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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爾尼·華西里耶夫

1

科爾尼·華西里耶夫最后一次回鄉,是在他五十四歲的時候。當時他那頭濃密的鬈發還沒有一根白發,烏黑的大胡子只有顴骨旁有點花白。他的臉光滑紅潤,脖子很粗壯,魁梧的身體由于優裕的城市生活而發胖。

二十年前他辭去軍職,帶了些錢回家。先是開了一個小鋪,后來關掉小鋪,買賣牲口。他常去切爾卡瑟[55]“進貨”(買牲口),再把它們趕到莫斯科。

在加伊村,他那座鐵皮頂的石砌房子住著他的老母親、妻子和兩個孩子(一女一男),還有他的侄兒,一個十五歲的啞巴孤兒和一名長工。科爾尼結過兩次婚。第一個妻子體弱多病,沒生孩子就死了。后來,他已是一個年紀不輕的鰥夫,第二次結婚,娶了個健美的姑娘,她是鄰村一個窮寡婦的女兒。兩個孩子都是第二個妻子生的。

科爾尼在莫斯科賣掉最后一批“貨”,獲利可觀,積了近三千盧布。他從同鄉人那里知道,離他的村莊不遠有個破產地主要出賣一片森林,他也想經營木材。他熟悉這個行當,因為服役前就在木材商那里當過伙計。

在拐到加伊的火車站上,科爾尼遇到同鄉獨眼龍庫茲瑪。庫茲瑪每逢火車到站都從加伊駕兩匹鬃毛很長的駑馬拉的雪橇去招攬生意。庫茲瑪很窮,因此不喜歡有錢人,尤其不喜歡他從小就認識的有錢人科爾尼。

科爾尼身穿皮短襖和皮外套,提著手提箱,走到車站臺階上,挺出大肚子站住,嘟起嘴,環顧著四周。這是早晨。天氣陰晦,沒有風,有點兒冷。

“怎么,庫茲瑪大叔,沒找到顧客嗎?”他說,“你送送我怎么樣?”

“好吧,給一個盧布,我送你去。”

“七十戈比夠了。”

“你吃得肚皮這么大,還想從我這窮人身上刮掉三十戈比。”

“那好吧。”科爾尼說。他把手提箱和包裹放到小雪橇里,伸開手腳舒服地坐在后座上。

庫茲瑪坐在馭座上。

“好吧。走了。”

他們離開車站周圍坑坑洼洼的地面,來到平坦的路上。

“那么,你們那兒,也就是你們鄉下情況怎么樣?”科爾尼問。

“好事不多。”

“怎么會?我家老太太好著嗎?”

“老太太好著。前幾天還去過教堂。你家老太太好著。你那位年輕的女當家也好著。她有什么事嗎?她新雇了一名長工。”

科爾尼發覺庫茲瑪陰陽怪氣地笑起來。

“什么長工?那么彼得呢?”

“彼得病了。她雇了卡明加村的葉夫斯提格涅依,”庫茲瑪說,“也就是她的同鄉。”

“真的嗎?”科爾尼說。

早在科爾尼去向瑪爾法提親的時候,就有好些娘們在議論葉夫斯提格涅依。

“就是這樣,科爾尼·華西里耶夫,”庫茲瑪說。“如今娘們都很放肆。”

“有什么可說的!”科爾尼低聲說,“你這匹灰馬老了。”他添加說,想結束談話。

“我自己也不年輕了。我是說干活。”庫茲瑪回答科爾尼說,拉拉鬃毛很長的瘸腿騸馬。

半路上有一家客店。科爾尼吩咐停車,走進店里。庫茲瑪把馬牽到空食槽旁,整理整理皮軛,眼睛不望科爾尼,等他來喚他。

“進來吧,庫茲瑪大叔。”科爾尼走到臺階上說,“來喝一杯。”

“那好。”庫茲瑪回答,裝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

科爾尼要了一瓶伏特加,遞給庫茲瑪。庫茲瑪早晨沒吃過東西,一喝就醉。他一喝醉,就向科爾尼靠過去,悄悄告訴他村里人們的議論。他們說,他的妻子瑪爾法把自己的舊情人找來當長工,并同他住在一起。

“這關我什么事。我是可憐你,”喝醉酒的庫茲瑪說,“只是被人取笑不好。看來她不怕罪過。嗯,我說,你就等一等吧。過些日子,他自己會來的。就是這樣,科爾尼老弟。”

科爾尼默默地聽著庫茲瑪的話。他的兩條濃眉在那雙烏溜溜的眼睛上越蹙越低。

“那么,你不喝了嗎?”直到一瓶酒喝完后,他才說。“不喝,那我們走吧。”

他向老板付了賬,走到街上。

他回到家里已是黃昏。第一個出來迎接他的就是他一路上念念不忘的葉夫斯提格涅依。科爾尼向他打了個招呼。一看見惶惑不安的葉夫斯提格涅依長著淺色頭發的瘦臉,科爾尼只疑惑地搖搖頭。“那老狗撒謊,”他想到庫茲瑪的話。“不過誰知道他們是怎么一回事。我要弄個明白。”

庫茲瑪站在馬旁,用他的獨眼對葉夫斯提格涅依眨了眨。

“這么說,你住在我們這兒?”科爾尼問。

“是啊,總得有個地方干活。”葉夫斯提格涅依回答。

“上房生火了嗎?”

“還會不生嗎?瑪爾法在那里。”葉夫斯提格涅依回答。

科爾尼走上臺階。瑪爾法聽見說話聲,走到門廳,一看見丈夫,臉刷地紅了。她慌忙特別親切地向他問好。

“我同媽媽等得已經不耐煩了。”她說,隨著科爾尼走進上房。

“嗯,我不在你們過得怎么樣?”

“一直老樣子。”她說,抱起抓住她裙子要奶吃的兩歲女兒,大踏步走進門廳。

科爾尼的母親生有一雙像科爾尼一樣的黑眼睛,困難地邁著穿氈靴的兩腳,走進上房。

“謝謝,你回來看我們。”她擺動搖晃的腦袋,說。

科爾尼告訴母親他為什么回來。他想到庫茲瑪,回身走出去付錢給他。他剛打開門走進門廳,就迎面看見瑪爾法和葉夫斯提格涅依站在通院子的門口。他們站得很近,她嘴里說著什么。一看見科爾尼,葉夫斯提格涅依舊溜到院子里,瑪爾法則走到茶炊旁,擺弄正呼呼作響的煙筒。

科爾尼默默地從她彎著腰站著的地方走過,拿起包裹,叫庫茲瑪到偏屋喝茶。喝茶前,科爾尼把從莫斯科帶來的小禮物分送給家人:給母親一塊羊毛圍巾,給費多爾一本有圖畫的書,給啞巴侄兒一件背心,給妻子一塊做連衣裙的花布。

喝茶的時候,科爾尼皺緊眉頭,一言不發。只偶爾勉強笑笑,眼睛望著啞巴侄兒。他得到新背心十分高興,大家看著他也都很快樂。他把背心放下又解開,穿在身上,吻著自己的手,眼睛瞧著科爾尼,滿面笑容。

喝過茶,吃過晚飯,科爾尼立刻走到瑪爾法同小女兒睡覺的上房。瑪爾法留在偏屋里收拾碗碟。科爾尼臂肘支著身體獨自坐在桌旁,等著她。他對妻子的憤怒越來越厲害。他從墻上取下算盤,從口袋里掏出筆記本,算起賬來,以分散思想。他一面算賬,一面朝門口望望,傾聽偏屋里的說話聲。

他幾次聽見偏屋開門的聲音,有人走到門廳,但聽得出不是她。最后聽見她的腳步聲,她轉動門把手的聲音。門開了,她包著紅頭巾,雙頰緋紅,美麗動人,手里抱著女兒走進來。

“你一路上累了吧。”她說,臉上掛著微笑,仿佛沒注意他的惱怒神色。

科爾尼對她瞧了一眼,繼續又算起賬來,盡管沒什么賬要算。

“時間不早了。”她說,放下手里的女兒,走到隔板后面。

他聽見她在鋪床,安頓女兒睡覺。

“人們都在取笑,”他想起庫茲瑪的話,“你等著吧……”他想,困難地呼吸著。他慢慢站起來,把鉛筆頭放在背心口袋里,把算盤掛在釘子上,脫去上裝,走近隔板門。她正站在神像前祈禱。他站住等著。她久久地畫著十字,鞠著躬,低聲做著祈禱。他覺得她早就念完全部禱文,故意反復念幾次。然后她一躬到地,又挺直身子,嘴里喃喃地念著禱文,這才向他轉過臉來。

“阿加施卡已經睡著了!”她指著女兒說,笑瞇瞇地坐在咯吱作響的床上。

“葉夫斯提格涅依來了好久了?”科爾尼走進門來說。

她若無其事地把一條粗辮子拉到胸前,敏捷地用手指把它解開。她對直望著他,她的眼睛笑了。

“葉夫斯提格涅依嗎?誰知道他——有兩三個星期了。”

“你跟他住在一起嗎?”科爾尼問。

她放下辮子,但立刻又抓起她那把粗硬的頭發編辮子。

“虧他們想得出。我跟葉夫斯提格涅依住在一起?”她說,把葉夫斯提格涅依這個名字說得特別響。“虧他們想得出!誰對你說的?”

“你說,有沒有這事?”科爾尼問,把那雙放在口袋里的強壯的手握成拳頭。

“別說廢話了。你脫靴子嗎?”

“我在問你。”他又說。

“什么福分啊。我會看上葉夫斯提格涅依,”她說。“這是誰對你說的?”

“你剛才在門廳里跟他說什么啦?”

“我說了。我說得把木桶箍一箍。你干嗎纏住我不放。”

“我對你說:你要說實話。不然我打死你,不要臉的賤貨。”

他一把抓住她的辮子。

她從他手里抽出辮子,她的臉痛得扭曲了。

“你就是為這事打人嗎?我幾時看到過你有好臉色?這樣的日子我不知道怎么過。”

“你要怎么過?”他向她搶前一步,說。

“你為什么拉掉我半條辮子?哼,為一點小事鬧個不休。你糾纏什么呀?真的……”

她沒把話說完。他抓住她的一只手,把她從床上拉下來,打她的頭、腰和胸部。他越打火氣越大。她大叫大嚷,掙扎著,想逃走,但他不放過她。女孩醒來,撲到母親身上。

“媽媽!”她大聲叫嚷。

科爾尼抓住女兒的手,從她母親身邊拉開,像扔一只小貓似的把她扔到角落里。女孩子尖叫一聲,過了幾秒鐘就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強盜!你把孩子摔死了!”瑪爾法嚷道,想站起來去抱女兒。

但科爾尼又把她抓住,在她胸口上狠狠打了一拳,打得她仰天倒下,停止了叫嚷。只是女兒一個勁兒地拼命大哭。

老太婆沒包頭巾,蓬著一頭花白的頭發,搖晃著腦袋,顫顫巍巍地走進小屋,眼睛不看科爾尼,也不看瑪爾法,走到淚流滿面的孫女兒跟前,把她抱起來。

科爾尼站著,重重地喘著氣,環顧著四周,仿佛睡意未消,不明白他在哪兒,跟誰在一起。

瑪爾法抬起頭來,呻吟著,拿襯衫擦著血跡斑斑的臉。

“該死的惡棍!”她說,“我跟葉夫斯提格涅依住在一起,以前也在一起住過。好,你把我打死好了。阿加施卡也不是你的女兒;是同他一起生的。”她急急地說,用臂肘擋住臉,等待他的打擊。

但科爾尼仿佛什么也不明白,只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向四周打量著。

“你瞧,你把女兒摔成什么樣了:胳膊打斷了。”老太婆讓他看尖聲哭個不停的孫女垂下的手臂。科爾尼轉身默默地走到門廳,走出門去。

戶外還是那么寒冷和陰暗。雪花飄落到他火熱的面頰上和額頭上。他坐在臺階上,抓起欄桿上的雪,一把把吞吃著。門里傳出瑪爾法的呻吟聲和女孩凄厲的啼哭聲。后來,門廳的門開了。他聽見母親抱著女兒離開上房,經過門廳,走進偏屋。他站起來,走進上房。火焰擰小的油燈在桌上發出微光。他一進去,就聽見瑪爾法在隔板后面呻吟得更響了。他默默地穿好衣服,從長凳下拿出手提箱,把自己的東西放在里面,用繩子把手提箱捆住。

“你為什么打我?為了什么?我對你做了什么啦?”瑪爾法可憐巴巴地說。科爾尼沒有回答,拿起手提箱提到門口。“壞蛋!強盜!你等著吧。你以為沒有王法啦?”她換了一種口氣惡狠狠地說。

科爾尼沒有回答,用腳踢開門,又砰地一聲把它關上,連墻壁都震動了。

走進偏屋,科爾尼弄醒啞巴,吩咐他套馬。啞巴沒立刻蘇醒過來,驚訝地對叔叔瞧瞧,雙手抓著頭皮。終于明白要他干什么。他跳起來,穿上氈靴、破短襖,拿起風燈,走進院子。

當科爾尼跟啞巴坐上門外的小雪橇,跑上他跟庫茲瑪昨晚來的那條路時,天色已完全亮了。

他到達車站,離火車開車只有五分鐘。啞巴看見他買了票,拿起箱子,乘上火車,向他點點頭,火車就開了。

瑪爾法除了被打得鼻青眼腫,還斷了兩根肋骨,頭也被打得皮破血流。但這個強壯的年輕女人半年后就康復了,也沒有留下傷痕。女孩子則從此成了半殘廢。她的胳膊骨斷了兩根,一只手也伸不直。

科爾尼從此沒有消息。誰也不知道他活著還是死了。

2

過了十七年。時節已是深秋。太陽落得低低的,下午三點多鐘天就黑下來。安德烈夫家的牲口回家來了。老牧人工作期滿,齋戒前就走了。牲口由娘兒們和孩子輪流趕回家。

牲口剛從燕麥留茬地走上布滿蹄印和車轍的泥濘黑土大路,不停地哞哞和咩咩地叫著走回村子。牲口前面的大路上,走著一個背有點駝的高個子老人,他留著花白大胡子和花白鬈發,只有兩條濃眉還是黑的,身穿一件被雨淋濕的打過補丁的棉襖,頭戴一頂大帽子,背上背著一個皮口袋。他吃力地邁動一雙沾滿泥濘的破舊烏克蘭粗皮靴,每走一步就拄一下櫟木拐棍。當牲口追上他的時候,他拄著拐杖停住腳步。一個農家少婦頭上包著麻布,掖起裙子,腳穿一雙男靴,飛快地一會兒跑到路這邊,一會兒跑到路那邊,趕著落在后面的豬和羊。她跑到老人旁邊站住,打量著他。

“你好,老大爺。”她用響亮、溫柔而年輕的聲音說。

“你好,乖孩子。”老人說。

“怎么,你要在這兒過夜嗎?”

“看來得在這兒過夜。我可累壞了。”老人啞聲說。

“你啊,老大爺,不用去找甲長,”少婦親切地說,“你就到我們家去——路邊第三家。我公公總是讓過路人來家過夜的。”

“第三家。你叫齊諾維耶娃,是嗎?”老人說,意味深長地揚起兩條眉毛。

“你怎么知道?”

“我來過。”

“你怎么流口水了,費玖施卡,完全變成瘸子了。”少婦指著一只走在羊群后面的三腿綿羊,嚷道。她右手揮動一條樹枝,用伸不直的左臂自下扎緊頭上的麻布,跑回去趕那只落后的跛腿黑羊。

這老人就是科爾尼。而少婦就是十七年前被他摔斷手臂的阿加施卡。她被嫁到安德烈夫卡一戶有錢人家,離加伊四俄里。

3

科爾尼·華西里耶夫由一個強壯、富裕、高傲的人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一個老叫花子,除了一身破衣爛衫、一張服過役的軍人證和包里的兩件襯衫外,一無所有。他的變化是漸漸發生的,說不出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發生。只有一點他是知道的,而且深信不疑:造成他不幸的是他那個可惡的妻子。他回憶往事感到又難以理解。當他想起往事時,總是痛心疾首地想到造成他十七年痛苦的罪魁禍首。

在毆打妻子的那天晚上,他去找出售樹林的地主。買賣沒有成功,樹林已被賣掉。他回到莫斯科,又在那里痛飲了一番。以前他也喝過酒,但這次他連續不斷喝了兩個星期。等清醒過來,他便跑到下游去買賣牲口。買賣不順利,他虧了本。第二次他又去。第二次也不順手。過了一年,他手里的三千盧布只剩下二十五盧布了,他不得不去打工。他本來就愛喝酒,如今喝得更厲害了。

開頭,他在牲口販子那兒當了一年伙計,但路上又酗酒,被解雇了。后來,他通過熟人找到一個賣酒的營生,但也沒做多久。他賬目不清,又被辭退了。回家去他感到沒面子,心里十分惱怒。“我不在,他們就同居。說不定那個兒子也不是我的。”他想。

他的境況越來越糟。沒有酒他沒法過。人家再不要他當伙計,他只好去趕牲口,后來連這種活也找不到了。

他的情況越糟,他越怪罪于她,對她的怒氣也越大。

科爾尼最后一次被一個不認識的老板雇去趕牲口。牲口病了。科爾尼并沒責任,但老板大發雷霆,把伙計和他都解雇了。找不到工作,科爾尼決定到處去流浪。他準備了一雙結實的靴子、一個背包,帶了點茶葉和糖,還有八個盧布,動身去基輔。他不喜歡基輔,就去高加索新阿豐市。但沒到新阿豐市他就發了瘧疾,身體頓時虛弱下來。錢只剩下一盧布七十戈比,又沒有熟人,他決定回家找兒子。“也許她已經死了,我那個害人精,”他想。“如果還活著,我要在死以前把話對她說明白,讓她這個賤貨知道我吃的苦。”他想著往家里走去。

瘧疾隔天發作。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一天走不滿十到十五俄里。離家還有兩百俄里,錢都花光了,他只好沿途行乞,宿夜就由甲長安排。“你倒開心,可把我害苦了!”他想到妻子,習慣成自然地把兩只衰老的手握成拳頭。但既沒有人可打,拳頭也沒有力氣。

又花了兩星期,走了兩百俄里,他身體虛透,病得厲害,好不容易來到離家四俄里的地方,遇見阿加施卡。他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他,她就是被他打斷手臂的姑娘。當初他把她當作女兒,其實不是他的女兒。

4

他聽阿加施卡的話,來到齊諾維耶夫家,要求留宿。主人讓他進去。

他一進屋,照例對圣像畫了十字,然后向主人問好。

“凍壞了吧,老大爺!來,到炕上來。”上了年紀、滿臉皺紋的快樂的女主人正在桌旁收拾,說。

阿加施卡的丈夫是個年輕的莊稼人,坐在桌旁長凳上加燈油。

“你渾身都濕透了,老大爺!”他說,“你這是怎么啦!快來烘烘干!”

科爾尼脫下衣服,脫去靴子,把包腳布掛在爐前,爬到炕上。

阿加施卡提著水罐走進來。她已把牲口趕回家,照料好牲口。

“有沒有見到一個過路的老大爺?”她問,“我叫他到我們家來。”

“瞧,那不是他,”主人說,指指坐在炕上搓著毛茸茸瘦腿的科爾尼。

主人叫科爾尼喝茶。他爬下炕,坐到長凳邊上。他們給了他一杯茶和一塊糖。

他們談到天氣和收獲。糧食還沒有收到手。地主們地里的麥垛越堆越多。剛動手搬運,天又下雨了。農民們走運。可是老爺們愁眉不展。禾捆里老鼠又多。

科爾尼說,他在途中看到地里堆滿麥垛。少婦給他沖了第五杯茶,那茶已很淡了。

“沒關系。喝了對身體有好處的,老大爺。”她看到他推辭,說。

“你這只胳膊怎么有毛病啊?”他問她,小心翼翼地從她手里接過一滿杯茶,動了動眉毛。

“從小就斷了,”愛嘮叨的婆婆說,“當年阿加施卡的父親要打死她。”

“為了什么事呀?”科爾尼問。瞧著少婦的臉,他突然想起了葉夫斯提格涅依和他那雙藍眼睛。他拿著杯子的手抖得厲害,潑掉半杯茶才把杯子放到桌上。

“她父親原來住在我們加伊村,叫科爾尼·華西里耶夫。是個有錢人。他對老婆很兇。他把她狠狠打了一頓,這孩子也就被打成了殘廢。”

科爾尼不做聲,從兩條不斷抖動的黑眉毛下一會兒望望主人,一會兒瞧瞧阿加施卡。

“到底為了什么呀?”他啃著糖塊,問。

“誰知道呢。對我們女人什么謠言都造得出來,你有什么辦法,”老太婆說,“說她同長工有什么事。那長工可是我們村里一個好小子。他就死在他們家。”

“他死了?”科爾尼問,清了清嗓子。

“早就死了……我們就娶了他們家女兒做媳婦。他們原先過得很好。是村里的首富。那時當家人還在。”

“那他現在怎么了?”科爾尼問。

“看樣子也死了。從那時起就沒見他回來過。總有十五年了吧。”

“還不止,媽媽告訴我,當時我剛斷奶。”

“他傷了你的手,你不生他的氣嗎……”科爾尼剛說了一句,突然抽泣起來。

“他又不是外人,是父親啊。再喝點去去寒。再給你沖點,好嗎?”

科爾尼沒回答,抽噎著,終于大哭起來。

“你這是怎么了?”

“沒什么,基督保佑。”

科爾尼哆嗦的雙手抓住木柱和高鋪,兩只又瘦又大的腳爬到炕上。

“瞧你。”老太婆對兒子說,向老頭兒擠擠眼。

5

第二天,科爾尼起得比誰都早。他爬下炕,揉揉已晾干的包腳布,吃力地穿上發硬的靴子,背上口袋。

“老大爺,你不吃早飯嗎?”老太婆說。

“上帝保佑你。我走了。”

“那就帶些昨天烘的餅吧。我給你裝在口袋里。”

科爾尼道了謝,告辭了。

“你回來時再請過來,我們還會活著的……”

戶外秋霧濃重,一片迷茫。但科爾尼熟悉道路,熟悉每個土坡,路上的每一棵白柳和兩旁的樹木,雖然十七年來砍掉了一批樹木,老樹中長出了新樹,小樹變成了老樹。

加伊村還是老樣子,只是村邊蓋起一批新房子,那是以前所沒有的。木屋改成磚房。他那座磚砌的房子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更破舊了。屋頂好久沒油漆,屋角掉了一些磚頭,臺階也歪斜了。

他走近自己的老家,從咯吱作響的大門里走出來一匹母馬和馬駒,還有一匹灰色夾雜色的老騸馬和一匹兩歲的小馬。灰色老騸馬完全像科爾尼離家出走前一年從集市上買來的那匹母馬。

“這準是當年它懷在肚子里的那一匹。同樣是臀部下垂,胸部寬大,腿毛很長。”他想。

一個穿新樹皮鞋的黑眼睛男孩牽馬去飲水。“那準是我的孫兒,費多爾的兒子,黑眼睛像他。”他想。

男孩望了望陌生的老頭兒,跑去趕那匹在泥濘里嬉戲的周歲馬駒。一只狗跟著男孩跑去,毛色也像從前那只“小狼”一樣黑。

“難道是‘小狼’嗎?”他想。這可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走到臺階前,費力地走上臺階(當年他曾坐在臺階上吞食欄桿上的積雪),推開通門廳的門。

“怎么問也不問就闖進來啦!”一個女人從小屋里對他吆喝道。他聽出了她的聲音。瞧,就是她,一個干癟枯瘦,筋脈畢露,滿面皺紋的老太婆從門里探出頭來。科爾尼原以為會看到那個使他蒙受恥辱的年輕漂亮的瑪爾法。他恨她,想責備她,沒想到站在他面前的已不是原來那個瑪爾法,而是一個老太婆。“要飯,應該站在窗外要。”她聲音尖銳刺耳地說。

“我不是要飯的。”科爾尼說。

“那么你是誰?你有什么事?”

她突然站住。他從她的表情上看出,她認出了他。

“你流浪得還不夠嗎?走,走。上帝保佑。”

科爾尼背靠墻,拄著拐杖,凝視著她,并驚奇地發覺,多少年來心里懷著的對她的仇恨突然消失了,一種憐憫之情突然涌上心頭。

“瑪爾法!我們都要死的。”

“走,走吧!”她憤恨地急急說。

“你沒有別的話要說嗎?”

“用不著跟我說什么,”她說,“快走。走,走!你們這種吃白食的惡鬼真是太多了。”

她快步回到小屋,砰地一聲關上門。

“你罵什么呀!”傳來男人的聲音。接著一個腰插斧頭皮膚黝黑的莊稼漢走進來。他的模樣就像四十年前的科爾尼,只不過瘦小一些,而且也有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

這就是十七年前他送有圖畫的書給他的費多爾。剛才責怪母親不憐憫乞丐的也是他。跟他一起進來的是啞巴侄兒,他腰間也插著一把斧頭。如今他已是一個成年人,蓄著稀疏的大胡子,滿臉皺紋,筋脈畢露,脖子細長,目光剛毅而尖銳。這兩個莊稼漢都剛吃完早飯,要到樹林里去。

“等一下,老大爺。”費多爾說,向啞巴先指指老頭兒,再指指上房,做出切面包的姿勢。

費多爾走到街上,啞巴則回到小屋。科爾尼一直背靠墻壁,手拄拐杖,垂著頭站在那里。他感到全身虛弱,好不容易才忍住沒哭出聲來。啞巴從小屋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大塊香噴噴的新鮮黑面包,畫了十字,交給科爾尼。科爾尼接過面包,也畫了個十字,啞巴指指小屋的門,兩手摸摸臉,做出鄙夷的樣子;他這樣做表示不贊成嬸母的行為。突然他呆住,張開嘴,凝視著科爾尼,仿佛認出他來了。科爾尼再也忍不住眼淚,用長衣前襟擦著眼睛、鼻子和胡子,轉過身去,走到臺階上。他百感交集,悲痛之極,覺得愧對人,愧對她,愧對兒子,愧對一切人。這種感情使他又欣慰又痛苦。

瑪爾法從窗口望著,一直望到老頭兒從房子轉角處消失,靜下心來,才舒了口氣。

直到瑪爾法斷定老頭兒已經走掉,她才在織布機前坐下來織布。她踩了十來下機箱,但手卻沒有動。她停下來,回想她剛才見到的科爾尼。她知道這就是他,就是那個原先愛她、后來往死里打她的人。她對此刻自己的行為感到害怕。但她這樣做是必要的。要不然該怎么對付他呢?他又沒說他是科爾尼,他回家來了。

她又拿起梭子,繼續織布,一直織到晚上。

6

傍晚科爾尼好不容易來到安德烈夫卡,又借宿在齊諾維耶夫家。他得到了接待。

“老大爺,你不再往前走了嗎?”

“不走了。身子虛弱。看來得往回走。能讓我在這兒過夜嗎?”

“地方有的是。進來烤烤火。”

科爾尼通宵發燒。天亮前他睡著了,等到醒來,家里人都各自辦事去了,房子里只剩下阿加施卡一人。

他躺在鋪上,老太婆在那上面鋪了一件干燥的外衣。阿加施卡從爐子里取出面包。

“乖孩子,”他聲音微弱地喚道,“到我這兒來。”

“就來,老大爺,”她一面回答,一面取出面包。“你要喝點什么?克瓦斯好嗎?”

他沒回答。

她放好最后一塊面包,拿了一瓦罐克瓦斯走到他跟前。他沒向她轉過身來,也沒有喝,仰天躺著,仍沒有向她轉過身,說起話來。

“阿加施卡,”他低聲說,“我的時候到了。我要死了。看在基督分上你饒恕我吧。”

“上帝會饒恕的。再說,你又沒害過我……”

他沒做聲。

“還有一件事:乖孩子,你到你母親那兒去一下,對她說……流浪漢……你說,昨天那個流浪漢……”

他抽泣起來。

“莫非你去過我們家了?”

“去過。你說,昨天那個流浪漢……那個流浪漢……你說……”他又泣不成聲,終于振作起精神把話說完:“他是去向她告別的。”他說,在自己胸口摸索著。

“我去說,老大爺,我去說。你在找什么呀?”阿加施卡問。

老頭兒沒回答,由于用力而皺起眉頭,用自己汗毛很長的手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給她。

“有人問起,你就把這給他看。這是我的軍人證。贊美上帝,所有的罪孽都解脫了。”他臉上現出莊嚴的神色。他豎起眉毛,眼睛盯著天花板,不再做聲。

“給我蠟燭。”他說,沒動嘴唇。

阿加施卡明白了。她從神像前拿了一支點過的蠟燭,點著,交給他。他用大拇指把它夾住。

阿加施卡走去把他的軍人證放到小箱子里。當她回到他身邊時,蠟燭已從他手里落下,他那雙呆滯的眼睛已什么也看不見,胸脯也不再呼吸。阿加施卡畫了個十字,吹滅蠟燭,取出一塊干凈手巾蓋在他臉上。

那天晚上,瑪爾法通宵沒睡著,一直想著科爾尼。早晨她穿上棉襖,包上頭巾,去打聽昨天那個老頭兒的情況。她很快就打聽到老頭兒在安德烈夫卡。瑪爾法從柵欄里抽出一根棒,動身到安德烈夫卡去。她越走心里越害怕。“我去跟他告別,把他接回家,解脫罪孽。哪怕讓他死在家里兒子身邊也好。”她想。

瑪爾法走近女兒家,看見房子里外聚集了一大群人。有些站在門廳里,有些站在窗外。大家都已經知道,那個窮流浪漢就是二十年前全區聞名的富翁科爾尼·華西里耶夫。現在死在女兒家里了。房子里也擠滿了人。婆娘們低聲交談,長吁短嘆。

瑪爾法走進屋子里,人們給她讓開一條路。她看見圣像底下那具收拾干凈、用布蓋著的尸體,識字的費里普·科諾內奇模仿誦經士拖長聲音念著斯拉夫文詩篇。

現在已經無法寬恕也無法要求寬恕了。而從科爾尼嚴峻、端莊、蒼老的臉上也無法了解,他已饒恕了她,還是仍舊在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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