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更大的平臺上經風雨見世面

—新聞出版署（總署）16年

1987年夏天，新聞出版署黨組調我去署圖書司工作。當我即將離開工作二十年的中華書局，特別是離開參與創辦并嘔心瀝血編輯了七八年之久的《文史知識》時，內心十分眷戀。父親曾經說過，還是在中華書局好。

這之前，還有一段經歷。1985年前后，我的老師陰法魯先生讓我去幫助他開“詩經研究”專書課，之后又得到教研室負責人嚴紹璗的囑托，給北大中文系、歷史系、圖書館學系的同學連續講了三個學年。經過老師們的幫助，對于授課我漸漸有些入門。這時，我產生了去北大教書的愿望。嚴紹璗與學校聯系，得到學校領導同意，轉行幾近實現。這時，署領導宋木文同志出面了，他明確表示不同意我離開出版界。我十分遺憾，認為錯過了一次好機會。日月如梭，當我在新聞出版署工作了幾年之后，我深深感到，新聞出版署這個政府出版管理機構，同樣是為出好書工作，而且，它是在更廣闊、更高層次、可能還是更給力地去為出好書工作。

我們的署領導是有出版情懷的領導。他們是出版家。他們不是書商，也不是企業家。他們把出好書當作永恒的主題。特別是宋木文和劉杲同志，言傳身教，耳濡目染，帶領我們進步。我所思考的問題漸漸地發生著變化。我每天所想，已經從一個人編一本書或幾個人編一本雜志的問題，漸漸地去思考全國近600家出版社的大局、中國出版業的大局，研究和探討國際出版業的大局。

在出版管理崗位上，我是兢兢業業的，不敢有絲毫松懈。我向主管領導學習，向周圍同志學習，鉆研黨和國家的出版方針政策，和大家一起想辦法，為出好書而絞盡腦汁，努力工作。

形勢在向前發展。1987年10月，黨的十三大提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把是否有利于推動社會生產力發展作為衡量一切工作的標準。在這樣的背景下，出臺了兩個文件：

1. 1988年5月，中宣部、新聞出版署頒發了《關于當前出版社改革的若干意見》。這個文件重點是確立了出版社內部機制改革的原則。

2. 同時，頒布了《關于當前圖書發行體制改革的若干意見》。這個文件提出“三放一聯”的思路。重點在于放開搞活，增強企業活力，改革內部管理機制。

歷史地看，這兩個文件在出版社內部管理、出版市場、物資供應、價格標準等方面的思考上取得很大進展。按市場規律組織圖書生產的要素基本具備，出版市場競爭的時代到來了。這時，出現了一些過去沒有的現象—

出版社：新社老社處于同一起跑線上，特別是一部分新社小社，一方面沒有或較少受傳統觀念影響，經營靈活；另一方面，缺少出版管理經驗，法制觀念不健全，選題下放，項目承包，編印發一條龍，表現出異常的競爭意識。

編輯：對市場反應快速，四面出擊，搶占興奮點，熱點頻出。言情小說熱、武俠熱、弗洛伊德熱、薩特熱、尼采熱、未來學熱、偵探小說熱等等，紛至沓來，熱鬧非常。

接下來，三本書的出臺，震動了整個出版界，引發不得不進行的治理和整頓。

1988年，延邊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玫瑰夢》，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了《情場賭徒》。這兩種書都是國外低檔次讀物，充滿色情淫穢內容。

1989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性風俗》，影響很壞。

再從統計數字來看，出版業的快速發展，出現了不容忽視的情況。圖書品種連年高增長：1992年圖書出版品種較1985年增長1倍多，從4.6萬種增長到9.67萬種。而圖書的總印數從61億冊只增長到63億冊；總印張每年則遞減3.7%。這三組數字—總品種、總印數、總印張，清楚展示圖書出版的規模、速度和質量。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許多問題。廣種薄收，造成總量激增；選題重復，平均印數下降；加上市場缺乏規范，二渠道推波助瀾，出版物散濫現象明顯。

面對這些問題，新聞出版署不能不拿出更多時間和精力進行整頓。1989年7月，開始整頓協作出版，查處買賣書號。8月，整頓書報刊市場。9月，壓縮、合并重復的出版單位，撤銷個別問題嚴重的出版單位。

大刀闊斧的整頓治理，是必要的，是迫不得已的，但畢竟重點是“破除”，大破還應大立。大立是根本。建設還應有建設的良方。針對整頓中發現的諸多問題，我們開始了建章立制，有序管理。重點是從正面入手，實施精品戰略，表揚好書，樹立典型，抵制和批評不好的書。由圖書司的職責決定了，這個“建設”圖書司首當其沖。在署領導劉杲和于友先同志支持下，我和司內的同志努力開創工作新局面。

首先建立選題的審讀制度。一本圖書，從根上抓起。從整頓之后開始，每到年底，我們便開始對第二年的出版社重點選題進行審讀，做出分析。這個分析目的有四個：1. 通過審讀，了解圖書出版的總量、結構和趨勢，及時加以調控和引導；2. 通過審讀，及時發現好書，好的典型，給予扶持和表彰；3. 通過審讀，及時發現新情況、新問題，采取必要的措施適時加強引導和管理；4. 通過審讀，將新情況、新問題上下左右及時溝通，起到舉一反三的作用。總的來說，這個審讀工作是建設性的，從正面引導出好書。

后來，形成了制度，連續多年，新聞出版署圖書司每年召開一次全國出版審讀工作會議，溝通情況，交流經驗，對于提高圖書質量，起了很好的作用。

1993年底，完成對下一年全國重點圖書選題分析時，我撰寫了《1994年全國圖書選題評析》，得到中央領導的好評。不久，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新聞出版報全文發表了這篇文章。對出版社策劃、編制并優化選題起到了一定的參考作用。

第二抓編校質量檢查，解決粗制濫造問題。對全國圖書的編校質量進行檢查，這在全世界恐怕也是獨此一家吧？“審讀”是側重內容方面的情況；“編校檢查”則是側重編輯校對工作。

當時讀者反映強烈，出版物質量太差，突出的是差錯率太高。于是，我們從1991年、1992年的出書目錄中隨機抽出幾十種圖書，請專人檢查差錯率。檢查結果，很讓人震驚，合格率僅為20%。但更令人震驚的還不是這種低水平的合格率，而是對質量檢查、對這種“低水平”的態度。有的出版社領導居然跑到新聞出版署領導那里告狀，說圖書司檢查他們的圖書是“打擊報復”。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來，我們的一些編輯甚至個別出版社的領導，對這種質量要求是多么不適應。

但我們的工作卻得到讀者、社會的熱烈歡迎。隨后，圖書司又連續幾年、多次從各個方面進行圖書質量檢查：大型古籍今譯圖書質量檢查、少兒圖書質量檢查、文藝圖書質量檢查、優秀出版社圖書質量檢查……經過一年、兩年、三年的努力，終于扭轉了圖書質量下降的局面。1998年全國優秀出版社圖書質量的合格率達到80%以上。

這個檢查震動還是很大的，人們開始重視校對質量。有一部大書，部頭很大，差錯嚴重。圖書司檢查差錯率達萬分之6。干這個事的書商，找到很高層次的領導那里。不知他用了什么辦法，這位很高層次的領導居然又為具體的一部書的事，請來幾位專家，讓大家說這部書好。然后此書商又找到我的辦公室，表示要拿出300萬元，建立一個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古籍出版基金。可笑之至。我告訴他，差錯率太嚴重，很丟出版社的臉面，不改正是不能發行的。他說，要作為禮物送給日本官方。我說，那就更得保證質量，這涉及國家榮譽。而且日本很多學者都是懂漢文的。

接著大檢查之后，我們把編校質量檢查中發現的容易出問題的環節，編校質量好的出版社工作經驗，總結出來，請出版界的老編輯、老專家一起建章立制，制定了“圖書質量保障體系”（五十條），特別把圖書出版的“前期”“中期”和“后期”容易出問題的環節，一一作出明示和規定，以新聞出版署令的名義予以頒布。這項工作影響很大，效果很好。

第三從根本上做起，制定全國圖書出版規劃。當時正值“八五”期間，“八五”重點圖書選題、出版計劃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由國家新聞出版管理機關領導制定的第一個大型的綜合性的國家規劃。

在研究啟動這項工作時，有的同志認為難度太大，不易搞好；有的同志認為過去只搞過專科性的，沒搞過綜合性的，缺乏經驗；也有的同志說，文學作品怎樣搞規劃啊？但我想，我在中華書局時全書局每五年做一個五年出版規劃，辦《文史知識》時，每年都有一個重點選題計劃，全國的出版規劃不就是放大一些嗎？怎么不能做呢？難度肯定很大，但只有制定出規劃，認真執行，才能保證出版的質量。于是，在署領導的大力支持下，署里的有關司局通力協作，與50多個學術、科研、教學、出版單位的180多位專家、學者共同努力，經過一年多的反復調研、再三討論，第一個國家級大型綜合性出版規劃即《“八五”期間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劃》制定出來了。

這項工作產生了明顯的效果，第一是保證重點項目按時保質地完成。重點就是國家政治生活、經濟建設、文化建設的迫切需要，是導向。第二，由于國家行政管理機關抓全國規劃，省新聞出版局必然會抓省的規劃，出版社就一定會研究制定自己社的規劃，這就形成了自下而上，制定出版規劃、抓重點圖書的熱潮。當新聞出版署匯總大家的意見，起草了國家的規劃初稿后，再下發征求各方意見，實際上又是自上而下貫徹黨和國家方針政策的活動。整個出版界上下一齊規劃，就保證了規劃的堅實基礎，保證了出版的導向，保證了規劃的實現率。第三，在國家規劃的帶動下，出版的規模得到了合理的調控，出版的質量有了堅實的基礎，同時。圍繞著規劃的實施，也帶動了出版隊伍的建設和人才的培訓。

我總是認為，我在新聞出版署工作期間，在署黨組的領導并具體部署下所開始的每五年制定一次國家綜合性出版規劃的工作，是一件值得大書一筆并認真總結的出版大事。

第四，設立國家圖書獎。這項工程，我們經過了三年的努力才得以實現。當時，我們都感到出版管理如果只是管、卡，這不許那不許，是遠遠不夠的，還要樹立榜樣，讓人家知道怎樣做，什么樣是好的、優秀的圖書。于是，署黨組經過多次討論決心設立國家圖書獎。

我們當時考慮，要搞就要高標準，定名為“國家圖書獎”，就是中國最高級別的圖書獎項，就是要評出中國最好的書，以國家名義進行表彰。

評委一定是真正的專家，知道什么是好書，而且品德高尚，處事公正。評委會評出來的書，能代表國家的出版水平。

另外，還要把精神表揚與物質獎勵相結合。不但要給作者、還要給責任編輯（包括美編、校對等）以物質獎勵。當時定的標準是作者一萬元，責任編輯六千元，這在那個年代，算不小的獎勵了。可是算算賬，如果每屆評30個左右，獎金就需要五十萬元左右，再加上評委費，及場租、會務、評委住宿、飲食等費用，沒有二三百萬元是辦不下來的。在那個時期，這筆錢是很大的一個數字。

不少同志有顧慮，這么多學科一起評，擺弄得好么？各學科有各學科的情況，標準怎么定？最主要的是錢從哪里來？先把錢解決了再說吧。這件為難事，多虧了當時的署里管錢的計財司的負責同志（唐砥中司長），他們上上下下，請示申訴，終于得到了財政部的理解，這筆錢由國家財政做出了支持。

1992年下半年，設立國家圖書獎的方案終于在新聞出版署黨組會上通過了。接下來又以新聞出版署的名義頒發了《國家圖書獎評獎辦法》。在下發的《國家圖書獎評獎辦法》的“通知”中，明確說明，設立國家圖書獎是“為促進社會主義出版事業的發展，鼓勵和表彰優秀圖書的出版”。

萬事俱備，1993年大家興致勃勃地開始了第一屆國家圖書獎的評選工作。雖然是第一次評，大家齊心協力，評選工作十分順利。評選結果公布后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1994年1月30日在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圖書獎頒獎大會。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盧嘉錫、政協副主席雷潔瓊、中宣部常務副部長徐惟誠、新聞出版署署長于友先等參加了頒獎會，中國當代著名學者季羨林、王朝聞、盧良恕、任繼愈、邢賁思、葉至善等光臨為獲獎者頒獎，獲獎出版社的主管部門領導，包括部長、副部長二十余人，也都興奮地來參加會議。因為很多工作都是經劉杲同志指導完成的，頒獎大會特地邀請剛剛退休的新聞出版署副署長劉杲主持。新聞出版署黨組成員全體到會，可謂盛況空前。

頒獎會后，新聞界的空前評介給我們很大激勵。

一次圖書評獎，能得到各種傳媒工具為之宣傳，為之評介，實屬空前。頒獎之后，各種報紙、電臺、電視臺的評介報道令人激動。這里我將報道題目做個介紹，就可見一斑了：

《人民日報》：群星燦爛，美不勝收—第一屆國家圖書獎評選揭曉。

《光明日報》：第一屆國家圖書獎揭曉。并配有“短評”說：“眾所矚目的首屆國家圖書獎評選結果已經揭曉。這不僅是我國文化出版界的盛事，也是廣大讀者為之慶賀的一件大事。”

《文匯報》于1月18日和22日破例地作了兩次報道，大題目是：廣大讀者和出版界人士盛贊首屆國家圖書獎。小題目是：獲獎135種圖書選自50多萬種圖書，在學術上是高質量的。并說：這次評獎可稱得上是我國有史以來最具規模的一次圖書評獎活動。一些讀者看了獲獎名單后說，我國終于有了一項權威性的圖書評獎。

《中國青年報》在2月13日二版頭條發表專文，題目是：“中國有了國家圖書獎”。

《文匯讀書周報》發表近2000字的專文《群星燦爛，美不勝收》予以評論，還利用半版的位置刊發了獲獎圖書名單。

《新聞出版報》1月18日全文刊登了獲獎書目。1月30日頒獎會后，在頭版頭條套紅大書“首屆國家圖書獎頒獎”。

此外，中央電視臺、中央電臺作了專題報道，《文藝報》《人民日報·海外版》《北京日報》等多家報紙都以十分顯著的位置作了報道。

各種新聞媒介這樣熱情，這樣慷慨，評價這樣高，是我們沒有想到的。

從1987年5月離開中華書局到新聞出版署，2002年4月又離開新聞出版總署，奉調去組建中國出版集團，前后16年。在這個過程中，我經受了鍛煉。我明白了什么是政治，什么是大局，什么是前后左右。也明白了，在一個集體中，作為一個“部下”、作為一個“領導”的責任和道德。“見賢思齊，見不賢內自省”，良師益友對一個人好像水和空氣一樣寶貴。眼光，胸懷，知識和情感，是一個正常、健康的人必不可少的，對它們的追求永遠比“官位”更重要。

我深深感到，一個人一定要在基層一個單位工作、鍛煉，認識社會、認識人；也要抓住機會到更大的平臺去經受風雨和開闊視野。

這期間有一件事讓我終生難忘。2002年7月某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說話的是一位省的圖書處處長。他說：“我們十幾個省的圖書處處長都到北京了，想和你聚聚。”我很高興，說：“太好了，在哪兒啊？”他說，在天倫飯店。我說：“啊！那兒太高檔了，換個地方吧。”“都安排好了，就等你了。”我急忙趕去，進到室內，迎面一副美妙的對聯，中間一大竹籃碩大的紅桃。大家齊聲說：祝老楊生日快樂。我頓時熱淚盈眶。連我自己都忘記了，他們—上海的、安徽的、江西的、南京的、天津的、浙江的、吉林的、河南的、北京的，各省圖書處的處長專程趕到北京來給我過生日，觥籌交錯，暢談人生……我何德何能，得到這樣深厚、真摯的情誼！第二天一早，外地的各位一一返回工作崗位。他們不耽誤工作，他們各出一份心意。這份情誼是我得到的一份最寶貴的生日禮物。

人的一生還求什么呢？做點喜歡的事情，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時間飛逝，轉眼我在新聞出版署（總署）工作了16年。我會永遠記住信任、鼓勵、教誨和期待我的人。他們是我的榜樣，是我前進的動力。