樣對老爺們好，我們都是基督徒。一切都得按上帝意志辦。這是基督的教規(guī)。”
“哪里有這樣的教規(guī)？”
“《福音書》里有。星期日你們來，我念給你們聽，給你們解釋解釋。”
到了星期日，雖非所有的人都來，但有三個人來到裁縫那兒，他就給他們念《福音書》。
他念了五章《馬太福音》，開始講解。三人聽著，但只有丘耶夫一人接受。他誠心誠意接受。一切都按上帝的意志辦。他的家人也開始這樣過日子。他拒絕接受分外的土地，只接受自己的一份。
人們紛紛去找裁縫和丘耶夫，開始領(lǐng)會教義，不再吸煙、喝酒、說臟話，而且相互幫助。他們不再去教堂，把神像送還神父。這樣的人家總共有十七戶，六十五口人。神父害怕了，報告主教。主教考慮該怎么辦，決定派米薩伊爾神父（原是中學(xué)神學(xué)教師）到這個村子去。
19
主教請米薩伊爾一起坐下，告訴他教區(qū)里發(fā)生的事。
“一切都是心靈的軟弱和無知造成的。你是一個有學(xué)問的人。我信賴你。你去，把大家召集起來，向他們講講道理。”
“既然主教祝福，我一定努力。”米薩伊爾神父說。他很喜歡這項工作。只要有機(jī)會表明他的信仰，他總很高興。而向別人講道，他就更自信他是有信仰的。
“你好好干吧，我為我的教民感到很難過。”主教說，不慌不忙地伸出他那雙又白又胖的手，接受仆人遞給他的一杯茶。
“怎么只有果醬？再拿些別的來，”主教對仆人說。“我感到非常非常難過。”他繼續(xù)對米薩伊爾說。
米薩伊爾很高興有機(jī)會一顯身手。但他不是個有錢人，就要求給他旅費。他還擔(dān)心暴徒鬧事，要求省長下令地方警察在必要時協(xié)助他。
主教給他作好一切安排。米薩伊爾在仆人和廚娘幫助下準(zhǔn)備了食品箱和食品，動身到一個窮鄉(xiāng)僻壤去。這次出差，米薩伊爾感到特別高興，因為意識到這項工作的重要性，并且對自己的信仰不再發(fā)生懷疑，相反，能更相信自己的信仰是虔誠的。
他的思想不在于信仰本身（信仰是由公理證實的），而在于反駁根據(jù)表面現(xiàn)象形成的觀點。
20
鄉(xiāng)村司祭和司祭太太恭恭敬敬地接見了米薩伊爾。他到達(dá)的第二天，教堂里舉行了群眾集會。米薩伊爾身穿嶄新的綢法衣，胸前佩著十字架，頭發(fā)梳得溜光，走上講臺。他旁邊站著司祭，稍遠(yuǎn)是誦經(jīng)士、唱詩班，邊門旁站著警察。教派分子也來了，他們穿著邋遢油膩的短大衣。
祈禱完畢，米薩伊爾進(jìn)行布道，勸說失去信仰的人回到教會母親的懷抱，還用地獄的苦難來嚇唬人，并答應(yīng)完全赦免懺悔者。
教派分子不做聲。直到問他們，他們才回答。
問他們?yōu)槭裁疵撾x教會，他們回答說，教堂里崇拜人造的木頭偶像，但《福音書》不僅不許這樣做，而且做了相反的啟示。米薩伊爾問丘耶夫，他們把圣像喚作木頭，這是真的嗎？丘耶夫回答說：“你把任何一個圣像翻過來，你就會明白了。”問他們?yōu)槭裁床怀姓J(rèn)教會，他們回答說，《福音書》里寫著：“你們白白得到，就應(yīng)白白給人。”可是神父只為錢而給人祝福。米薩伊爾千方百計試圖引用《福音書》的話，可是裁縫和丘耶夫卻鎮(zhèn)靜而堅決地用他們所熟悉的《福音書》的話來反駁。米薩伊爾大為惱火，拿公社權(quán)力進(jìn)行威脅。對此教派分子就引用《福音書》里的話：“你們驅(qū)逐我，你們也將被驅(qū)逐。”
這事毫無結(jié)果，本來也就這么過去了，但第二天日禱時，米薩伊爾布道說到引人誤入歧途者的罪惡，說他們應(yīng)受各種懲罰。人們走出教堂議論紛紛，說必須教訓(xùn)教訓(xùn)不信神的人，叫他們不要再蠱惑老百姓。那天，米薩伊爾同監(jiān)督司祭和城里來的學(xué)監(jiān)在一起吃鮭魚和白鮭，村子里卻發(fā)生了毆斗。東正教徒聚集在丘耶夫小屋門口，等他們出來時毆打他們。男女教派分子共有二十名。米薩伊爾的布道和此刻東正教徒的集合和威脅性的演說，引起教派分子空前的仇恨。天色漸漸暗下來，婆娘們應(yīng)該去擠牛奶了，可是東正教徒一直守候在門口，當(dāng)一個小伙子走出來時，就把他痛打了一頓，又把他趕回屋去。他們商量怎么辦，但是沒有結(jié)果。
裁縫說，得忍耐，不要辯護(hù)。丘耶夫說，如果這樣忍耐下去，他們會把大家都打死的。他就拿起火鉤，走到街上。東正教徒一擁而上圍住他。
“好吧，根據(jù)摩西的法律。”他大叫一聲，便動手毆打東正教徒，把一個人的眼睛打了出來，其余的人紛紛逃出小屋溜回家去。
丘耶夫因引人誤入歧途和瀆神罪被判流放。
米薩伊爾神父獲得獎賞，被提升為修士大司祭。
21
兩年前，健美的東方型姑娘土爾恰尼諾娃從頓河軍區(qū)來到彼得堡念書。她在彼得堡遇見了辛比爾斯克省地方行政官的兒子大學(xué)生玖林，愛上了他，但她愛上他，不是像一般女人那樣想做他的妻子和他孩子的母親，而是出于一種同志愛。這種感情主要表現(xiàn)為他們不僅都痛恨現(xiàn)存的制度，而且痛恨這種制度的代表人物。他們認(rèn)為自己在智力、教育和道德上都比他們優(yōu)越。
她天資很高，學(xué)習(xí)很好，很能記住功課，成績優(yōu)良。除此之外還大量閱讀最新出版的書籍。她認(rèn)為，她的使命不在于生兒育女，教育孩子（她甚至厭惡這種天職），她的使命在于打破壓制人民精英的現(xiàn)存制度，向人們指出新的生活道路。這條道路她是從當(dāng)代歐洲作家那里找到的。她長得豐滿美麗，白凈紅潤，生著一雙閃亮的黑眼睛，扎著一條烏黑的大辮子。她在男人身上常常引起一種她不愿有也不愿分享的感情，而全心全意忙于鼓動和同人談話。但能使人產(chǎn)生這樣的感情，她還是感到高興，因此，盡管不刻意打扮，她也并非不注意她的外表。人家喜歡她，她感到高興，她確實使人覺得，她蔑視別的女人十分看重的東西。在同現(xiàn)存制度進(jìn)行斗爭的手段上，她的觀點比多數(shù)同志和她的朋友玖林更激進(jìn)，她認(rèn)為在斗爭中可以使用一切手段，直至暗殺。不過，女革命家土爾恰尼諾娃內(nèi)心卻是一位善良而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女人，她總是把別人的利益、快樂和幸福置于自己的利益、快樂和幸福之上，而且總是真心實意地竭力使人家（孩子、老人、動物）快樂。
土爾恰尼諾娃住在伏爾加河流域某縣城里一個女教師朋友家消夏。玖林也住在這個縣里父親家。他們?nèi)顺３８h里一位醫(yī)生見面，交換書看，一起爭論得面紅耳赤。玖林家的莊園同索文卓夫家的莊園毗鄰，而彼得·斯文提茨基就在索文卓夫家當(dāng)管家。彼得·斯文提茨基一來就整頓秩序，年輕的玖林看到索文卓夫家農(nóng)民富有獨立自主的精神和堅決捍衛(wèi)自己權(quán)利的愿望，對他們發(fā)生興趣，常常到村子里同他們談話，在他們中間宣傳社會主義理論，尤其是土地國有化的理論。
當(dāng)彼得·斯文提茨基被害事件發(fā)生后，法官來了，縣里的革命小組對法官義憤填膺，大膽說出自己的意見。玖林常去村里同農(nóng)民談話。這事在法庭上被揭發(fā)了。玖林家被抄家，找出幾本革命小冊子。這位大學(xué)生便被逮捕并押送彼得堡。
土爾恰尼諾娃隨著去了彼得堡。她到監(jiān)獄探望他，但平常日子不許探監(jiān)，只有在規(guī)定探望的日子才可以進(jìn)去，而且同玖林見面還隔著兩道柵欄。這次會見使她特別氣憤。那個漂亮的憲兵軍官表示愿對她特別寬大，如果她接受他的求婚的話。她氣憤到了極點。這事使她恨透了所有的長官。她告到警察局長那里去。警察局長對她說的話同憲兵一樣。他說他們無能為力，這是大臣的命令。她向大臣打了報告，要求探望玖林。她的要求又被拒絕了。于是她決定孤注一擲，買了一支手槍。
22
大臣在規(guī)定時間接見來訪者。他繞過三個來訪者，先接待了省長，然后走近一個身穿黑衣服、左手拿文件、年輕漂亮的黑眼睛女人。一看見這個漂亮的請愿女人，大臣眼睛里亮起色瞇瞇的火花，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份，立刻又裝起正經(jīng)來。
“您有什么事啊？”他走到她跟前問。
她沒有回答，立刻從斗篷里掏出手搶，對著大臣的胸部開了一槍，但是沒打中。
大臣想抓住她的手，但她急忙閃開，又開了一槍。大臣拔腳就跑。她被人抓住。她渾身哆嗦，說不出話。忽然她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來。大臣卻一點也沒受傷。
這個女人就是土爾恰尼諾娃。她被關(guān)進(jìn)拘留所。大臣收到達(dá)官貴人甚至皇上的慰問，他任命了一個委員會調(diào)查這次未遂的暗殺陰謀。
當(dāng)然根本沒有什么陰謀；但警官和秘密警官都賣力地搜尋這一虛構(gòu)陰謀的一切線索，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薪金而非常賣力：他們天沒亮就起來搜查，抄錄文件、書籍，檢查日記書信，用漂亮的字跡在漂亮的紙上做摘錄，多次審問土爾恰尼諾娃，叫她同人對質(zhì)，希望從她那里得到同謀者的名字。
大臣心地善良，他很憐惜這個健美的哥薩克女人，但他暗暗對自己說，既然他身負(fù)國家重任，不論任務(wù)多么艱巨，他都得執(zhí)行。當(dāng)他的老同事，認(rèn)識玖林一家的宮廷高級侍從在宮廷舞會上遇見他，替玖林和土爾恰尼諾娃求情時，大臣高高聳起肩膀。弄得白背心上的紅綬帶都皺起來。他說：
土爾恰尼諾娃被關(guān)在拘留所里，有時平靜地跟同監(jiān)敲敲墻談話，有時閱讀向她提供的書籍，有時突然陷入絕望和瘋狂，撞著墻壁，高聲尖叫，哈哈大笑。
23
有一天，馬利亞·謝苗諾夫娜從國庫領(lǐng)了養(yǎng)老金回家，路上遇到一個熟識的男教師。
“馬利亞·謝苗諾夫娜，您領(lǐng)到養(yǎng)老金了？”男教師從街道另一邊大聲問。
“領(lǐng)到了，”馬利亞·謝苗諾夫娜回答，“只是有許多洞要填。”
“是啊，錢多，洞也要填，也還會有錢留下來的。”男教師說著同她告了別走了。
“再見。”馬利亞·謝苗諾夫娜說，眼睛望著男教師，無意中同一個長手臂、相貌很兇的高個子撞了個滿懷。
她走近家時又看到這個長手臂的人，不禁感到奇怪。那人看她走進(jìn)屋里，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了。
馬利亞·謝苗諾夫娜先是感到恐懼，繼而發(fā)起愁來。但當(dāng)她回到家里，把禮物送給老人和患瘰疬病的小侄兒費嘉，又拍拍快樂地向她吠叫的特烈卓爾卡時，她又變得很高興了。她把錢交給父親，動手做她永遠(yuǎn)做不完的家務(wù)。
她所遇見的人就是斯捷潘。
斯捷潘離開他殺死店主的客棧后并沒有進(jìn)城，真奇怪殺害店主一事不僅沒使他難過，他還一天幾次想到他。他愉快地想到，這事他干得那么干凈利落，不會有人知道，而且不會妨礙他以后對別人也這樣干。他坐在酒店飲茶喝酒，總是以這樣的角度窺察旁人：怎樣殺死他們。他到一個做拉貨馬車夫的同鄉(xiāng)家過夜。馬車夫不在家。他說他愿意等一下，就坐下來同那人家的婆娘說話。后來，當(dāng)她向爐灶轉(zhuǎn)過身去時，他忽然產(chǎn)生殺死她的念頭。他感到奇怪，對自己搖搖頭，然后從靴筒里抽出一把刀，把她推倒，割斷她的喉管。孩子們叫嚷起來，他也把他們一一殺死。他沒在這里過夜，離開了城市。他出城來到鄉(xiāng)下，走進(jìn)一家小旅館，在那里酣睡了一宵。
第二天他又來到縣城，在街上聽見馬利亞·謝苗諾夫娜同男教師談話。她的目光使他害怕，但他還是決定潛入她家，搶劫她領(lǐng)到的養(yǎng)老金。夜里他砸開鎖，走進(jìn)她的房間里。她那已婚的小女兒首先聽見響聲。她驚叫起來。斯捷潘當(dāng)即把她殺了。女婿也醒了，同他扭打起來。他抓住斯捷潘的喉嚨，同他搏斗了好久，但斯捷潘力氣比他大。斯捷潘干掉了女婿，情緒激動，走到隔板后面。馬利亞·謝苗諾夫娜躺在隔板后面的床上。她支起身體，恐懼而馴順地望了望斯捷潘，畫了個十字。她的目光又使斯捷潘感到害怕。斯捷潘垂下眼睛。
“錢在哪里？”他沒抬起眼睛，問道。
馬利亞·謝苗諾夫娜沒做聲。
“錢在哪里？”斯捷潘向她亮出刀子，問。
“你這是怎么啦？難道可以這樣嗎？”她說。
“當(dāng)然可以。”
斯捷潘走到她跟前，想抓住她的雙手，不讓她攔阻，但她沒舉起手來，沒有抵抗，只是雙手抱住胸口，長嘆一聲，一再說：
“哦，罪孽深重啊！你這是怎么啦？可憐可憐你自己吧。毀滅別人的靈魂比毀滅自己的靈魂更有罪……哦——哦！”她叫道。
斯捷潘再也受不了她的聲音和目光，一刀割斷她的喉嚨。“我跟您談話。”他想。馬利亞·謝苗諾夫娜倒在枕頭上，呼嚕呼嚕地喘著氣，枕頭上流滿血。他轉(zhuǎn)身走到每個房間搜羅。斯捷潘搜羅了他需要的東西，點著一支煙，坐了一會兒，把身上的衣服擦干凈，走了出去。他想，這次兇殺也會像以前那樣平安過去的，但沒等走到宿夜的地方，他突然覺得筋疲力盡，一步也走不動了。他在溝里躺下來，躺了半夜，第二天又躺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