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二卷:戰(zhàn)爭與和平(二)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638字
- 2020-07-06 14:24:27
2
尼古拉從部隊回莫斯科休假,家里人都把他看作好兒子、英雄和百看不厭的尼古拉,親戚把他看作討人喜歡的規(guī)矩青年,熟識的人把他看作英俊的驃騎兵中尉、跳舞能手和莫斯科的理想快婿。
羅斯托夫家交游廣闊,認(rèn)識莫斯科各界人士。今年老伯爵把所有的地產(chǎn)都抵押出去,手頭寬裕,因此尼古拉又買了一匹純種走馬,一身莫斯科還沒人穿過的最時髦馬裝,一雙帶銀馬刺、靴頭很尖的最時髦馬靴,過著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尼古拉回家后,漸漸又適應(yīng)原來的生活方式,感到心情愉快。他自以為變得老練了。他因圣經(jīng)考試不及格而垂頭喪氣,替馬車夫向加夫里拉借錢,同宋尼雅秘密接吻,這些事回憶起來就像遙遠(yuǎn)童年的往事。如今他可是個驃騎兵中尉了,他穿著有銀飾的驃騎兵披肩,佩著士兵的圣喬治勛章,同德高望重的老騎手們一起訓(xùn)練他的走馬。他有一個相識的太太住在林蔭道上,晚上常去看她。他在阿爾哈羅夫家舞會上領(lǐng)跳瑪祖卡舞,同卡明斯基陸軍元帥談?wù)搼?zhàn)事,去英國俱樂部玩樂,同杰尼索夫介紹給他的一個四十歲上校稱兄道弟。
尼古拉對皇帝的熱情在莫斯科有所減退,因為這個時期他一直沒有見到皇帝。不過,他還是常常講到皇帝,講到他對皇帝的愛戴,并使人覺得他還沒有講出他對皇帝的全部感情,因為這種感情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當(dāng)時在莫斯科彌漫著一種崇拜亞歷山大皇帝的情緒,大家稱他為“天使的化身”,而尼古拉也充滿這樣的感情。
尼古拉回軍隊前在莫斯科短暫逗留期間,不僅沒親近宋尼雅,反而同她疏遠(yuǎn)了。宋尼雅出落得美麗可愛,顯然熱戀著尼古拉,但尼古拉正處在青春期,覺得要做的事太多,無暇同她談情說愛。而年輕人之所以珍惜自由,因為覺得許多活動都需要它,害怕受束縛。尼古拉在莫斯科逗留期間,一想到宋尼雅,總是對自己說:“哦,這樣的姑娘多得很,將來還會遇到很多。我若要談戀愛,機(jī)會有的是,現(xiàn)在可沒工夫。”除此以外,他覺得在女人中間廝混有損他男子漢的形象。他出入舞會和女性圈子,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賽馬,去英國俱樂部玩樂,同杰尼索夫痛飲,去那種地方——那可是另一回事了,那對年輕的驃騎兵來說是很合適的。
三月初,老羅斯托夫伯爵在英國俱樂部忙著安排宴會,為巴格拉基昂公爵接風(fēng)。
伯爵身穿睡袍在大廳里來回奔走,吩咐俱樂部總管和著名的掌勺廚師費(fèi)奧克齊斯特為這次宴會采辦蘆筍、鮮黃瓜、草莓、小牛肉和魚。伯爵從俱樂部創(chuàng)辦日起就是它的成員,并擔(dān)任俱樂部主任。現(xiàn)在俱樂部委托他籌備宴會為巴格拉基昂接風(fēng),因為有本領(lǐng)安排這種豪華宴會的人很少,而肯自己掏錢的人則更少。俱樂部掌勺廚師和總管喜氣洋洋地聽著伯爵吩咐,因為他們知道,不論替誰安排幾千盧布的宴會,都不像替羅斯托夫伯爵安排那么有利可圖。
“注意,烏龜湯里要放雞冠子,雞冠子,別忘了!”
“冷菜要三道,是嗎?”廚師問。
伯爵考慮了一下。
“三道,不能再少了……蛋黃色拉一道。”伯爵彎曲著一個手指說……
“老爺吩咐要大鱘魚,是嗎?”總管問。
“即使人家不肯讓價,也得買,有什么辦法呢。哦,老天爺,我差點兒給忘了。還得有一道開席菜。哦,老天爺!”伯爵抱住頭,“誰去替我弄些鮮花來?米嘉!喂,米嘉!你趕到莫斯科郊區(qū)去一次,”他對應(yīng)聲進(jìn)來的管家說,“你快到莫斯科郊區(qū),吩咐花匠馬克西姆叫農(nóng)奴把暖房里的鮮花用氈子包好運(yùn)來。叫他們在禮拜五以前送來兩百盆鮮花。”
伯爵又作了種種安排,正預(yù)備到伯爵夫人那里去休息一下,但想起一些事,立刻又把掌勺廚師和總管叫來吩咐了一番。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男人腳步聲和踢馬刺的叮當(dāng)聲,接著臉色紅潤、留黑色小胡子的伯爵少爺走了進(jìn)來。他在莫斯科休息得很好,顯得容光煥發(fā)。
“哦,老弟!可把我忙得頭昏腦漲,”老頭兒在兒子面前不好意思地微笑著說。“你要是能幫我點忙就好了!喏,我們還要找一批歌手來。樂隊我有,但要不要找些吉卜賽人來?你們當(dāng)兵的弟兄可喜歡聽歌呢。”
“真的,爸爸,我看巴格拉基昂公爵準(zhǔn)備申格拉本戰(zhàn)役還不及你現(xiàn)在忙碌呢!”兒子笑瞇瞇地說。
老伯爵裝出生氣的樣子。
“哼,你就會說風(fēng)涼話,你倒來試試!”
老伯爵對掌勺廚師說話,掌勺廚師帶著乖巧而恭敬的神氣討好地打量著父子倆。
“你看,如今年輕人都變成什么樣子了,費(fèi)奧克齊斯特?”老伯爵說,“竟然取笑起我們老頭子來了。”
“可不是,老爺,他們只知道吃得好,至于籌備宴會,購辦菜肴,他們就不管了。”
“對了,對了!”伯爵叫道,快樂地抓住兒子的雙手。“哈,這回我可把你抓住了!你現(xiàn)在就坐上雙馬橇,到皮埃爾那兒去一下,就說羅斯托夫伯爵問他要些新鮮草莓和菠蘿。這些東西哪兒也弄不到。他本人要是不在,你就去找公爵小姐們。再從那里到游樂場——車夫伊巴特卡知道那地方——你去把吉卜賽人伊留沙找來,就是當(dāng)年在奧爾洛夫伯爵家跳過舞的那一個,記得嗎,那個穿白色哥薩克裝的,你去把他給我?guī)怼!?/p>
“把他那些吉卜賽女人也帶來嗎?”尼古拉笑著問。
“對,對!……”
這時,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臉上露出她素有的心事重重和基督徒那種虔誠的神色,悄悄地走進(jìn)來。盡管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每天都看見伯爵身穿睡袍,伯爵每次看見她總有點發(fā)窘,并請她原諒他衣冠不整,今天也是這樣。
“沒關(guān)系,伯爵,好人兒,”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溫順地閉上眼睛,說。“皮埃爾那里由我去好了。他回來了,什么東西我們都可以到他的溫室里去取。我正要見見他。他給我送來保里斯的一封信。感謝上帝,保里斯終于進(jìn)司令部了。”
伯爵看見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自愿替他分憂,感到很高興,就吩咐仆人給她套一輛小轎車。
“您對皮埃爾說,請他務(wù)必來。我把他列入賓客名單了。他會跟妻子一起來嗎?”伯爵問。
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閉上眼睛,臉上現(xiàn)出深切的悲哀……
“唉,我的朋友,他真不幸!”她說,“要是我們聽到的傳聞確有其事,那真是太可怕了。當(dāng)初我們?yōu)樗男腋8吲d,怎么也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他有一顆天使般崇高的心靈,這位年輕的伯爵。是啊,我衷心憐憫他,我會竭力安慰他的。”
“究竟出了什么事?”羅斯托夫父子一起問。
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長嘆一聲。
“陶洛霍夫,瑪麗雅·伊凡諾夫娜的兒子,”她神秘地低聲說,“據(jù)說,把她的名譽(yù)徹底敗壞了。皮埃爾救了他,請他住到彼得堡家里,結(jié)果……她一來,那無賴就死死釘住她,”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說,想對皮埃爾表示同情,但從她情不自禁的語氣和似笑非笑的神態(tài)中卻流露出她對無賴(她這樣稱呼陶洛霍夫)的同情。“據(jù)說,皮埃爾傷心透了。”
“不管怎樣,您還是叫他到俱樂部來,一切都會過去的。宴會可豐盛了。”
第二天,3月3日,中午一點多鐘,英國俱樂部的兩百五十名成員和五十位來賓在等待貴賓——奧地利戰(zhàn)役的英雄巴格拉基昂公爵——光臨宴會。奧斯特里茨戰(zhàn)役失利的消息剛傳到時,莫斯科有點困惑。當(dāng)時俄國人聽?wèi)T捷報,一旦接到失利的消息,有些人根本不相信,有些人則找些異乎尋常的理由來為這突兀的消息解釋。英國俱樂部里聚集著所有消息靈通的達(dá)官貴人。12月間消息傳來,大家矢口不提戰(zhàn)事和最后一次戰(zhàn)役,仿佛商量好要對這事保持緘默。一向左右輿論的人,例如拉斯托普慶伯爵、陶爾戈魯基公爵、華魯耶夫、馬爾科夫伯爵、維亞澤姆斯基公爵,沒有在俱樂部里露面,而在他們接近的幾個人家里集合。慣于隨聲附和的莫斯科人(包括羅斯托夫在內(nèi))對戰(zhàn)事還沒有發(fā)表明確意見,也沒有人帶頭表態(tài)。莫斯科人覺得情況不妙,也很難談?wù)撨@些壞消息,因此還不如保持沉默。但過了一陣,左右俱樂部輿論的大亨們就像陪審官走出議事室那樣,又出現(xiàn)了,于是大家說話的口氣又明確了。他們找到原因來解釋聞所未聞和不可思議的俄軍的失利。于是真相大白,莫斯科又處處傳布著同樣的話。失利的原因是:奧國人失信,軍糧低劣,波蘭人普爾杰貝歇夫斯基和法國人朗熱隆背信棄義,庫圖佐夫無能,以及(悄悄地說)皇帝年輕缺乏經(jīng)驗,信任卑鄙小人。至于俄國軍隊,大家都認(rèn)為非常英勇,創(chuàng)造了不少奇跡。士兵、軍官和將軍,個個都是英雄。而英雄中的英雄就是巴格拉基昂公爵。他以申格拉本戰(zhàn)役和奧斯特里茨撤退而聞名。他單獨(dú)撤退軍隊,秩序井然,而且奮戰(zhàn)一整天,打退了力量強(qiáng)大一倍的敵軍。巴格拉基昂被莫斯科人選作英雄,還因為他在莫斯科是個外人,超然于各黨派之外。他身上體現(xiàn)了勇敢樸實、大公無私的俄國軍人的美德,使人想起蘇沃洛夫遠(yuǎn)征意大利的豐功偉績。此外,給予巴格拉基昂這樣的榮譽(yù),正是貶低庫圖佐夫的最好辦法。
“要是沒有巴格拉基昂,那就得造出這樣一個人來。”愛說俏皮話的申興模仿伏爾泰的話說。對庫圖佐夫大家避而不談,有人低聲罵他,說他是朝廷的風(fēng)向旗和老色鬼。
莫斯科全市都在復(fù)述陶爾戈魯基公爵的話:“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拿過去的勝利來安慰今天的失敗。大家還重復(fù)拉斯托普慶的話:對法國兵要用高帽子來激勵;對德國兵要使他們相信,逃跑比前進(jìn)更危險;對俄國兵只能加以約束,要他們頭腦冷靜!四面八方都一再傳來我軍士兵和軍官在奧斯特里茨戰(zhàn)役英勇奮戰(zhàn)的事跡。有人救了軍旗,有人打死五名法國兵,有人單獨(dú)打響五門炮。有人談到別爾格,那些不認(rèn)識他的人說他右手負(fù)了傷,左手拿著佩劍沖鋒。卻沒有人談到安德烈,只有熟識他的人惋惜他死得太早,把懷孕的妻子撇在脾氣古怪的父親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